那口气从何时开始闷在卫飞卿心口不上不下呢?
或许从在东方家中第一次由他口中听到“人生在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几字之时。
或许从他听了花溅泪夸赞谢郁的话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拼着受伤也要留花溅泪一条命想叫他看清日后之时。
或许从大明山上他一再被卫雪卿等人利用却浑不在意之时。
或许从他因念着“救命之恩”几字拼死也要救他之时。
或许从他被所有他信任之人欺瞒与背叛、所有他在意其性命之人却并不在意自己性命无情抛下他死去、他却终究咬着牙活下来之时。
或许从他分明无仇可报却非要拽着一点仇恨整天给自己无事找事招来浑身恶名与仇怨仿佛那样才听得见自己呼吸声之时。
或许从他非要留存关雎这名字、非要照管身为亡命之徒根本不该也无法去照管的隐逸村村民、非要和十二生肖继续搅和在一处之时。
或许从得知他与谢郁竟曾是结义兄弟之时。
又或许从他幼年冒生死之险被囚禁半年却只为看一眼义父的心上人长甚模样之时。
这只是个傻孩子啊,太傻了,傻得让他频生厌恶,厌恶到恨不能甩给所有一次又一次站在他家门口义正言辞要他去死的人两个大耳括子。
是以他那样做了。
不如此,不足以平息心头郁气。
怨他自己身手平庸,他若有段须眉的身手,只怕就真个上前甩给一人两个大耳括子了,也不必浪费唇舌。
段须眉还在盯着他,一瞬间目中神情复杂到根本无从分辨,但又仿佛极为简单,简单到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一个卫飞卿而已:“……为了我?”
两人站在这处,直要比天上星辰更为瞩目,吸引得周遭刀光剑影尽数朝着两人招呼过来。
这当口,段卫两人却谁也没心思理会这些刀剑。
“是啊,为了你。”卫飞卿脚下不知何时已展开其义自见,在四周围攻下恍如闲庭漫步,微微笑道,“为你出一口气,便是我当时唯一想做的事。”
段须眉破障刀提在手上,随手一刀便是血光飞舞,但他心思明显不在杀人之上,面上始终带着些微迷茫的神色:“为我……出一口气?”
“看见他们那时候精彩纷呈的表情了么?恼羞成怒,面红耳赤,雷霆大怒,恨不能将我撕成碎片却偏偏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想指着我鼻子大骂魔头却还要考虑一旁的贺大小姐及其身后清心小筑的反应……精不精彩?有意思没有?这可是你杀了他们也难以看见的景象。”卫飞卿回味前景,十分满意模样,“你看了这些如何?高兴吗?”
又挥出一刀,段须眉出乎卫飞卿意料之外的颔了颔首,简洁却绝无半丝犹疑道:“高兴。”
怎会不高兴呢?今天之事除了最开始对他心绪有所冲击,令他一瞬间再度陷入过往魔障,此后不管卫雪卿挟持全村又或者真个再见到谢郁领人前来,他再未有更多动容。
毕竟,他一直就是待在这样的境地里啊。
毕竟,他从未想过这世界会给他更好的待遇,因为他也从未善良对待过别人。
可是卫飞卿,这个从来不按章理出牌,莫名其妙就开始用各种理由黏在他身边的卫飞卿,他当着原本对他敬慕有加该是他同道的所有人的面给了他更好的待遇,不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待遇,而是真真比其他任何人能够得到的都更加好的待遇。
他怎会不高兴呢?
他高兴得早已兴起的杀意都被磨灭了几分。
他高兴得立时就来到他身边,生怕这份高兴被旁人给夺了去。
卫飞卿扔出大把铜钱,在二人身侧搭建了一座黄金屋,冲他笑道:“你高兴就好,那便值当了。”
人心总是贪婪,段须眉高兴之余,立时又生出新的不满足:“你为何要如此呢,是因为见我可怜?”
虽说他不也不觉得自己在外人眼里有什么可怜的,但他不会忽略卫飞卿每每都用“你真是太可怜了”的眼神望着他。虽说他武功比卫飞卿高出不知多少,但卫飞卿却总是会在关键的时刻站在他面前,替他挡下危机。
卫飞卿叹了口气:“是因为你值得让人如此为你啊。”
“值得”,“值当”,这话卫飞卿说过好几次了。段须眉不是没有听到,他只是不能理解。
“我与你说过,你不是个好人,但也绝不必把自己想象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你记得么?”黄金屋隔绝了周围厮杀,这时刻两人终于都不必再分心应对外物,卫飞卿十分认真看着段须眉,“你讨厌东方玉的掩盖,憎恶徐离的虚伪,不将旁人的利用放在心上,感念别人对你的恩情,时刻准备用自己性命去偿刀下血债,你很好。我自步入江湖以来,所见谢郁是个心中有天地日月之人,可他顾虑太多,总是在做太多让自己违心之事。他手底下花溅泪很好,可花溅泪却是‘登楼花溅泪’,他注定做不了快意江湖的大侠花溅泪。卫雪卿又磊落、又狠毒、又聪明,当真令人赏识,可他背负着长生殿荣辱,一言一行难道就真是他真心所想?今日所见登楼倒是不乏好汉,那神行宫邵剑群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可他们心中宥于‘正邪’二字,总归无奈之事要比顺意之事更多。唯有你,段须眉,我想象中的江湖人恰恰就是你这样子,恩怨分明,言出必践,心中若有障碍,就凭一把刀去破除,不怨天也不尤人,只当个清醒的江湖人。你很好,段须眉,你若不嫌弃,我愿与你当这江湖中的同道人。”
段须眉握紧了手中刀,半晌忽然说了一句无干之话:“你的暗器手法当真不错。”
他们说这半晌闲话,竟仿佛隔绝人世一般,再无一人侵入进来。
卫飞卿毫不在意笑道:“我知你这许多秘密,不妨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顿了顿,不待他有所回应续又道,“我从小到大,我爹爹也罢,梅师傅也好,传我轻功身法的老先生又或者家中其余长辈都好,传我功法俱是省去了凌厉杀招。但我防身功夫如轻功暗器,又如爹爹当日传授我的并非完整的天心诀,用作自保确是世间第一流。你与人动手伤人必定伤己,但我若不愿,这世上即便高手如我爹爹、谢殷、如你之流,只怕也很难真个伤到我。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他口中问段须眉为什么,但实则有关他自己的问题,他何曾需要从别人口中得到解答?
卫飞卿再度笑了笑,也如他适才一般忽然转换开话题:“但我启用黄金屋倒不是为了保命,而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我且问你,今日情形如此持续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段须眉闻言有一瞬沉默。
会怎么样呢?
他很能打,很能杀,但登楼此番前来的不乏绝顶高手,他不会输,却也不会赢得太轻松。梅莱禾与他一般能打,可他碍于身份不可能真个大开杀戒。十二生肖各个都很能打,很能杀,然而他们终有力竭之时——此番前来的固然有武功不入流之人,更多却是各派实打实的精英高手。十二生肖现身之时看似杀得痛快,卫飞卿适才也很是威风了一番,实则他们谁又不是看准了软柿子在捏?先前始终未抢着与他们动手的,正好便是他们也不会轻易去招惹的。
会怎么样呢?
大概,最终还是会落得与六年前一样吧。不一样的,大抵是今日来此的不会有几人活着走出去了。
卫飞卿又问道:“如若没有卫雪卿之前那番威胁,你们会如何应对此间之事?”
如若卫雪卿未曾以村民性命相挟,今日应当会有两种情形。第一种隐逸村民为谢郁一方所挟又或者干脆为他们所杀,十二生肖想必就真个会拼却性命了。只是如没有村民这层顾虑在,他也好十二生肖也好,杀个够本以后应当还是会保存性命转身离开吧。
毕竟,他们都还未活到痛快之时,他们现在都还不太想死。
卫飞卿叹了口气:“卫雪卿目的便在此处了。他是存了心要你们与登楼一干人杀至最后,但他想必预料到此间结局,是以利用我与梅师傅先行为清心小筑与各派埋下嫌隙,又当众说出谢郁当年行事,即便最终他们活着出去了,正派之中内斗却已注定。唉,我实话与你说,如非我明知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德性,从梅师傅与我承认身份之时想来就与清心小筑不能善了。更别提谢郁之事一经披露,即便谢郁掏出心来给他们看也再难挽回此事,我也不会如此不顾贺家名声而逞一时之快。恰恰因为我明白,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哪怕当时我真个掉转头来一刀宰了你,清心小筑往后怕也不是从前的阳春白雪了,倒不如疯个痛快。”
他如此坦诚前因,段须眉反倒心里头自在一些。
卫飞卿续道:“你如不想关雎就此交待在这里,这就随我走吧。”
段须眉蹙眉看他。他自然不会以为卫飞卿是要他丢人众人跑路,但一时也想不通他此话何意。
卫飞卿叹了口气:“你后来可有见到卫雪卿身影?”
段须眉一怔后随即脸有些可疑的暗红,有些不自在转过脸去。他后来整个心思都只围着卫飞卿打转,哪还顾得上卫雪卿去往何处。
“你这心也是够大的。那时刻最不该对卫雪卿放松警惕的便是你与谢郁,偏生我瞧你二人各个都神游天外,谁也不去关注他。”卫飞卿没好气道,“他走了。说完那番话挑起众人情绪过后,所有人都只顾着谢郁,倒让他大摇大摆就此离开了。”
所有人都未注意到,除了他。
他明明当时正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但他却能分神去注意所有人当中那个隐匿其中叫谁也轻易找不到的人。
段须眉看着他,忽道:“其实这些人还是该对你好些,日后最好不要邪魔外道、天下第一庄叛徒这样的你你。”
不防他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无干之言来,卫飞卿一怔。
段须眉眼中隐隐带出几分并非嘲讽的笑意:“你若当真成了邪魔外道,保不准比我与卫雪卿加起来还要更让人头疼。”
未料到他竟也学会了说笑,尚是在这等境地下说笑,卫飞卿扑哧笑道:“说你心大,你还真个没完了。适才卫雪卿说登楼说不准还有埋伏,我只怕他这句话并非虚言,埋伏针对谁也不言而喻,否则难道他们当真就准备要捉对厮杀直杀到最后一人?这代价谢郁如何担负得起?至于他们为何到此刻还不肯使出那手段来,我猜是因目前情形尚乱,再者说我与梅师傅皆随你们一处,恐怕也因无人敢当真就地解决了我二人。”
他这段话说完,段须眉堪堪带出的一点笑意便又彻底堙没下去了。他很难不联想到当年那全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人不知的众人中毒自相残杀任人宰割的场面,那让他立时变得很不愉快,很不舒服。
卫飞卿看他表情便知他想什么,但这当口他也无法顾及到他情绪,续道:“是以我要你稍后去做一件事。你去知会十二生肖众人,无论如何与他们死缠到底,不必下杀手,不必拼命,但一定不要给人可趁之机,造成任何下毒、暗算、引爆火药又或者其他任何的可能。有梅师傅和阿筠在此,再加上登楼与各派并不齐心,我想要他们坚持数日并非不能。而你与我离开这里,我们去长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