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村众人,自然不是因为甚“胸怀宽广”才最终救了段须眉一条小命。
不过是因为,他与那群少年从小一起熬到大,若说当中谁最惨,最惨的那一个恰巧是他罢了。
卫雪卿口中关雎如何成立、又如何折磨隐逸村人之事,他未亲生经历过,从他有记忆开始,他便已生长在那隔绝人世、也隔绝人气的山谷里,他眼见的隐逸村中人便是一张张饱经风霜又麻木的脸。
他身边的人十分极端,大的都是一群全天下最会杀人、最会折磨人的人,他们喝酒的酒杯是割下旁人头颅掏空所制成,他们吃的肉是人肉、老虎肉、狼肉,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都或多或少收藏着他们喜欢的人体的一部分,手,脚,眼睛,心脏……
小的则是弱小到只能被他们折磨之人。
他也是那群小的之中的一个。
他学走路不是被大人在前引导,在后跟随,而是在前狼后虎的威胁中未学会走率先学会了跑。
他张口说话的第一个字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血。因那天他收到了人生的第一份礼物,那是一把尚还沾染着温热血滴的匕首,送他礼物的人告诉他那是血与刀,他仿佛天赋异禀,张口就清清楚楚吐出一个“血”字,随即又说了一个“刀”字。
这段他丝毫不记得是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经历是前代十二生肖中的老鼠官叔度当做笑话讲给他听,说这就是他替自己选择的人生。
他后来也静静想,或许就是如此吧,这两样就是他唯一的倚仗:自己的刀,别人的血。
他真正记忆的初始,是与那群孩子一起被扔进深山里,被关在笼子里,又或者当眼前没有猛兽的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就是彼此……
太浓墨重彩,是以一下子就写入记忆的刻骨铭心处。
最初那群孩子里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但慢慢比他小的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比他大的活下来的也越来越少。
他却一次次都从危险中逃脱出来。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群大人当年兴致勃勃评价过他的那些话。
“怪物中的怪物。”
“天生的刺客。”
“必然能存活到世界毁灭。”
他生长在那样的环境,当然没有是非观念,但是他却会怕孤独,他怕到最后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然后他开始有意识的同伴他们的性命——他慢慢有了那样的实力。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池冥看在眼里,可池冥并没有说什么。
他的义父池冥是他最亲近的人。
尽管他从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义父高兴。
尽管他从未见他高兴过。
其实那群孩子不知道,他幼时所受的折磨要远远超过他们所有人。
池冥用比对待牲口还要严酷的方式在打磨他。
他永远记得在他第一次从同伴互相残杀这“游戏”中第一个走出来,池冥开始教授他武艺时说的话。
“只有成为最强之人,你才有资格在这世上活下去,只有你的实力永远不会背叛你。”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句话。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他的义父也会为之痛苦以及高兴,是因为“卫君歆”这个名字。
他当年并未欺骗卫飞卿,他借十二生肖之力查得卫君歆所在又偷偷出谷去见她,当真只是怀着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隐隐的对“真实的池冥”的向往之情,他真的只是想去见一见她。
卫飞卿从他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他娘亲的故事,他亦从卫君歆口中听到更多他所不知的他义父年轻时事。
其实他对卫君歆没什么强烈的感观,有一些好奇,但肯定够不上憎恨这样的情绪。他最后逮着机会刺她那一刀与其说为父报仇,不如说纯粹是厌烦了她每天摆出那样温柔的脸孔看他受折磨。
十二生肖也喜欢看他受尽折磨的样子,但他们肯定会边看边满怀恶意哈哈大笑,而不会摆出好意的脸孔来。
再者说,杀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清心小筑之行,第一次让他明白到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他或许可以杀死遍山的野兽,但他却斗不过外间看似平凡无奇的人,他甚至无力杀死一个已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最后他被一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孩子救了。
若说那一行当真有谁让他见识到不一样的东西,或许就是那个孩子了。
卫飞卿。
那种不一样的东西名为“期待”。
卫飞卿说,别人不期待你日后成长,我却很想见到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一句话,让他内心在无知无觉间深深记忆了整整十年,就同最初那惊慌求存一样猝不及防,直入肺腑。
他时隔半年回到关雎山谷之中。他失踪时没有人找过他,他回来也没有人欢迎他。
他就仿佛只离开了半天似的,继续过着从前的日子。
再过两年,他开始出谷执行任务。
他渐渐通晓世事。
可显然,并不够。
“如我见过世间百态,或许不会轻易被谢郁所迷。”段须眉面无表情挑了挑唇角,“我在回谷必经之路上被袭击,他‘外出采药从旁经过’之时救了我。我送他回家,他村子却被山贼屠光。他一夜之间失恃失怙,为人却乐观风趣,比之关雎所有人加起来鲜活有趣又何止百倍?我认他做大哥,又带他回关雎。反正隔壁那么多废物,多他一个又怎么样呢?”
那样拙劣的一个局,当时的他倒是掉的兴高采烈。
其时他甚至庆幸自己已护得住这位“大哥”。
关雎之中,实力为尊。
若有能力护住自己手头的东西,休说一个书生,哪怕你带回一群美女夜夜笙歌,那也由得你。
不会有人问他人从何处来,人要往何处去。连他义父池冥也不会问。
直到关雎覆灭之时,段须眉才明白为何他们不问,才明白他从小长到大的这个地方究竟有多么怪异。
没有人在意谢郁会不会带来不利,甚至被刀比在脖子上也没人在意。
“也许他们才真正是所谓的‘活得不耐烦’之人吧。”段须眉淡淡道,“被自己折磨大的孩子收割性命时,没有谁惧怕,也没人求饶,非要说,大概所有人都在……兴奋?就好像他们迫不及待想死了一样,我后来渐渐明白,或者那个时候他们心里就知晓,即便他们死了,关雎、十二生肖的传承也并不会就此断绝。卫雪卿,他们要传承的不是杀人的经验和技巧,而是不耐烦活、不惧怕死、不辨善恶、不分是非的那一颗心。”
卫雪卿恍然点头。
而他呢?
他原本也可能并不在意死亡。
他是眼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十二生肖一个个去死,又看着他们明明死得并不冤枉,也不委屈,却又一时兴起在临死前残杀许多村民陪葬。或许曾经的那群孩子并没有打算亲手收割既是仇人也是师父的人的性命吧,只是那一场血腥的味道委实太过浓烈……
他也是亲眼看着杜若面无表情割下走火入魔的池冥的头颅,将那头颅交给了谢郁。
谢郁没有杀他,谢郁废掉他武功,震断他浑身经脉,挑断他手筋脚筋,让他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眼看一切发生。
看得太过清楚,所以无法忘记池冥临死前清醒那一刻分外平静的眼神,那一种平静分明读作“求仁得仁”。
没有人瞒过他。
谢郁告诉他他的身份与目的,他来此就是为了剿灭这杀人窟,也为了杀死池冥为母报仇。
杜若告诉他她一直暗中帮助谢郁。
甚至连那些村民都直认不讳。
所有人都奇异的坦白,也不知他们是不怕死,还是压根儿看不起他。
偏偏他也是真的没想过要复仇。
死的人死得高兴。
活的人活得痛苦。
每个人的初衷都好像是复仇,复仇,复仇。
他却不知该找谁复仇。
他又想或许他最应该“复仇”的对象是他自己?毕竟是他引来这一场祸事的源头。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这源头。
无人怪他,无人感激他,无人在意他。
若说他心里有恨,或许他只恨自己不知为何存在这世上。
但最后又为何活了下来呢?
也许因为义父临死前终究还清醒了片刻,那片刻终究握了握他的手。
也许因为谢郁即便从头到尾利用他,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口气。
也许因为梅一诺死守在他身边不肯离开。
也许因为那群杀红了的眼的昔日同伴不知为何,一定要拖着他进入地道避难。
他从小到大都在学如何杀人,他从未学过如何“活”。
说来可笑,偏偏是在那样的绝境之中,他从所有人的行为之中体会到了微薄的似乎希望他“活”的“期待”。
他两次活下来,都是因为旁人对他还有所“期待”。
在那时候他忽然明白到,他从幼时开始一次次挣扎在死亡线的边缘,有多少次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无论面对怎样的绝境,最终他还是存活下来了。
原来最初对自己有所“期待”的人就是他自己,对于自己生存下去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救了他的命。
这……很好,好得让他生平第一次学会了眼睛滴水这技能。
后来?
后来他也好,余留下的村民也好,昔日同伴也好,杜若也好,谁都无处可去。
他们不是朋友,但他们也很难分得开。
他甚至不知为何他们又要将关雎死灰复燃。
他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为了报仇。
他们呢?他们因这决定彻底为村民们厌弃,他们继承了十二生肖的名号与名字,他们本来可以完美取代昔日的十二生肖。
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们的“亲人”,但他们却从未想过要让这群对他们彻底失望、早已不再像亲人的亲人消失。
他们不但要自己保护他们,也让段须眉立誓他在一日,关雎在一日,就要护这些村民一日。
因为,“关雎”欠他们。
段须眉应了。
复仇也好,救命也罢,谁也不过是希望自己最后不要独自一人,再在这过程中努力寻找生存的意义罢了。
这是他后来漂泊江湖才慢慢想明白的事。
他做了很多事。
他仿佛想去证明当初那些希望他活的人的期待都是对的。
他又仿佛想让他们为了当日没有杀死他而彻底后悔。
但其实,他只是努力地“活”而已。
“卫雪卿你说的都没错,我没有‘活得不耐烦’,我也不想杀死你们所有人再自己去死。”段须眉轻声道,“我活着一日,就还想护着这庙中所有人一日,这些你都没猜错。”
君子一诺。
这是他自愿、想要、一定要抢着去承受的重担。
他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