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雨水把落地窗淋湿, 水迹蜿蜒而下, 滴滴答答声响个不停。

江暮行迟迟没有动。

宴好屏住呼吸,心跳得很快,密集的鼓点般在他耳边蹦着, 江暮行头一回对他露出亲近的一面。

猝不及防,可遇不可求。

现在只要宴好稍微一转头, 就能亲到江暮行的发丝,耳廓, 脸颊,诱惑太大了,他没办法装作无动于衷, 什么都不做。

宴好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哥俩好一样拍拍江暮行的后背,扭过脸,热气往他耳朵边喷。

“班长, 你想哭就哭, 我不会笑话你的。”

江暮行抵在宴好肩膀的额头轻蹭着转向他,眼眸猩红一片。

宴好瞬间失了声,木桩一样站着。

——

左侧走廊另一头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 院长领着一群医生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江暮行直起身,所有情绪都收敛了,恢复成一贯的淡漠:“宴好。”

宴好还傻愣着:“嗯?”

江暮行嗓音低低的,有点哑:“人来了,我们过去吧。”

宴好呆呆地“哦”了声, 下一秒就一个激灵:“那快点去!”

说着就走的比江暮行还快,还要着急。

江暮行无声地笑着低下头,手抬起来,用拇指摁掉了眼角的湿意。

不多时,宴好跟江暮行,院长,派出所的人,以及几个医生主任挤在保安室里,保安给他们调出了今早整个疗养院的所有监控,一点点往前翻出失踪病人出现的画面。

宴好看见了江暮行的妈妈,眉眼很有江南风情,混杂着知性的韵味,病了都这样,没病的时候能想象出是怎样的风貌。

江暮行长得并不像她。

宴好有些怀疑人生,那江暮行岂不就是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有那样出众的外形,应该多的是机会跟选择,怎么会过的那么颓废潦倒?

宴好试着把江暮行这张脸二三十年后的样子跟沉迷赌博,酗酒混日子挂上,发现根本不行,挂不上去,太不和谐了。

“停!”

派出所一人喊了声:“进度条后拖一点,对,就这里。”

与此同时,保安室里变得死寂。

画面里,江暮行的妈妈在跟一个中年人说话,情绪很激动,之后就被他拖进了监控死角。

过了有十来分钟,另一个监控里,中年人自己出来了,不见江暮行妈妈的身影。

又过了两分多钟,江暮行妈妈慢慢出现,衣着是完整的,只是偶尔揉一下左肩,似乎很不舒服。

在场的看到这一幕,脑中浮现很多猜想,谁都没出声。

江暮行的面色骇人。

宴好紧张不安地注意着他,生怕他失控。

派出所的人把手里的记事本拍在桌上,大声质问:“你们保安室的这个时间点在干什么?”

三个保安都在装死,他们那会在玩牌,这事谁都不能说。

平时大早上的就一堆病人走走停停,什么事也没有,哪晓得今天就倒了大霉。

——

压抑的气氛里,宴好阴沉沉地看了眼院长。

院长不得不发话:“哪个房的病人?谁底下的?”

一个主任硬着头皮站出来:“103房的。”

院长问:“什么病症?”

主任答道:“精神分裂。”

宴好忍不住发火:“你们疗养院把精神分裂的病人跟普通病人放在一起?”

“精神分裂也有轻重的。”

主任说道:“比较严重的会单独安排在一个区,一般的就跟其他病人……”

院长手一挥阻止他往下说:“赶紧把人带过来!”

主任没动。

院长脸一板:“还要我亲自去请?”

主任满头冷汗:“病人上午九点就已经出院了。”

周遭的气流似乎凝结成冰。

院长无奈地看向少年,表示人出院了,他这边就不好办了,只能交给警方处理。

宴好还没说什么,主任就主动跑去查病人登记的地址。

派出所的也没闲着,根据出口的车牌号查了起来,双重保险。

宴好见江暮行出去,他连忙跟上。

江暮行微弓着腰背走在前面,双手重重搓了搓脸:“那个人是我爸的发小。”

宴好一懵。

江暮行没回头地说道:“我爸是做生意的。”

宴好下意识想,那还算贴切,开挂的长相,不符合默默无闻的设定。

江暮行轻描淡写:“商场如战场,变数多,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爸还在想着怎么开拓市场,五年级他就破产了。”

“破产后他就跟那个发小去了外地,说是要东山再起。”

宴好听到这里,不由得绷紧神经末梢。

“一年后的夏天……”江暮行的眼底涌出一抹回忆,“也是八月份,跟现在差不多。”

“警方通知我跟我妈去认领尸体,那时候我们才知道我爸在外地酗酒赌博,借高利贷,滚雪球一样滚大以后,他就死了,给我们留下了一堆的债。”

宴好如鲠在喉。

江暮行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我爸在外地的那一年,只有那个人知道,我跟我妈一无所知。”

宴好想起监控上见到的中年人,眼神浑浊,颧骨突出,肤色灰暗,看着有点让人发毛:“你爸借高|利|贷,会不会跟那个人有关?”

江暮行的神态没起伏,显然不在意。

宴好啃着嘴皮,有没有被坑是没多大意义,还债的还是江暮行。

“班长,你别担心,那个人走的时候你妈在病房,不是一起走的。”

宴好苍白无力的安慰:“警方已经按照地址找过去了,有结果就会告诉我们。”

江暮行沉默些许:“饿吗?”

宴好摇头。

江暮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疗养院有超市,我带你去。”

宴好忙道:“不去了吧,我不饿啊。”

江暮行侧头睨他:“撒谎。”

宴好:“……”

——

警方的效率极高,没多久就找到了上午出院的病人,并进行了一番审问。

从某一方面来讲,情况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好。

那人没想到会在疗养院里碰见江暮行妈妈,两人都很意外,之后就因为以前的事情发生激烈争吵。

他交代是失手把人推到了墙上,没有其他行为。

宴好把警方在电话里口述的转告给江暮行:“你爸那发小告诉你妈,说你爸有一笔钱在一个女人手上。”

江暮行霍然撩起眼皮。

宴好抓抓头发:“你妈八成是去找她了。”

江暮行把手里没吃几口的面包塞进包装袋里:“要在我妈找到人之前拦住她。”

“我知道。”宴好说,“警方在找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别分散开,不然会浪费不必要的时间跟精力。”

宴好正说着,杨丛就打来了电话,他找地儿接。

杨丛在那头耍嘴皮子:“好哥,你哪儿玩呢,课都不上了,叫上兄弟啊,搭个伴。”

宴好从兜里摸出吃剩下的甜甜圈啃一口,声音模糊:“玩个屁。”

杨丛吊儿郎当地呵笑:“你要玩这个,那我真得跟你讨教讨教了。”

“别逼逼,我这边有事。”宴好咽着甜甜圈,“挂了,回头再说。”

“回头个毛线,你哪次不是打发二狗子一样打发我,然后就没下文了?”

杨丛越说越来劲,恶心巴拉地乱吼:“你丫的,跟江暮行一块儿翘课,都不带上老子!”

宴好:“……”

“江暮行家里有事,我帮他忙。”

杨丛火气消了些,好奇是什么事,但料到自家兄弟是不会说的,他也就懒得费口舌。

“人情是世上最难还的玩意儿,没办法去掂量斤两,你让他欠着,手段高明。”

宴好心说,欠什么,江暮行想要的东西,只要他有,他都愿意捧出来。

——

二三十分钟后,警方来电,说失踪的病人找到了,在医院。

宴好跟江暮行赶了过去。

病房外,警员叹道:“同学,你妈也是厉害,一个人从疗养院逃出来,混到市中心,南宁路那边,我们再晚一点,她就强行闯进写字楼了。”

江暮行沉声道:“她伤了哪?”

“头。”警员说,“我们表明来意,她反应很大,很不配合,硬要往大楼里跑,自己磕地上了,当场见血,幸好那个点周围没什么人,不然真不好收场。”

江暮行的额角鼓动了一下。

一旁的宴好跟警员道谢。

“这我们应该的,医生说病人有点轻微脑震荡。”警员说,“你们自己看着点,有情况及时喊护士。”

宴好挥挥手目送警员离开:“班长,你进去吧,我在外头。”

江暮行皱眉:“你回学校。”

宴好没听他的话:“等会呗,我反正请假了,不着急。”

江暮行眉间的纹路更深。

宴好避开上方投下来的目光:“进去吧,你妈肯定有话要跟你说。”

完了就替江暮行把门推开了。

病房里响起虚弱的声音:“小暮?”

江暮行顿在原地。

宴好把他往里面一推,立即就带上了门。

——

隐约有话声挤出门缝,宴好摸鼻尖,偷听江暮行跟他妈妈的谈话很不好。

宴好正要走开点,冷不丁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的眼皮猛烈一跳。

一门之隔,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

江暮行妈妈歇斯底里地说着那个人名,言词极其难听粗俗。

宴好确定没听错名字,短短几秒内就滋生出了好几种情绪。

跟江暮行爸爸有牵扯的竟然是桂姨。

宴好在门口来回走动,满眼的焦虑,希望这里面有误会,而不是江暮行妈妈说的那样。

他捏着手机,松开手指又捏紧,重复几次后给他妈发了个短信。

-妈,晚上吃饭喊上桂姨吧。

倪清回得很快。

-好啊,昨天晚上妈去你桂姨那,她还提起你了呢,说她烧的红烧肉进步了,要做给你吃。

宴好抠抠指甲,桂姨是他妈妈的闺蜜,多年的好友了。

扯上桂姨,江暮行家里的事,他妈妈也会知情……

——

不知过了多久,谈话声停了。

宴好等了又等,一直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很担心,脑补的越来越吓人,忍不住就往门上贴。

后面突然有声音问:“小弟弟,你在干什么?”

宴好惊得差点蹦起来。

“胆子这么小啊。”

护士一边很亲和地说笑,一边敲敲门进去。

江暮行闻声,头朝门口方向偏了偏。

周翠顺着儿子的角度望去:“小暮,你带同学来了?”

她这会不发疯了,看起来就是个正常的母亲,期待儿子同学的到来,给出了最大的热情:“人呢?怎么不进来啊?”

江暮行没回应。

周翠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

护士感觉这对外形出挑的母子俩感情不好,她麻利地检查了输液瓶,量了体温就走。

门开着,宴好就很尴尬,江暮行看来不太想把他介绍给自己妈妈,算了,他还是别瞎掺和了。

“宴好。”

江暮行倏地喊了声:“你进来。”

宴好顿时就像是脖子上系了个绳子,江暮行拽着另一头,把他扯到了床尾,又命令他乖一点,别乱动。

——

病床上的中年女人在整理身前长发,比监控里的还要有气质。

要不是宴好亲耳听了个全程,怎么都不会相信她会疯成那个地步。

周翠把乱发理好:“小暮,你不给妈妈介绍一下吗?”

江暮行挡住了宴好的大半个身子:“刚才我喊过了。”

周翠苦笑:“妈妈只是想认识认识你的同学。”

江暮行一言不发。

宴好戳一下江暮行后背。

江暮行的喉头攒动,沉默着走到窗边。

宴好没江暮行挡了,他就礼貌地打招呼:“阿姨,我是宴好,宴会的宴,好起来的好。”

周翠微笑:“你好,我是小暮的妈妈。”

下一刻就问:“哪个好来着?”

宴好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回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

周翠呢喃:“你爸妈给你取那个字,是想你好好的,他们一定很爱你。”

宴好乖顺一笑。

周翠打量眼前的男孩,身上有干干净净的少年气息,很单纯,也很青涩,是个没吃过苦的孩子,跟她儿子不一样。

怎么会交成朋友的呢?

宴好被打量的有些不自在,欲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江暮行不声不响地折回来,背过身站在他面前。

周翠愕然,同学而已,儿子戒备的太过了吧。

似是发现了什么,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睁。

儿子不是戒备,是在看护自己的私有物。

母子俩眼神碰上了,某些东西不言而喻。

周翠先收回视线,她够到柜子上的一次性杯子喝水,手一直在抖。

江暮行低头跟宴好说道:“你先出去。”

宴好嘟囔:“怎么还赶我走?”

江暮行把他后面有点皱的T恤拽了拽:“医院对面有饭馆,你去吃点东西,过会我去找你。”

宴好被江暮行自然的举动迷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地走了出去。

——

病房里静得可怕。

周翠半天都没喝进去一口水,她攥紧纸杯:“他不只是你同学。”

江暮行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受了很多苦,妈妈没有资格过问你的生活,只要你觉得好,那就好,可是,”

周翠的脸色煞白:“可是他也是男孩子……”

江暮行看着腿上的手:“没有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周翠以为儿子是在夸大其词:“高中还没结束,你跟他也就认识两年,不长的,你……”

江暮行淡淡道:“不是高中认识的。”

周翠缠着纱布的头一阵阵剧痛:“那是什么时候?你们初中也一个班?”

江暮行答非所问:“爸死的那一年,你要卖掉一个肾。”

周翠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打乱了,当年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重现。

那时候她走投无路,托人找的那种渠道,一般只能卖几万,她可以得到二十万。

结果约定当天,周翠联系不上人了。

肾卖不掉,唯一的希望没了,精神就不行了。

周翠甚至想过去卖,做皮|肉生意换钱,可她做不到,她宁愿死,也干不出那样的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周翠的精神世界陷入绝境,她动了轻生的念头,想带儿子一起走。

哪怕是被讨债的及时救了,儿子坚强扛起破烂的家,周翠也好不了了,必须依靠药物来控制病情。

很多时候她都在自我厌恶,寻求解脱,放不下儿子中挣扎。

“你怎么知道这个事的?”

周翠发现不对,手里的纸杯拿不稳,水洒到被子上了,她坐起来,声嘶力竭地反复问儿子:“啊?你怎么知道的?”

江暮行云淡风轻道:“我偷听了你的电话,提前报了警。”

周翠倒抽一口气,当年她看新闻知道整个据点都被端了,哪想到是儿子的功劳。

她倒回床头,凄苦地叹息:“傻孩子,你要是不那么做,这几年就能轻松点了。”

江暮行面无表情。

周翠拍被子的动作一停:“这跟宴好有什么关系?”

江暮行阖了阖眼帘:“我就是在那晚遇到的他。”

周翠疑惑不解。

江暮行自言自语:“我找了他三年,整个初中都在那条街上走,怎么都等不到 ,高一报道那天才找到他。”

周翠以为只是青春期的情窦初开,过了这个年纪就没了,看到儿子脸上的执念跟偏执,她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江暮行平铺直叙道:“不要劝我,也不要为我担心,我有规划有目标,有想要的未来,不是一时冲动,是蓄谋已久。”

周翠急哭了:“小暮,你才十八九岁,人生都还没开始,过个几年你也许就……”

江暮行放下手,将眼里的沉寂给他唯一的血肉之亲看。

“我像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吗?”

周翠被愧疚跟痛苦折磨,她捂住布满泪痕的脸,不敢跟儿子对视。

江暮行摁开手机,翻到一张照片,指腹摩挲照片中拍日出的少年。

好一会,江暮行收了手机站起来,走到床边喊:“妈。”

周翠单薄的身子一震,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嗫嚅着应声:“诶……诶!”

江暮行红着眼低笑:“如果你希望我过得好,就祈祷我能一辈子都拥有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