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北风穿过宥阳山脚死气沉沉的大地,只掠起一行薄薄雪雾,又从城墙上的垛口之间穿了出去,拉出长长一声呼号,混在刀枪剑戟相接的铿然和声嘶力竭的喊声里,像一句垂死哀鸣的号角。

一块山包大小的巨石被抡着横飞起来,轰然砸上城墙。墙上护城大阵的灵光颤巍巍闪了一闪,在经历长达数日日夜不息的疯狂轰击后,终于被撕开了第一道裂口。

碎裂的乱石烟花般爆炸开,将一片站在近处的修士压在底下,惨呼声此起彼伏。

城外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人潮齐声欢呼起来,涌向破口。打头的还未挨到近前,便有一道雪亮的剑光迎头冲来,击飞前排数人后势头不减,一路将数百人叠成串扫飞出去。

高耸的城墙之上,一人扶墙而立,持剑在手,身影格外醒目。

修者身上白底青纹的衣衫已是血迹斑斑,一张脸惨白更甚山巅积雪,但脸上莫说狼狈或疲倦,连一丝一毫的忧虑急切都不见。一对眉如远山,不颦不蹙,深潭似的眼睛沉在下面,只觉镇定而不见躁意。但也并非漠然,更似一种全然的静且沉缓。

墙顶罡风一吹,脑后垂下的发带共衣袂一起翻飞,翻出一派离世出尘的意境,与周遭血雨腥风格格不入,仿佛这风再吹狠一点,这人便能马上得道成仙,乘风归去。

她垂眼一扫,没握剑的手掐了道诀,咽气的护城大阵又缓缓亮起,灵光描绘出纹路,暂时挡住了缺口。

喊杀声沸腾般滚起来,墙外攻上来的武器法术登时更为密集,雨一样打在气息奄奄的大阵上,每一下都能激起一道涟漪。

宥阳山地势高耸,终年苦寒,既无人杰也不地灵,之所以能诞生一个小仙门,纯粹是离第一玄门玄苍还算近,有一条支系自这庞然大物上瓜熟蒂落后便来此建立了宥阳派,对背后的仙门本家形成拱卫之势。

说起来,当今的混世魔王喻扶辞曾经也正是出身玄苍门,只不过自他轰轰烈烈叛出正道、背弃师门后,魔头横空出世,惹得数百仙家惶惶不可终日,无数仙门毁于其手。

去岁他更是带人奇袭西边合翊门,一口咬掉其大半根基后势头正劲,一路东推,直到这宥阳山脚下,只待攻下这座仙山,就可剑指有着数千年基业的巍巍玄苍,骑到昔日师门头上作威作福,把欺师灭祖四个字贯彻到底。

玄苍门已往这里派过不少援兵,都给喻扶辞的麾下走狗睽云十四宫削了回去,到倾河仙君故离已是最后一批,如今也到了危如累卵摇摇欲坠的境地。

骤雨般炸开的重击之外,幽幽传来一声号响。一道黑影比电光还迅捷三分,几个纵跃越出人海,伴随身后众魔修结阵前压,悬剑于前,石破天惊的一剑压向大阵!

城内结阵修士已昏倒大半,俱是七窍溢血。见状有人大惊失色:“谁?喻扶辞?喻扶辞来了?”

确实不得不惊,自喻扶辞入魔门,从西向东,从南到北,同他交过手的仙门名士不知凡几,他都等闲视之,唯独故离不同。

不知是昔日就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过节,还是二人对战次数最多,每每出手又最不遗余力不惜代价、不到两败俱伤绝不收手的缘故,喻扶辞对这位倾河仙君格外“关照”,倾河仙君也是块彻头彻尾的硬骨头,这两人但凡战场相遇,必是一场你死我活。

据说这回攻打宥阳这种小门小派,原本压根也够不上让魔头亲自出马,只是一听说玄苍派来了故离,喻扶辞一刻没耽搁,推了手边事务便星夜兼程往这边赶,手刃宿敌之心简直是添了油的炮仗,急不可耐。

换言之,若带着这群修士的是其他任何一位将领,他们若不幸落到喻扶辞手里,都还有一线生机。但现在在这里的是故离,所以只剩死路一条。

有人回道:“还没有!好像是他的哪个护法。”

“这还只是护法?!”

化神期威压排山倒海而出,瞬间将墙头一众修士震得倒翻坠下。魔门护法手中剑抵在阵法之上,缓缓劈开一个骇人的凹陷。与之相比,阵法上其它裂纹都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点小水花,简直微不足道。

故离举剑相迎,两边剑风悍然碰撞,中间颤巍巍的城墙应声簌簌一抖。

倾河仙君脸上稀薄的血色又肉眼可见地褪下去三分,执剑的手却很稳当,堪堪支住了不断下陷的阵法。

两边正派与魔门你来我往,手上不停,眼睛却齐齐望向对峙的二人。相撞的剑风如有实质,几乎激射出火花万丈,每一下拉锯都触动所有人的心弦。因为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场交锋基本可以给双方定下生死。

城墙背后,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修士顺台阶疾步而上,快到近前,差点被逸散出的灵流直接掀飞出去。

他肋骨已经断了快一半,算是守城修士中为数不多还能行走的。一咬牙,他伏低身形,拢住怀里的东西,四脚着地攀着地上碎石,向故离的方向一点点爬过去。

正要开口喊人,修士动作猝然一顿,惊恐地发现前方倾河仙君白袍翻飞间,一只脚竟支撑不住也似,微微向后滑动半步。

这一幕只有他的角度能看到,不由瞪大双眼。好在故离似乎提气稳住了气劲,很快站稳,削薄的肩背抗住整座护城大阵。仙家名剑濯浪剑峰清亮如洗,不肯低头地冲敌人引颈长啸。

修士高悬的心回落,惊魂未定地顶风大喊:“倾河仙君!玄苍传消息来了!”

故离没有回头,一手平伸,指尖朝他方向轻勾,一道灵光从他怀中飞出,在故离面前铺开,凝出一行字:

“坚守宥阳,不许后撤,敢有违者,门规处置!”

修士愣住,所有表情都被扑面的寒风冻死在了脸上。故离平平收回视线,手一挥拂散了传讯,无所表示,看不出她究竟是意料之中还是强装镇定。

就如同除去那几不可察的半步之外,也根本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尚有余力还是强弩之末。似乎无论如何天塌地陷,她的一举一动一行一止都自有其节奏步调,不会为任何事生出一点多余的波澜。

对面魔门护法看不见加密传讯,却像感知到了什么,长剑更用力地迫近,唇角带上一丝笑:“倾河仙君,尊主想杀你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才开始害怕吗?”

故离没说话,双目不嗔不恼,显然并不认为这句挑衅值得一回。

两人侧方忽然箭一般闪出另一道身影,身姿矫健,但不如何壮硕,衣衫在风中鼓荡,看着甚至还有些空荡荡的,双手却举着一柄硕大的狼牙锤,锤头足有其四五个头颅那么大,斥道:“跟她废话什么!仙门走狗最是虚伪清高,死不足惜!”扬锤便往阵法上狠狠砸来。

喻扶辞视故离为眼中钉肉中刺,魔门无人不知,不管将其生擒还是诛杀,想来都能在尊主那搏个好彩。

对面力量骤然加码,故离握剑的手骨节用力,青筋自苍白单薄的皮肉下凸起,眉头终于忍不住起了一丝褶皱。

与此同时,所有修士都听到了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没人怀疑故离已经尽了全力,但敌我势力悬殊,巍峨的高墙像是被千万只手推着,缓缓向内倾倒。阴沉天幕下,仿佛支撑天地的巨人一声哀鸣,终于一点点打弯膝窝,跪倒下来。

“阵要破了!”

“墙塌了!——”

第一块砖石坠在地面碎裂时,城内还能动弹的修士惨叫着四下逃窜,坠落的高墙追在身后,地面也被挤压得向上隆起,四周全是崩塌的巨石与泥尘,转瞬间天地倾覆,有如末日降临。

阵前一剑一锤两个魔修更是乘胜追击,狼牙锤携破风之声横扫,眼见就要穿过已然稀薄的阵法灵光与故离的头颅无隙相接,周遭响动忽然一止。

好像连风也凝固了,魔修掀起的袖口落回去,故离的发带也悠悠贴住了后背。

在她身后,倾倒的城墙维持着一个诡异至极的角度静止下来,急着散伙的砖石也全都在一瞬间停止滑落,乖顺地贴紧了城墙表皮。

下陷的大地停住,像一团散沙被泼上了水,粘黏起来,不可思议地维持在倾颓的前一刻。

敌我双方似乎齐患聋症,只来得及在一片死寂中惊疑不定又惶惶不安地睁大眼睛。

下一刻,附着在城墙之上、连接整座宥阳城的护城大阵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灵光,阵前修为低些的魔修直接被这光灼得惨呼出声。狼牙锤轰然砸上大阵,执锤者被震得双腕生疼,倒飞出去。

海一样的灵流以墙顶为中心向外奔流,仿佛永无止尽。下塌的城墙恍如时间倒流,骨架上拔、挺直,倾泻的碎石被吸回、贴合,重新站直了脚,向敌军昂首而立,再无法侵犯分毫。

魔门护法难以置信地看过来。城内修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仰头望去,俱是口唇颤动、两眼泛红,不知谁先颤着喃喃出一句:

“金丹自爆!”

白衣青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墙头,背脊挺且直。贴在身侧的本命剑濯浪预感到什么,哀哀嗡鸣起来,剑身颤抖不已,如泣如诉。

墙下有人没忍住呜咽出声,像风传火一样,哀戚之声马上传遍四野。

故离合剑入鞘,轻轻将剑放在凸起的垛口上,指尖最后轻缓地抚过剑身,轻出口气。

正要放手,系于她腰间的一枚白色玉令忽然晃荡两下,见无法吸引她的注意,猛地跳了起来悬在她面前,现出几列血一样鲜红夺目的大字:

“警告!警告!宿主一旦死亡,攻略任务即刻失败,立刻遣返原世界!”

“警告!警告!……”

见她毫无反应,红字一变,这次只有三个字,字越发大,颜色也越发刺眼,恨不得直接戳到她鼻梁上:

“许故离!”

故离转开眼,抬手一拂,系着玉令的丝绦扯断,玉令“啪”一声摔落地面,滑了开去。

阴云聚拢,幽幽飘起小雪来。透过雪幕又传来一声悠远的号角。

故离若有所感,蓦地抬眼。

魔修大军已在转瞬间训练有素地分列两边,浪退潮落般露出中央一条开阔的大道,尽头正对墙头上立着的故离。

另一端,一道黑色人影长身而立,从肩到脚、自天灵至足底,站得分外挺拔,像天地尽头忽然挣出一柄铮铮长剑。站定不过须臾,便迈步往城墙这边走来。

来人步伐不如何急促,简直堪称闲庭信步,但速度绝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几步间就已到近前,悬于城墙之外。

故离按兵不动,静静看着对面不速之客。

他形貌与印象中并无半分差别,不但在无数次交手搏杀中令人印象深刻,就是与数百年前那位活泼恣意的同门小师弟相比,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神态气质已然天差地别。

像猛地拉开遮在中间朦胧的雪帘,露出一张绮丽到让人无法忽视的脸。剑眉下是一双幽深的眼睛,眼底下兜,依稀是个桃花的形,后半眼尾却又斜挑而上,横向延出去,恢复狭长。

不难想象,这双眼要是笑起来,定然分外亲和,像谁家清水出芙蓉的小师弟。但此人眼角眉梢并无一丝一毫笑意,眼尾拉直,显得分外凛冽,冷得刮骨。

他瞳色较一般人更深,大多人眼眸都是深浅不一的棕色,可他的即便对着天光,依然显不出半点通透,黑得浓烈,暗得彻底,比宥阳山阴面冬日里阴湿不去的寒雪还要阴冷十分。

两片唇瓣形状姣好,色泽殷红,却压不过那双瘆人的眼睛,并不能为其增添多少活气。再配上高挺的鼻梁,整个人锐而锋利,如同新开刃的神兵,剑光森寒,只消轻触便会血流成河。

他悬于半空,正在故离面前,两人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灵光。故离眉梢微凝,按兵不动。

来人垂眸看了一眼从她身上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灵流,唇角一勾,勾出一个笑来,漆黑的眼睛却更加阴沉,直透寒意,直视着她的眼睛:

“许久不见,倾河仙君愈发令我敬佩。为了玄苍,这么多年的修为、神识,连带金丹都能全部割舍,真无愧于正道楷模,仙家模范。”说着,还甚不走心地抬手鼓了两下掌。

灵流外溢逼近峰值,体内金丹裂纹遍布,随时都会彻底分崩离析。故离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喻扶辞……”这名字在舌尖转过一遍,像一口冰凉飘渺的空气。她语气不含威胁也并非回怼,只是简单的陈述,“你进不来。”

“是吗?”喻扶辞面上微笑,声音更寒,“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