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送柳半夏出府的时候,才刚刚过了申时。
参加生辰宴的人都已经散去,偶尔有几个人在低声讨论沈大小姐突然消失的事情,却因着打听不出来什么东西而作罢,如今只剩下戏班子的人在一箱箱的往外头搬东西,一时间倒显得有些冷清了。
沈星遥交代了自己的侍卫一声,叫人把“喝多了酒、醉到不省人事”的吴应春给送回吴家去,这才带着柳半夏上了自己的马车。
作为沈府独子,沈星遥平日里所乘的马车之豪华,比起沈望舒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整车是由金丝楠木所制成,四面的雕花巧夺天工,一看就费了匠人的不少心思,车厢内更是奢华至极,就连地上铺的毯子都是波斯传过来的金丝羊毛毯,金碧辉煌的模样,简直要闪了人的眼睛。
但柳半夏是个对金钱没有什么概念、亦不怎么追求金钱的人,便是坐在这珠光宝气的车厢里头,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更不会觉得这车有多么了不起,自己要多小心翼翼,只平心静气、仔仔细细地同沈星遥交代道:“方才我忘了说,这几日沈姑娘在吃食上要格外注意些,要少吃些燥热、油腻的食物。”
一听她说这事,沈星遥连忙去翻出套纸笔来,像个学生似的伏在小几上,将她说得每一个字都认真地抄了下来,沈星遥学问做的不好,一手字倒是写的还算工整,再加上他模样生的俊俏,如今端着付一言不发、埋头写字的模样,到还有几分像个知书达理的翩翩公子。
待到他都写完了、问清楚了,沈星遥才将那张几乎快写满的纸折了,又把它贴着身子仔细收好了,这才去开口和柳半夏说道:“今日真的多谢柳大夫了,若不是有你在,今日这事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这说得真切又诚恳,半点做不得虚假,沈星遥只要一想到今日若是稍有不慎,自家妹子就会被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沈星遥当即连眼眶都泛起了红色,是真真觉得后怕了。
柳半夏却连连摆手道:“沈公子言重了!治病救人乃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且我曾经受沈姑娘恩惠,报答她也是应该的。”
只是她看见沈星遥通红的眼睛,心里却觉得有些惊奇。
其实有关于沈星遥与沈望舒这对兄妹的事情,柳半夏多少都是听过的。
沈家兄妹二人声名远扬,便是她从前并未与他们二人见过面,却也总会从别人的议论中听到有关于他们二人的传闻。
做大哥的沈星遥虽长了一张俊脸,却是个不学无术、整日无所事事的纨绔,成日的与那些个酒肉朋友混迹在一起,白日里在酒楼买醉,夜里便住在赌坊里闹到通宵,只怕哪一日发起疯来,连沈家那样大的家业都要被他败光了。
而做妹妹的沈望舒,空有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却是个嚣张跋扈、不懂礼数、挥霍无度的草包,性格顽劣不说,还以欺负他人为乐,略不顺心便动辄打骂下人,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摇头叹息,只可惜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了。
世人都说那沈向远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才会生出这样一双儿女来讨债,可柳半夏和他们二人短暂的交往过后,却觉得沈姑娘虽然行事出格张扬了些,却是个古道热肠、勇敢又机敏的姑娘,而她哥哥沈公子也不似传言里那般纨绔又愚蠢,反而是个关心妹妹的好兄长,并不似传闻那般恐怖又难相处。
柳半夏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想着事情也不瞒着,直言道:“沈公子与传闻中十分不同,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大哥。”
沈星遥自然明白那些与他们兄妹二人相关的“传闻”都讲了些什么,只是那传闻大部分也不算得假,他也不好反驳什么,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反而替沈望舒解释了起来:“我妹妹是个好姑娘。”
“只是我娘亲去世的早,爹又整日在外头忙着,家里头除了钱什么都没给过她,更无人要教导她如何为人处事,”一提起沈望舒,沈星遥心底才压下去那些心疼与苦涩便又一股脑地翻涌了上来,“可她本性向来是不坏的……她一得了什么好东西,从来都会想着先给我这个做大哥的一份——柳姑娘说我是个好兄长,可其实我并非什么好哥哥。”
“你也瞧见了,家里的姨娘是那个样子,她若不凶一些、嚣张一些,又如何在她们手下活下来呢,”沈星遥话匣子一打开,便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偏偏我这个做兄长的,只晓得一味逃避、混日子享乐,将她一个人丢在家中面对虎豹豺狼。”
“今日她在府中险些被害,我才知晓自己这个大哥多么无用、多么混账,叫她一个姑娘家平白承担了那样多的苦楚。”沈星遥说着说着,眼眶就又红了起来,就连眼泪也险些掉下来,柳半夏连忙递了个帕子给他,好叫他擦一擦眼角的泪水。
沈星遥伸手去接了,用那帕子囫囵在脸上擦了一把,他本就长得俊,便是这样哭泣也半点不显得难看,还叫他看着有几分的招人心疼。
他平日里身边也没几个能这样说真心话的人,这些话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如今倒豆子一样都吐出来了,这才觉得好受一些,只是说完了又觉得尴尬,有几分局促地道:“对不住,让你看了笑话。”
柳半夏却只觉得他至情至性,并无半点可笑之处。
待到沈星遥情绪稳定下来时,沈府的马车也正好停在了回春堂跟前。
柳半夏下了车,对沈星遥道:“沈公子,我房里还有些固本培元的药丸,服下之后可以促进身体恢复,你带些回去给沈姑娘吃吧。”
沈星遥自然说好,亦步亦趋地跟在柳半夏的身后,走进了回春堂。
他二人才迈进回春堂的大门,便有一青衣男子直直地冲他们走了过来,柳半夏尚未开口说话,就见那男子劈头盖脸地说道:“怎么去了这样多的时间!你不知道医馆里头忙得很吗?!”
“师兄,”柳半夏不卑不亢地向那人打了招呼,解释了句,“我给人看了诊才回来的。”
她所谓的师兄,自然就是蒋义山的大弟子周迟了。
周迟懒得听她多做解释,只抬手一指后院,凶神恶煞地道:“里头还有许多药要捣,你赶紧去弄,耽搁了前头就没药了,还有前日收来的二百多斤药材药你也一并都去晾了。”
他说完还嫌不够,又补了句:“还有今日换下来的被褥、煮完药的砂锅,你也都一起洗了,前头忙着,没人手去干这些。”
柳半夏不欲与他争吵,正要点头把这些活都应承下来,却听得身后的沈星遥开口问了句:“怎么?你们回春堂连药童都要请不起了?她一个大夫,还得去干药童的活计?”
周迟这才瞧见柳半夏身后还跟着个模样俊俏的公子哥儿。
他见沈星遥穿着富贵、气度不凡,料定了他是权贵之家的公子哥,当即摆出个笑脸,点头哈腰地冲沈星遥道:“公子说笑了,她不过就是个被师傅买回来做杂活的丫鬟,靠着小聪明和厚脸皮跟着师傅学了些皮毛,哪儿能算得上什么大夫。”
“这些活本就是她分内的事情,”周迟陪着笑道,“公子莫要看她是个女子,就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否则会叫这丫头愈发狂傲,日益地不把师傅和我这师兄放在眼里了。”
沈星遥不回他的话,反而是皱着眉头将周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之后,这才恍然大悟似的道:“哦!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有人到回春堂门口装病闹事,没看出来人家装病的那个大夫周迟,就是你是不是?”
他这一句话戳到周迟的痛处,对方的脸色当即就僵了,但沈星遥这大少爷天不怕地不怕,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也没看过谁的脸色,又哪可能给周迟半点面子?就听得他有些咄咄逼人地冲周迟道:“你这种水平都能做大夫,她又为何不行?你师傅教都教了,不就是让她行医用的吗?难不成那医术留着还能下崽不成?”
沈星遥一边说,一边往回春堂里头张望:“你师傅呢?叫他出来!小爷我倒是要问问,这老爷子脑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医馆里的人此时听到动静,也都凑热闹似的围了过来,听见沈星遥问蒋义山的事情,便有人开口回了句:“蒋老爷子进山采药去了!”
柳半夏跟着点了点头:“师傅离开了有段时日,没有三五个月是回不来的。”
“哦,”沈星遥明白了,“原来是你这个做师兄的,趁着师傅不在欺负师妹啊?不就是比不上人姑娘家有本事吗?瞧你小心眼那样子,哪里还像个男人?”
他跟沈望舒兄妹两个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克周迟似的,只消三两句话就能叫他气的脸色发红,怒道:“公子莫要再此处胡搅蛮缠说些胡话,若没有旁的事情,还请回吧,别耽误别人来看病!”
沈星遥当然不愿意走,却听得周迟又说了句:“我与师妹之间如何相处,是我们回春堂的事情,公子一个未知全貌的外人,还是莫要瞎掺合了。”
他这话说的克制,却听得沈星遥那少爷脾气“噌”一下上来了,只听得他大声道:“小爷我还就偏要管了!你说这是医馆的事情是吧?多少钱!小爷我现在就把你这回春堂买下来!”
沈星遥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哗然,他却半点不在意似的,继续道:“我买下来第一件事就就是叫你这无耻小人滚蛋!”
有人认出他是那首富沈向远的儿子,便劝周迟莫要和他闹起来,柳半夏也赶忙去拦沈星遥,想叫他就此算了,自己不过累一累,也没什么得了,还是少生事端为上。
可周迟此刻也怒上心头,不顾他人劝阻,想也不想便回嘴道:“你还以为世上所有东西都能叫你用钱买到?这医馆是我师傅毕生心血,岂有可能卖给你?!”
“心血?”沈星遥冷笑一声,“你师傅的心血值多少钱?小爷我出双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