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熟悉的笑语, 简随立刻知道自己的推理是对的,心中感到些许刺痛。
言棋是被“留花侯”利用, 才会来刺杀自己的, 而焕金公子又实实在在是在言棋第一次刺杀时救过自己的性命。
杀人的也是他, 救人的也是他,为了博取自己的信任, 焕金公子也算煞费苦心。
敢来探虎穴,简随当然做好了准备, 不管是布局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只是面对真相的那一刻, 难免觉得有些受伤。
智者从来都是玩弄人心的。
“我从前经常被人说傻,如今却被夸聪明,可见人要是想活下去, 总得努力一把适应环境, 我可不比侯爷们天资聪颖, 善于谋划。”
简随故意称呼花解语和焕金公子为“侯爷们”,即是划清界限的意思。
焕金公子立刻咀嚼出来这层味道, 他笑了几声,道:“少帝何必如此呢,我们可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这般划清界限,难免让人心寒啊。”
简随冷言道:“哦,言棋不是被你的匿名信所骗, 前来杀我的吗?”
焕金公子无所谓的声音传来:“在下不也阻止了吗?”
“那之后三主会盟的毒杀不是你亲手完成的吗?”
“你现在不也无事吗?”
简随简直气笑了,原来对焕金公子来说,他布局谋杀,只要自己没死成,这件事便可当作无事发生,他的脸皮怎能如此厚?
对,焕金公子本就如此厚颜无耻,简随并非是第一天认识到这一点,却是第一天认识得如此清晰深刻。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啊,说起来……少帝帮助我们认清了自我,那我们要是不回报少帝,岂非忘恩负义?”
“哦,那你打算如何‘回报’呢?”
简随等着他说出多么厚颜无耻的话,只听焕金公子挑起了别的话题:“少帝,这座庄园叫做‘梦我’,你知道这是何意思?”
不知为何,简随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故而也可认为活着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死了才能觉醒。”
简随一愣,因为他发现脑海中响起的这个声音是小云道长的,自己却从不记得小云道长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句话。
他压下心头的奇怪想法,淡定回复焕金公子道:“我看说不定是白日做梦的意思。”
“哎呀~”高塔传来以扇敲手的鼓掌声,“少帝真是一位小智者,一下子就猜中了,所以我们两个要回报你的就是……”
“去发现自己是谁吧。”自始至终没有出面的花解语的声音响起,随即洞箫的声音再次悠然婉转,仿佛要带人进入酣畅的梦乡。
简随心道不好,试图捂住耳朵,断绝五官,不被洞箫所惑。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的景象全部变化了,变成了一个令他震撼的地方——
他的家,他在现世的家。
从魔宗地界徐徐蔓延的大雾遮天盖地而来,不出几日就席卷了整个神州,凡是被大雾笼罩的城市里的人们全部进入了梦乡。
李夜雨举着他的黑伞,以面罩遮盖下半张脸,嘴里含着尹芳草给的药,走在路上,一脸嫌恶地看着倒落四周的人。
有的人是直接倒在路中央,有的是茶摊喝茶的茶客趴在桌上,茶碗打碎一地,有的似乎本在武斗,两把剑还架在彼此的脖子上就这么睡着了,看起来像缠缠绵绵抱在一起似的。
李夜雨盯着查看这些人气息的尹芳草忙碌背影,皱眉问道:“都死了吗?”
“没有,只是睡着了。”尹芳草戴着白色医罩,口中含着由药草制成的糖状物,“他们好像沉迷在梦中了,自己是醒不过来的。”
“醒不过来,会怎样?”
尹芳草努力把药箱里的药丸塞进躺着的人口中,叹气说道:“长久沉睡,就是长期不近食水,会不知不觉在梦中死掉的。”
“这一招很眼熟啊。”李夜雨眉头皱更紧,“我记得这是魔神的绝招,在那场战争的初期,因为他这一招,神州死亡无数人……该说他是仁慈吗?至少死在这一招下的人都没什么痛苦。”
“我记得这一招叫做‘大梦不觉’,不过根据发散的源头来看,应该是魔宗中人重新练成或者仿制了这个招数,导致了现在的异变。”尹芳草分析道。
“噢,大梦不觉,这是牛鼻子们的用语,咳……”李夜雨刚想把道士叫做牛鼻子,就想起了自家弟弟也是位道长,于是轻咳一声,改口道,“这是道门的用语,当年魔神这一招就是被南极宫的道长,我记得好像是云生的亲爹古江瑟道长破解的,所以这次魔宗搞出来的事,我会写信给南极宫,叫那些牛鼻……咳……道长们来破招。”
“嗯,我想孤云子道长应该已经行动了才是。”
话音未落,天际一道碧蓝光华掠空而过,正是古云生御剑而行,云魂剑在雾气中发出的夺目光芒。
李夜雨移开伞,视线被云雾遮盖,但古云生所到之处,云雾都有渐散的趋势。
李夜雨沉吟一番道:“看来,‘擒贼先擒王’这件事可以交给云生去做,我们集合目前还清醒的人们的力量,去全力营救那些陷入‘大梦不觉’的人,确保他们不会因为长期缺食水而亡。然后我会发出明皇令,召集天下义士及我属下大军围攻魔宗,此外,小家伙临行前曾手书一封说过如果有事,可以持他的手信调遣仙官布阵迎敌。此一役,我们的战力并不差,你们殊医一脉,此后可不得清闲了。”
李夜雨此时淡定沉稳,排兵步将的模样颇似传承了当年明皇李定洲斗志昂扬桀骜不驯的姿态,尹芳草原本心中焦急,听李夜雨的这番话,心中倒也稳定下来:“我明白了,殊医世家会全力支援的!”
“但是……”尹芳草迟疑道,“简公子失踪于魔宗地界,不需要派人去找吗?”
“云生心中定有计较,让他解决吧。”
“不……我是担心简公子会不会也中了‘大梦不觉’,梦中的人是完全接受梦中的世界,认为那才是真实世界,他陷入梦中会无法自拔的。”
尹芳草刚一说完,忽然听见闪电裂空的声音,他立刻抬头,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任风行?这个时候他要去哪里?!”
李夜雨眼睛微微眯起:“这个方向……和云生一样,他大约也赶去魔宗了。”
“……他是要?”刚脱口,尹芳草了然地点点头,“……这下我也算放心了,他们两个中总有一个人能将简公子营救出来,另一个应该会去破坏留花侯布下的‘大梦不觉’吧。只是我心中稍微有些好奇,他们谁是去杀留花侯的,谁是去救简公子的呢?”
“理论来说,以云生的仁爱正义嫉恶如仇的个性,应当是去杀留花侯,因为只有毁坏源头,才能中止‘大梦不觉’,拯救已经中招的人,一人命与万人命孰轻孰重,云生自当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至于任疯子……他与小家伙私交不错,想必是为了救人而去的,他又不是什么豪侠,怎么,难道你还指望一个疯子为天下除害?”
尹芳草摇摇头,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任风行以挑战天下强者为生存目的,先前种种已经显示了留花侯的强大,任风行想去挑战他也是情理之中。论私交,听之前城主你的讲述,我倒觉得孤云子道长似乎对简公子不一般……”
“是么,谁知道呢。”
李夜雨的目光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古云生和任风行两人先后向脱俗凡谷疾行,此一战,不管是谁先到了,击杀留花侯、解除“大梦不觉”才是首要任务,希望这两个人脑子都足够清醒。
此时的神州大地,人人都在做梦,有的在梦中得到了毕生所求的宝物,有的见到早逝的爱人……梦中是他们的遗憾,他们的追悔,他们的幸福,每一人情愿沉沦在美梦中。
“安眠吧,一梦千年,一梦永恒,大梦为存在,梦中不觉醒。”柔软的声音传递在每一人的耳朵里,鼓舞着他们进入梦乡。
花解语收起了洞箫,完成了法阵最后的一步。
他正在高塔下的空地上,空地中间有一处庞大精致的祭台,祭台上插满各式各样诡异的幡旗,祭台中心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好像封存了什么,石头正中心系着一根红线,而红线长长地伸展着,系在另一个人的心口上。
简随被悬挂在高塔上,红线的另一头正绑在他的心口,他的四肢被高塔上的爬墙蔓藤交缠着,宛若捆绑。可蔓藤又只是轻轻蠕动,小心翼翼不伤害他,像是抚摸一般划过简随的脸颊,脖子……
简随煞白的小脸上瞬间留下的蔓藤摩过的红色痕迹。
他的表情,很平静,他也睡着了。
这天,是一个大雨天,简随正急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想着最近追更的一本连载小说《踏遍修真界收后宫》。
作者有话要说: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引用自《庄子齐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