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逆转冒险(八)

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有书院里才有那么多书。

而且书院里容许外门弟子翻看的书是有限的。诸多心法、典籍被制成了玉简,只有在升为内门弟子后才有资格一窥究竟。而这书房里的书分门别类,庞杂精深,不仅有聚清观的功法秘籍,更收纳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内容。

现下虽说我也识了字,可对道法的精妙之处依然一知半解,更不用说去理解那些艰涩拗口的古书。但是刚才的囫囵吞枣显然已在师父那里留下了坏印象,再不好好补救一番我真怕就这样被踢出门去。

于是我只好尝试挑些看起来浅显易懂的书。

就这样翻着翻着,我却不小心看入了迷。

有这样一卷书,收录的都是些小篇幅的故事。饶是我胸无点墨也能读懂一二。书上说,这世上万物都是由微末之“几”而来的,它得水便生,来到水土交汇之际就成了青苔,到了山岭高地则成了车前草。车前草有了粪土滋养便化为乌足,乌足之后又化为地蚕或蝴蝶。蝴蝶在那之后成了鸲掇,鸲掇过一千天后又变成名为千余骨的鸟。就这样层层衍化至赤虫,赤虫生马,马生人,人又复归于天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实在是玄妙非常。

还有一则故事,说从前有一只海鸟飞至鲁国。鲁国国君认为它是一只神鸟,便用各种美酒佳肴和仙乐殷勤款待它。然而海鸟非但不享受,反而目眩神离,忧思不属,不吃一口肉,不喝一滴酒,三天之后便郁郁寡欢而死。

这些故事让我手不释卷,读得津津有味,一晃两个时辰的期限便近了,而我依旧寻不出任何答案。

过了今日我恐怕就不再是玄沄真人的徒弟了,我这样想着,心头涌来一阵悲切。但是这天上掉下来的名份毕竟是我偷得的,能拖至今日再还已是末大的福分,我不能再肖想更多。

师父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近亥时。书房的窗外浮起了一轮巨大的明月。而他站在明月前,一身皓白就这样让那月华生生失色。我坐在地上捧着书,傻呆呆地望着他,他启唇问我。

“读了些什么?”

我慢慢将那些故事复述了一遍。

“其中你最留意哪一个?”

我想了想。

“是混沌之死吧。”

混沌乃中央之帝,南海之帝倏与北海之帝忽都与其交好,他俩见混沌一窍未开、囫囵一团,无法尝试视听食息的美妙,都为其深感可惜,于是在他身上日凿一窍,就这样连凿七日,混沌死了。

我替混沌感到难过,也替倏与忽难过,毕竟他们的本意都是好心,但善心却不得善报。这世上万物生来就千差万别。就如我,再怎么化形为人,终究是一棵树,无需像人那样摄取五谷杂粮,自会吸食天地之间的灵气作为养分。我本该一片蒙昧地生于土里,死于土里,却偏偏让一个仙人捡了去,就此懵懵懂懂地踏上了修仙之路。可这就是我的“道”吗?我不清楚。我只知自己受了人莫大的恩惠,得了所有草木都艳羡不已的机缘,若我再不知好好珍惜,便是要遭天打雷劈。

我的迟疑不定都落在另一个人眼里。而他并未评论一字,就这样带我来到了屋外。

这里云雾缥缈,草木葱茏,空气里的灵力磅礴浩荡,层层叠叠倾轧而下。我的身上想必有师父的法力护体,因此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浮月岛上,同他分享这无边月色。

“这世上万物,大都奉行天之道。天之道,其犹张弓与,损有余而补不足。而人之道却相反,损不足以奉有余。故人与天地争、与他人争、与自己争。”

深邃浩瀚、仿佛包容万物的眸子望向我。

“你本该与人两不相干,各遂其生,各适其性,却偏偏与人产生了牵涉。这既违逆了你的天性,也不利于你日后的修行。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当真愿意入我门下吗?”

我的心头巨震。

从没有人这么问过我。

自我开了灵智起,周围的人也好,草木也好,都说我是福泽有余,命里受了仙人点化,合该踏入此道。而我在各种机缘巧合下,一步步到了这里。哪怕人的礼法我半点不懂,也努力去学,去记。但是这个人却对我说,我无需如此,我可以做回自己。

这一刹那,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欢喜一同冲上了心口,让我不知怎的就湿了眼眶。我望着这个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人,用力点了点头,用自己最大的声音说。

“我愿意的。”

哪怕此后前路千难万险,道阻且长。

“我愿意的。”

我想,也就是从这一日起,玄沄才真正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徒弟,开始教我调息,授我心法。因我本是灵木所化,呼吸吐纳与人大不相同。他便将我带至后山榕木下,让我回到自己的本体里运气聚灵,修炼真元。而他在旁替我护法。

没过多久,我竟突破了聚灵期,晋升至通智期。要知道,我的修为在聚灵期已徘徊了数百年。而师父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让我突破了。

玄沄真人是人才辈出的聚清观也难得一见的天才。

这句耳熟能详的评价就这样回荡在我的脑中。

而师父的态度依然淡淡的,他说。

“接下来你需炼体,不然修为难以精进。从今日起,我每日会在你的本体降下一刻灵压,你且受之。”

我自然欢天喜地地应了,根本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会让我吃足苦头。

那磅礴沉重的灵压就这样落在树冠上。饶是我做足了准备,也险些行岔了气,枝条被崩断了好几根。我苦苦挨着,叶片簌簌而下,让我都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要秃了。但是我不能浪费师父的一番好意。

我紧紧盯着那清俊无尘,在不远处阖目打坐的身影,努力让掉下来的枝条和叶片避开他。

于是到最后,只有师父的半径五尺内干干净净,其余地方宛如飓风过境,全是我的断枝残叶,惨不忍睹。

好在这第一日,总算是熬过去了。

我累得连化形的力气都没有。而师父站起身,就这样走到近前,把手贴在我的树干上。

“不错。”

话音刚落,他已消失在原地。风中只留下“明日末时”这四个字。

而我感觉自己彻底活过来了。

这百年来我从未感觉自己像这一刻那么好过!

我恨不得拔根而起跑遍整座后山,又忍不住化形冲进灵植园,向人参精和灵芝精汇报:师父夸我了!他夸我了!!

从那日起我便有了全新的日程。

早晨照旧去书院读书,午时去灵植园帮一会儿忙,午后我便回到本体里,等着师父来寻我。他会先点拨几句我在课业上的不懂之处,再施放灵压助我炼体。

师父说,虽然我的本体不是妖兽那类天生善战的种族,但是炼体同样可以助我塑形强魄,拓宽灵脉,行气时事半功倍。我所练的心法乃《枯荣回心决》,讲求的是了悟自然之道,顺应本心,观这世物消长如草木枯荣,于我再合适不过。

而且这点在照料灵植时尤为明显。

一开始我去灵植园只是访友,后来去的有些频繁了,和打理日常事务的医修弟子也熟稔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女弟子叫蝉衣,是百草长老十分疼爱的入室弟子。她为人友善亲切,不仅管我叫小师弟,还爱拉着我聊天,从不嫌我笨嘴拙舌。

她总说,“有小师弟你在的时候,这儿的灵植长得格外好些。”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礼法书上常提的人的“客套话”,后来发现此言不虚。大约是因我时时在体内运转《枯荣回心决》的缘故,蕴含功法的灵力自然外泄,惠及了这些花花草草。又因我本身的属性加成,所以不管如何难养的灵草,只要经我的手都能存活,且长势分外喜人。

有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特长,我自然受到了整个灵植园的热烈欢迎。李世修还颇为不满地指责我一下课就往灵植园跑,都不听他说书了。于是我只好带着他一块儿去,我浇水他动嘴,也算相得益彰,各得其所。

作者有话说: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损不足以奉有余”出自《道德经》;三个小故事中,前两个出自《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浑沌之死出自《庄子·内篇·应帝王》;本文修真境界设定中人修为炼气-筑基-融合-金丹-元婴-炼虚-合体-大乘-渡劫;妖修为聚灵-通智-锻体-结丹-化形-凝魄-淬体-大乘-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