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要坐了摩天轮再走。
因为云栖的提议,两人的最终站定为游乐园中心的那架巨大摩天轮。
终于有单独相处的空间了。
但是贺容此刻的心情却十分复杂。自己到底想从对方那里得到怎样的答案。自己是否又能承受住那些在水面下窃窃私语的真相。
带着轻微的摇晃,摩天轮的包厢转到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高度。贺容摘下了面具向窗外眺望。只见地平线的尽头,万家灯火连成了浩瀚无垠的星星点点,宛如一种亘古而悠扬的音律,歌颂着人世间世世代代的繁衍更迭。
而此时,云栖慵懒地靠坐在他的对面,依然戴着面具。
贺容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不会吧,不是,不可能……
漩涡般混乱的情绪瞬间吞没了他,贺容不顾有些吓人的失衡感猛地站起身,向对面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够到面具之前被阻止了。
“才几个月没见,就那么想我吗?”
对方笑嘻嘻地调侃道。但是这并没有改变贺容的执念。
“你的脸……让我看你的脸。”
“……不行哦。”
云栖依旧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
“我可是正经人家的男孩子,脸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看的。看了的话就要负责。”
“我负责。”
为了保持平衡,贺容一只脚抵在云栖的腿间,他的整个人宛如跨坐在云栖的腿上。
“不用瞒着我,我想知道……我必须知道。”
贺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正满脸悲戚,像是个迷路的孩子般乞求黑夜里的一线光明。
对方松开了手。面具应声落下。
该如何形容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这张脸的右半边仿佛由名家精心雕琢,艳而不俗,摄人心魄,随便勾起一个笑便能让这盛世倾倒;但是左脸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火,烧痕斑驳,焦黑一片,在暗处看来竟比恶鬼还要可怖。
贺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片伤痕,但是指尖抖动得过于厉害。他苍白而震惊的面容映在对方平和的眼底,像是场滑稽又拙劣的哑剧。
原来是这样……
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飞速串联起来,在贺容的心底排布成唯一的真实。
他站起身,向后趔趄了两步,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恍然惊悟。
“是你……”
他喃喃自语。
“从一开始就是你……”
自己被杀害的那个副本里的服务生。
“然后是哑奴……”
对方的眼神令贺容心头一阵刺痛。
“再然后是……艾伯特先生……”
那些细枝末节、无法解释的部分全部汇聚在一起。
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才发现?
是因为对方掩饰得太好、演技过于高超吗?
不是的。贺容紧紧咬住嘴唇。
是他没有沉下心去看,去思考。失去记忆和攻略游戏的事占满了他的全副心神,他满脑子只有自己,所以即使发现了不对也草草带过,就这样忽略了对方一路以来的关照和陪伴。
如果没有他的话,自己估计在第一个副本就结束了旅程。
贺容跌坐在座位上,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应该感谢对方一直以来的帮助吗?还是应该先道歉?他曾经害得哑奴和凶犯同归于尽,现在又让云栖变成了这幅样子。
可是道歉有用吗?
他究竟应该怎么做?
为什么自己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连累别人受苦?
为什么自己许下的心愿却总是要别人承担后果?
为什么牺牲的不能只有他自己?
“真拿你没办法啊。”
一声饱含无奈的叹息声从对面传来,仿佛是一个老师面对屡教不改的孩子,或者不成器的学生。
“为了防止你胡思乱想,我先说明,我脸上的伤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云栖用手轻轻盖住自己的左脸。
“这个伤,是我爱的人留给我的。”
贺容冷汗津津地抬起头。
云栖无奈又纵容地苦笑着。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很可怕,但是对我来说,这个伤非常珍贵。这是我和他联系在一起的最后证明。”
在他的背后,万家灯火宛如琉璃海一样五光十色、绚烂珍奇,但是却远不及他目光中流转不息的爱意。
“所以你不用觉得自责……会变成这样,只是我在这个副本里作出的一些调整罢了。”
“……调整?”
“嗯。”云栖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我在每个副本里都可以扮成不同的样貌,所以这也是装扮的一种模式,没什么特别的。”
“……”
“没有必要骗你,我说的都是事实。之前的那张脸怎么说也连续用了三个副本,我有点腻了,想试试用这张脸在这里能不能触发点有趣的事件。”
“……”
“作为一个偶像,不就是要让人始终保持新鲜感嘛。”
贺容还是无法相信,但此刻也没有办法反驳。云栖似乎看出他依然耿耿于怀,于是提议道。
“如果你还是觉得很难受,不如说一个你的秘密来听听,让我高兴高兴?”
“……”
贺容想,秘密,吗。
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能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胸口刹那团聚起大片雾气,贺容在迷茫和压抑中,恍恍惚惚望向对方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在对方的眼里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是不是又痛苦、又困惑,宛如一个饱受罪恶感折磨的受害者?
然而事实正相反。
他分明是一个加害者。
“我……”
“我都是为了我自己……”
破碎的句子像脱水的砂砾般,从喉咙里被一点点挤出。
“戴维斯先生的事也好,在这个副本里支持顾凛冬也好,嘴上说着为了帮助对方拼尽全力,其实那种献身般的方式只是在满足我自己。”
贺容用双手捂住脸。
“为了他累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成为他的盾牌挡下所有攻击,只是为了让自己站在比他稍高一点的优位上——就像在说,【我那么重视你,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
“我利用了他的善良与愧疚感,让自己感到被需要。”
大颗眼泪从指隙中滑落。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什么都没有……”
以至于只能选择不断剥削自己的方式。因为能被自己这样伤害的,也只有自己。
可是这样的做法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一到关键时候他总是犯错,而那个后果却总是由关心他的人来承担。
就像顾凛冬所说的,割肉饲虎,根本是愚不可及。
贺容因为哽咽无法呼吸,他整个人像被棉花堵住水流的漏斗,脑仁都跟着嗡嗡作响。他躬下/身拼命捂住嘴。悲伤、不甘、焦躁、彷徨、罪恶感……负面情绪一口气涌了上来,吞没他像吞没一只叶片上的蚂蚁。他终于在云栖的注视下彻底失控了,像个小鬼一样嚎啕大哭。
到头来,他还是那个被所有人抛弃、望着自己的尸体无能为力的孤魂野鬼。
当摩天轮升高到最顶点,万千繁华在他们的脚下无声明灭,贺容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像是要把内心积压的情感统统爆发出来。而云栖坐在他的对面,安静注视着他。没有安慰,没有劝解,对方始终保持着最慈悲的缄默,目送他的泪水缓缓流尽。
人无论多么厌恶自己,都无法变成另一个人。
可是即使如此,我们依然从心底期盼着自己能在风雨过后有所成长,破茧成蝶。
摩天轮徐徐下降,贺容也在哽咽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此时此刻,云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知道什么是【无中生有】吗?”
贺容在泪水朦胧中惊讶地抬起头。云栖在他对面好整以暇地笑着。
“无名天地之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大道虚空,故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云栖指着贺容的胸口。
“常无欲,以观其妙——正因为你最初什么都没有,才能静观万事万物的变化发展,体会他人的喜怒哀乐,于是【无】便化为了【有】。”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世上万物,皆是此消彼长,循环往复,而弱也有弱的用法,即无为而无不为——只要想通了这点,你就可以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
云栖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贺容的头。
“恭喜你,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从今往后,只需顺应本心,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吧,即使前方可能会遇到更多的风雨和险阻,更多的烦恼和磨难。
贺容怔怔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就这样恍然坠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无名天地之始……故常无欲以观其妙”,”道生一……三生万物“,“反者……道之用”,“无为而无不为”等等,都出自老子,《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