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那事后没两天, 林州牧升堂审判,那几人被判了流放, 前往里拉山开采石灰石, 而他们私自开垦的地也被官家收回。
“宋四郎放心, 我已经知会沿途县令,若还有这等刁民, 定然能早早发现,绝不会再让令弟深陷险境。”事情处理完, 林州牧还亲自上门拜访。
“州牧大人不必挂怀,阿南功夫好,他们伤不了他的。”宋菽道。
“令弟身手了得,不知可是参过军什么的?”林州牧试探, 他早就注意到, 宋菽身边有几个人都是练家子,但又不像普通的江湖游侠,那举手投足都是凛然正气, 像是正规军里出来的。
而这个宋阿南身手更是好。
他不苟言笑这一点,也像足了传闻中,义成军那位战无不胜的小将军。
他家也是名门望族,有些势力, 义成那儿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曾听说宋四郎与义成节度使尹家关系匪浅,还曾收留过他的小儿子, 尹暔。
宋阿南,尹暔。
说不定, 兄弟是假,盟友是真。
义成军强大,朝廷式微,他也要早早为自己打算。宋四郎虽只是一届商贾,可他与尹家这关系若属实,怎么看都是一棵大树啊!
林州牧在宋宅的时候,宋阿南正送尹昇离开。
“二哥都要走了,也不笑一个?”尹昇牵着马,马上挂着他的药箱。
“走好。”宋阿南道。
“啧,难怪被人当傻子。”尹昇摇头。
“快滚。”宋阿南握起拳头。
“别,二哥打不过你,不过二哥可得提醒你,既然喜欢人家就主动点,像块木头似的,小心媳妇被人抢跑了。”尹昇说完,立刻翻身上马,“二哥走了,你好自珍重!”
尹昇驾马飞驰而去,宋阿南目送他离开,不一会儿后,也转身走了。
新一批石灰石已经运到,香河里的坦泥也又挖来许多,水泥作坊又招了些工人,日夜不歇地烧制水泥。
“东家,水泥坊新招的一批工人共十九人,每人每月五百钱,包食宿与四季新衣,如此一来,每月在这些工人身上少说也要花去一千来文。这还不包括里州那儿挖石灰石和香河里挖坦泥的开销,还有那运输的费用也非常了得。”这天一早,水泥房的方管事到宋宅,跟宋菽来哭穷,“这每一项看起来不值多少,加起来可就厉害了,还月月如此,这水泥房又不赚钱,您上月投进来的钱眼看就要用完了。”
方管事为了这个已经失眠三四天了,他是苦出身,原本是管豆油坊的,因为办事细心勤奋,被宋菽拨来管理水泥坊。
如今做豆油的已经不止宋记一家,所以临州城的豆油坊并不如当年相河村那样,一枝独秀,但不论怎样也是豆油中的老字号,生意一向不错。
作坊赚得多,他这管事也面上有光。
可自从调来管理水泥坊后,别说赚钱了,每天就见着那钱哗哗往外流。
不仅如此,东家还全然没有开源节流的意思,这个月又让他添了十九个人手,日夜烧制水泥以供修路使用。
眼看着水泥坊的钱又要用完,他这个管事少不得要紧张,一紧张,可不就日夜难眠。
“辛苦方管事了。”宋菽粗略翻看了方管事送来的账目明细,每一笔都列得清晰明了,也没有任何奢侈滥用的迹象,很是满意。
“那……这钱,”方管事搓了搓手,“实在是方方面面都要用钱,所以才用得这样快,您看……”
“这个不用担心,我已经着人送来了,大约明后日便会到。”宋菽说。
方管事长出一口气:“东家,我在宋记也有些年头了,多嘴说句不中听的,您又不是皇族也非官员,兴师动众得修这路做什么?可忒烧钱了。”
“确实烧钱,但你可知这路贯穿临潞两州,沿途有五个县,两个市集,三十八个村庄,这些县城、市集、村庄又能通往数以千百记的县城、市集、村庄,一旦通路,这些人便能多许多做工、赚钱的机会。”宋菽道,“这条路本身确实不赚钱,但它却能让人和钱流动起来,若是整个江淮,乃至整个华夏都流动起来,岂非家家户户都能过上衣食不愁的好日子?”
方管事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他本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人,现在一听宋菽这宏大的蓝图,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组织许久,最后才道:“东家有济世之心,也有济世之才,小的自愧不如。”
“何必惭愧,”宋菽站起身,绕到书桌对面方管事站的地方,拍拍他的肩,“替我打理好水泥作坊,便是为这天下办了好事。”
“是。”一瞬间,方管事的心里也涌起万丈豪情,这小小的管事,也仿佛成了能济世救民的要职。
方管事带着满腔豪情离开,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宋菽一屁股坐下,做生意这些年,自己忽悠人的功夫真是见长。
他挠挠头,方管事担心的,他何尝不知,又何尝不忧心呢?
从古到今,修路这种事一般都是官方做的,因为这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而他现在只是一届富商,要做这修路的事,实在没那么容易。
幸好他也不是一个人。
尹恆已经来信,替他把他存在义成的一些利钱押运过来,其中也有义成军方面出的钱帛。只是他们不方便出面,只好与宋菽的钱混在一起,这年月通信不发达,千山万水运过来后,早分不清你我了。
方管事走后,其他几个作坊的管事也一一进来汇报。另外,还有管他私人账目的李账房。宋菽手下的生意不少是股份制的,所得盈利并非他一人可以全部动用。
此次水泥作坊的用度,全从他的私人账目走,眼看着几处生意的利钱一进来便被用掉,宋菽心里也是一紧。
这还只是刚开始,等修路的工程全面铺开,又有那许多工人要吃住工钱,着实是一大笔资金。
真是愁死人了。
宋菽揉揉眉心。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宋菽半睁了眼,见是阿南,也没多做理会。
“乏了?”阿南问。
宋菽轻哼一声,阿南自觉过来给他轻轻揉着太阳穴。
“你说,这路真的能修好吗?”宋菽问,带着些鼻音。
这些话他不能跟下面的管事讲,也没必要和尹恆抱怨,但在宋阿南面前,他是没有顾虑的。
“能。”宋阿南说。
“好,你说能就能。”宋菽不由笑了,“陪我出去溜一圈,散散心。”
“你自己去。”宋阿南却说。
“你有事?”宋菽睁开眼,仰头看他。
“嗯。”宋阿南道,却也不说什么事。
宋菽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不过人家好歹是个将军,即使不在军中,有些公务要处理也很正常。宋菽没有勉强,自己骑马出去溜弯了。
绕着城跑了两圈,宋菽在城东停下。
这里虽是城墙之外,却也热闹,有小摊贩也有食肆,甚至有不少住家,还有附近村子里来卖粮卖菜的。
一排小摊贩后,有一大片空地。
这片地方方正正,倒是不错。看这些小摊贩都没有把摊子摆在上面,看上去像是有主的。
他下马,走近一看。
那地上插了一块牌子,上书“私人用地,切勿占用”,下面的落款竟是宋记。
自己什么时候买了这地?
宋菽竟然一时想不起来。
跑马快到家时才想起,这是两年前一名客商急着回家,宋菽见还行,便出手买下,解了那客商的燃眉之急。
只是那时他手上的地方足够,便也没有开发这里。
两年后,这一带竟然已经如此繁华,等潞临直道开通,没准这临州城也能像现代城市那样,分出个二三四环来了。
“阿南。”宋菽一进门便喊。
管家忙迎了上来,说南少爷在书房,他便找了过去,可推门进去却并未见着人。
桌上的笔墨有人动过的样子,上面还摊着一张纸。
宋菽瞄了一眼,是阿南的笔迹。
这小子,大咧咧地放这儿,也不怕被人看了去。
宋菽动手想给他收拾,但免不了就读到了只言片语。
宋阿南从茅房回来,一进门,却见宋菽正在看他刚写好的信。
“别看。”宋阿南大步走过来,要夺信纸。
宋菽手往背后一收,宋阿南捞了个空。
“晚了,我都看到了。”宋菽道。
“我……”宋阿南想解释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怎么知道我缺人?”宋菽问,又把信纸展开,当着宋阿南的面细细读了一番。
“听到的。”阿南道,“信还我。”
“不给。”宋菽道,“你偷听我跟管事的谈话?”
阿南:“没有。声音大。”
他耳力好,宋菽在书房内跟管事说话,他在院子里练拳,随便留个神,便能听到。
“哦,”宋菽晃了晃信纸,“所以就写信给我分忧来了?”
宋阿南的脸立刻红了。
那信是写给尹恆的,内容很简短,要尹恆派两百个人过来,帮宋菽修路。还特意提醒,让他们把营帐铺盖一起带来。
刚才宋阿南听到宋菽缺人手,钱仿佛也挺紧张,就想着自家最近也不打仗,从他营里调两百个过来不碍事。反正留在恒州也是消耗军粮,不如过来做些事情。
这些人有军饷,不用另外发工钱,营帐铺盖也带上的话,便不用安排住宿,最多包个三餐,可比普通的雇工省钱。
宋阿南是自作主张,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宋菽呢,猛然被抓包,有些不知所措。
而宋菽看他的眼神,似乎和平时有些不同。
宋菽:“我才叫庞六郎发了告示招人,你这样猛然叫来两百人,我怎么安排?不是给我找麻烦?”
宋菽讲话时背过了身去,宋阿南看不见他的表情,有些慌了。
宋阿南:“……想帮你。”
宋菽:“为什么想帮我?”
“因为……”宋阿南说到一半,顿住了。
他上前几步到宋菽身后,拉起他一只手,摇了摇。
“你知道。”宋阿南说。
“你!”宋菽猛一转身,横眉竖目准备发飙,却对上宋阿南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好像装着满天星辰,忽闪忽闪的,仿佛会发光。
啵。
宋菽发楞的档口,唇上一热。
那热度转瞬即逝,却染红了宋菽的脸,直到脖子根。
“小混蛋。”宋菽回神,踮起脚尖也要亲他,宋阿南却先他一步,手扶窗框,将他困在自己与窗户之间,低头衔住了他的唇。
“管家,东家可在书房里?”门外,脚步身由远及近,庞六郎的大嗓门响起。
“庞管事,您轻点儿,东家在休息呢。”管家道,笑眯眯地拦住庞六郎。
休息?
庞六郎看了眼正房,房门大开,哪里像在休息?
管家:“东家昨儿个为那修路的事愁了一宿,这会儿在小书房里歇息,庞管事还是晚些再过来吧。”
庞六郎又看小书房,确实门窗紧闭。
“那麻烦把这个交给东家过目,我晚些时候再来。”庞六郎将写好的告示交给管家,又看了眼小书房,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里面似乎有个影子晃过。
“小混蛋。”怕被庞六郎听到,宋菽用口型道。
宋阿南好像没看见,没等他骂完,又亲了下来。宋菽呜咽了两声抗议,宋阿南也不放开,只是引着他的手,勾住自己的脖子,又捧住宋菽的脑袋深吻下去。
“那我先走了。”庞六郎转身出门。
管家目送他出去,松了口气,看了眼手中的告示,他还是先收起来吧,也不知道东家会“歇息”到什么时候。
他出去办了些事,再回来时已经傍晚,后院的大厨房却没动静,倒是前面东家自己用的小厨房炊烟袅袅。
“东家在做饭?”管家问负责做饭的王婶。
王婶:“是啊,东家让我买了些菜回来,南少爷还杀了鸡。过会儿宋记食肆会送吃食过来,咱们就不开火了。”
看来今天只能吃外食了。管家心想。
他倒是有些好奇,东家这是“歇息”完了,要给南少爷补身子?
正巧庞六郎的告示他还没给宋菽看,便以这个由头去了小厨房。
“……烹制三杯鸡时,不用汤水,而是米酒一杯、猪油一杯、酱油一杯,所以叫做三杯鸡。”管家走进小厨房,就见宋菽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说着话。
这靠背椅应该是从正厅拿来的,这用上好的红木做的椅子,着实不轻。
“东家。”管家喊,拿着庞六郎给他的告示靠过去,“这是庞管事草拟的招工告示,请东家过目。”
宋菽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转头,摆摆手:“替我跟他说,辛苦了,这告示暂且不用,过两日会有两百来名壮劳力从义成过来,到时我会跟他说如何分派。”
宋菽来临州时,庞六郎放弃了自己已经发展得很好地销售网络,跟着宋菽到江淮开拓市场。三年过去,他现在俨然是宋菽的副手,替他分担了很多事。
“哎,我跟他讲。”管家道。
“阿南你别忙着烧火,先把鸡切了啊。”宋菽忽然对宋阿南说。
有他这句话,管家终于敢假公济私一把,将目光转向了宋阿南。旁人不知道这是谁,他却是知道的,这可是鼎鼎大名的义成节度使之子,尹暔。
别看他如今只是将军,来日尹戎要是登基,他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子殿下。
而他的东家在干嘛?
他竟然在指使未来的皇子斩鸡块!
“鸡头不要,扔掉,屁股也扔掉。”宋菽又道,他换了个姿势,把软垫向上提了提,托住自己的腰,“斩好了洗一洗放碗里,加料酒、白胡椒、姜片和蒜拌匀。管家你还有什么事?”
宋菽指挥了两句,又想起管家还在,也不管宋阿南面露不爽,跟管家说起话来。
“是,是还有几件事。”管家小心翼翼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急事,只不过看着战功赫赫的小将军在厨房里被指挥得团团转,实在别有一番趣味,忍不住就要找些话来报告宋菽,好让自己多瞧一会儿。
宋菽应了一声,让他稍等,又指挥起宋阿南。
“停!料酒有这么加的吗?你想把我灌醉啊。”宋菽道,“逼出来。”
“恩。”宋阿南应了一声,管家浑身一抖,好像被什么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
“那个……东家,那事儿也不怎么要紧,我……”
管家说到一半,宋菽却笑容可掬地转过头:“不妨事,他做他的,你说你的。”
管家欲哭无泪,都怪自己太八卦,不然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只求小将军别把气撒他身上。管家不敢再看宋阿南那里,理理头绪,用最快的速度跟宋菽报告了几件宅子里的琐事。
若是平时,这点小事宋菽都会让他自己拿主意,过后报备一声即可,可今天宋菽却难得有闲情,竟一项项与他细说起来,还问了许多细节。
他与管家说话时,也没忘了宋阿南那边,不时说两句指导一番。
直到三杯鸡出锅,他才终于结束了与管家的对话。管家如蒙大赦,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厨房。
等门关上,宋菽才站起身,宋阿南正在擦拭灶台上溅到的酱汁。
“怎么又闷声不吭了?刚才不是还挺会说?”宋菽道。
宋阿南不说话。
“还有蔬菜,也交给你了。”宋菽道,回身要走。
宋阿南的动作总是比语言更快,他双手一裹,撑住灶台,把宋菽困在了自己怀里。
“我只跟你说。”宋阿南道。
“只跟我说?怕是不止。”宋菽道,“老实交代,你那香膏哪里来的?”
今天的宋阿南可让他涨见识了,原以为这小子纯情得很,啥也不懂,自己还想着要慢慢引导。没想到小崽子什么都知道,就地把他办了,连润滑用的香膏都一应俱全。
不但准备充分,还会说荤话。
宋菽被他上下夹击,弄得浑身酸软,到现在腰还疼着。
“二哥给的。”宋阿南怕宋菽真生气,老实答道。
其实他不说,宋菽也猜到了,除了他那不着调的二哥,谁还有胆子教宋阿南这些?
“那荤话不是他教的吧?”否则他一定要把尹昇的头给拧掉!
“不是。”宋阿南脸上飞红。
“那是哪里听来的?”宋菽问。
“没,一激动就会说了。”宋阿南道,手臂又收紧了些,贴着宋菽,闻他衣襟上皂角的香气。
宋菽下手一捏:“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啊。”
宋阿南脸上一僵,倒抽一口冷气:“别。”言下已经有了哀求之意。
宋菽:“以后不准这么粗鲁,听到没。”
“知道。”宋阿南道,“放开好不好?”他有些痛。
“哼。”宋菽放开他,脸上也有些微红。
他虽然有些鲁莽,但其实也不太粗鲁,只是新手上路,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以后慢慢磨合就好。
宋菽脸红的样子好看极了,宋阿南顺势就亲了下去。
外面院子里,王婶从后院穿过回廊,见到管家急急往后院而来,便问:“东家可吃好了?有没有缺啥,我给送去。”
“别,别过去。”管家一把拦住,“东家……在歇息呢。”
“歇息?”王婶看看天色,这下午才歇过,怎么又歇?白天觉太多,晚上可是会失眠的。
“东家近日公事繁多,难免劳心,咱们别到前面去打扰了。”管家说道,半推着王婶往后院去,“你跟那几个小丫头说,今天谁也别到前面去了,明天早上也晚些去,记得早膳多备些稀粥。”
“哎。”王婶应道。她觉得今天的管家有些怪怪的,但他的吩咐也无甚不妥,便按他说的去办了。
管家说得不错,第二天东家果然睡到日上三竿,那位阿南少爷难得开口多说了几句话,让服侍的丫鬟端稀粥过去。听回来的丫鬟说,东家也没起身,是那南少爷端进里间给东家喝的。
“王婶,东家是不是生病了,咱们去请个大夫吧。”小丫鬟不过十四,还不懂人事,只当宋菽不舒服,有些担心。
“不用,你去备些热水,过会儿东家指不定会传。”王婶道。
她是过来人了,一看今天早上这情形,心里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听说那南少爷家里有些背景,只是管家也不说是谁,看他对东家还是不错的,昨天晚上还亲自杀鸡做饭。
只要对东家好便成,管他是谁,他们东家家财万贯,还怕娶不起么?
王婶高高兴兴地回了后院,进大厨房,给宋菽和阿南炖补身子的汤去了。
*
“杂菜汤饼一碗!”临州城北面的一家浇头汤饼铺里,店家一声喊,立刻有人来端了汤饼。
铺中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各自吃得热火朝天。
靠门口的桌子旁,一人摘下斗笠,跟店家喊了自己要的汤饼,便坐下跟拼桌的人道:“兄弟,你可知道宋记的工地在哪儿?”
“宋记的工地?”那人重复道,他的汤饼还含在嘴里,显得有些蠢笨。
“你不知道?听说宋四郎又开了一片地,打算招工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建新作坊,我从县里上来的,想去应聘呢。”一开始那人道。
“我知道。”邻桌的一人道,“但那工地不招人,宋四郎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几百个精壮劳力,已经在工地旁搭起营帐了。”
“我听说是从义成来的。”另一个刚进门的客人也插嘴道。
“不招了?”最初提问的那人有些失望,“早知道就不来了。”
“兄弟别难过,这临州城里……”旁边的人是本地的,热心地说起城内好找工作的地方。这几年临州发展得很不错,除了宋记以外,还有许许多多做工的好地方。这一人人说起,那个从县里来找工的人认真听着。
“我都不知道宋家开了新工地,”其他人依旧在讨论宋记的事,“在哪儿啊?宋四郎打算做什么?”
“似乎在城东,我听邻居说的,他在那一带摆摊。”
“可是要建新作坊?我瞅着宋四郎这修路的工程肯定耗费钱帛,他大约是又找到什么赚钱的法子了。”
“要我说,宋四郎不该这么着急,修路多费钱呐,建新作坊也不见得马上就能赚钱,还要招好多新的工人。”另一人道,“你们知道不,近些日子宋记的员工食堂伙食都变差了,原本一顿有两个大荤五个小荤,如今只剩一个大荤两个小荤,连蔬菜也都只吃本地,不吃外地的了。”
“没准宋四郎有好办法呢?听说他那豆芽最早开始卖的时候价比黄金呢,如果他能再弄出这样的东西,修路的钱帛不是片刻就解决了?”
“要我说,咱们操个什么心,你们瞅瞅自己碗里,有个大荤的没?宋记食堂伙食再差,那也比咱们吃得好啊,更别说宋四郎了。”
“就是,吃汤饼,吃完了还出摊去呢,瞎操什么心。”
这人说完,另外几个想想确实是这个理,便也不说了,专心吃起东西,下午还得接着干活赚钱呢。
自从那天后,宋菽跟阿南几天没出门,今天一早庞六郎派人传讯,说义成那儿的人已经到了,宋菽才催着阿南快快穿衣梳洗。
吃了午饭后,宋菽便要出门,宋阿南理所当然地跟着。
“你的马呢?”到后头的马厩,宋菽的马好好呆着,宋阿南的却不见了。
“走了。”宋阿南道。
“走了?”宋菽难以置信,他那可是战马,是能随随便便就跑了的吗?
“恩,八百里加急,让它去的。”宋阿南道。
上次那封让尹恆送人过来的信,他最后是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回去的,因为他的马最好,便让他们牵走用了,这会儿大约在哪个驿站吃草吧。
八百里加急……宋菽汗颜,难怪尹恆那儿的人来得这么快。
宋阿南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真是再聪明不过,他的马被牵走了,那家里就只剩下宋菽的了,现在他们都要出去,不就得共乘一骑了?
宋菽还未反应过来,宋阿南已经翻身上马,手伸向宋菽道:“上来。”
宋菽抬头,阳光落下的位置正好,宋阿南整个人仿佛笼罩在金光里,耀眼夺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拉住宋阿南的手,上马坐到他身前。
不敢直视的那是别人,他才不管他有多么耀眼,多么夺目,这是他的阿南,永远都是。
宋阿南环抱住宋菽,拉起缰绳。
他的呼吸擦过宋菽的耳边,细细碎碎的,挠得人有些痒。
“那不是宋掌柜?”
“骑马的是谁?”
“他那弟弟宋阿南啊!”
“就是那个有些傻,差点被人绑架的?”
“呸,傻什么啊,你没听说他把那些人绑成一串弄衙门去了?能傻才怪!”
“就是,我听说他也不是宋四郎的弟弟,宋家老五老六都是姑娘,老七才八岁,他根本不在宋家的排行里,哪门子的兄弟?”
“那他们……”
街上的喧闹声更甚,即使宋阿南的耳力,不仔细去听,也并不能听得多清楚。更何况宋菽就坐他身前,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宋菽身上,压根没听见又有人说他傻。
“困?”他见宋菽的脑袋一点一点,有些瞌睡,便问。
宋菽模模糊糊应了一声,仿佛真睡着了。
宋阿南直起身,让宋菽靠在他身上,控马放慢了速度,往城东走去。
“你看这样子,分明不是兄弟,是情郎。”有人小声道。
江淮一带,礼教并不严厉,两个男子相好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有人这样说倒也没人谩骂,只是有人觉得不可思议罢了。
宋菽窝在宋阿南怀里睡得安稳,一点没听到街上的言语,宋阿南倒是听见了,他得意地翘起嘴角。
情郎。这个称呼他喜欢。
这样慢慢悠悠晃到东郊,原本一刻钟的路程,硬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宋菽一觉睡醒,发现时辰竟然已经过去许久,有些不高兴:“你骑这么慢做什么?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呢。”
“多睡会儿。”阿南道,找准机会,亲了亲宋菽刚睡醒有些红的脸颊。
“大庭广众的,别乱亲。”宋菽推开他,坐正了身子。
可马背上就那方寸之地,宋阿南立刻就贴了上来:“你腰上不舒服,靠着我。”
自从那次后,宋阿南的话多了不少,可这都是些什么话啊!
宋菽横他一眼,却也知道他说得是实情,就自己现在这样子,压根骑不了马,于是乖乖往后靠了过去。
抵达东郊时,庞六郎已经在路边等了许久,一见到宋菽和阿南共骑而来,立刻迎了上去。
“东家啊,您可算是来了,这两百来号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这来得也太快了。”庞六郎道,当日宋菽告诉他有人来时,他想着信到义成也得十天半个月,人再过来也要时间,便打算晚些再说,没想到几天功夫,这些人竟然就到了。
急行军吗?
现在,工地上一水的白色营帐已经搭好,这些人自备食物,已经做起了饭。
宋菽下马,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
庞六郎上前,拉着宋菽要细说安排这些人的事,却有两人比他更快,抢到宋菽面前。
“宋公子,大公子命我们前来协助,您有什么吩咐可直接与我们说。”其中一人道。
“你们是?”宋菽问。
“我们是小将军麾下的百夫长,我姓李,他姓方。”另一人道。
“两位好。”宋菽笑。
宋阿南系好了马,也走了过来,站在宋菽旁边,跟他肩挨着肩。
“小……公子。”两人拱手。
宋阿南随意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些虽是他的人,但叫他们过来是给宋菽干活的,他不用多话,他们只要听宋菽的话就好。
这两位百夫长都是三年前就已经跟着宋阿南的,宋菽他们也见过,只是没说过话。
他们北营的人都知道,这位宋四郎是小将军心尖尖上的人,也是大公子赞赏的人,所以此番前来,并没有要刁难或者不情愿的意思。
“两位手下可有什长,请他们也一起过来吧。”宋菽说。
工地上搭了凉棚,他举步往那里过去。那两个百夫长都很利落,很快叫齐了他们手下的什长,集体来听宋菽示下。
“这儿是临州,你们的身份若是暴露,有些过于显眼。”宋菽道。
“是,临行前大公子吩咐过,咱们对外都说是义成宋记的工人,到这里来给东家帮忙的。”方百夫长道。
宋菽点头表示赞许,尹恆做事果然周到。他接着又说:“以后,李方二位百夫长称大队长,其他什长称小队长,军礼一概不行,改为常礼。你们可以称我宋掌柜或者东家,至于他嘛……”
宋菽看了眼宋阿南:“就叫老板娘吧!”
“是,宋掌柜,老板娘。”两个百夫长和二十名什长齐声道。
这时还没有老板的称呼,更遑论老板娘。这些人都不知道这称呼怎么回事,只隐隐觉得像是称呼女人的,但他们当兵的都习惯听将令,既然宋菽这么说了,他们便依样照做就好。
宋阿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可不傻,这绝对是称呼女人的说法。
转过头,果然见宋菽嘴角一抽一抽,在忍笑。
宋阿南:“换一个。”
宋菽:“不要,我觉得很好听,哈哈哈哈。”
宋阿南:“……”
宋菽不肯改他也没办法。
算了,既然他喜欢,叫就叫吧,晚上讨回来便是。
“宋掌柜,老板娘,请问咱们的活是什么?”刚刚也被宋菽改了称呼的方大队长问道。
虽然不知道宋四郎在笑什么,但看小将军的表情,他们还是当不知道好了,专心工作才是正途。
这些人一共两百,又都有大队长小队长,宋菽分派起来很是轻松。
方队带着他的一百人去修路,李队则带着他的一百人留在东郊工地。
安排好这些事后,宋菽又见到了从某顶帐篷里出来的严卓和三娘。
他们刚从修路的工地赶回临州,风尘仆仆,严卓牵着三娘,不时查看她脚下,提醒她当心,不要绊倒,那样子仿佛恨不得替她走路。
“哪有这么金贵,你也太小心了。”三娘道,脸上洋着幸福的笑容。
他们俩突然说要成亲时,宋菽他们都吓了一跳,毕竟谁都没事先看出严卓和三娘之间有情。
后来,宋菽还跟着他们一起去沧州见严家二老,二老不同意两人成婚,严卓花了好大功夫才说服他们。他坚定不移的样子,令宋菽也安了心,将三娘交到了他手里。
现在看来,两人果然极好。
只看三娘跟他在一起后,虽然还总忙着宋记的事,却整个人都圆润了一圈便知。
这次见到三娘,似乎比上次更圆润了些。
宋菽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虽还看不出,但见三娘不时落在腹部上的手,宋菽便猜了出来。
“看来我得给小外甥准备红包了。”宋菽笑。
“你也来打趣我。”三娘脸上有些微红。
“四郎,你此番叫我们回来是想做什么?你那信上说……商品房,那是何种房子?”严卓道。
前些日子,宋菽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东郊还有块地,便打起了这片地的主意。
作坊他已经开得够多了,不需要再开,倒是那潞临直道修好后,临州城的人流怕是会更大,便想着造些房子,也让自己过一把开发商的瘾。
他现在已经有了水泥,可以造砖木结构的房子,比当地的榫卯结构容易得多,工艺也不复杂。
宋菽跟严卓解释了一番。
近日来,严卓已经在修路的工地上见识了水泥,对水泥的特性也有所了解。经宋菽这么一说,他一拍脑袋:“说得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它还可以建房子呢!”
接受了这个设想,严卓当日便想开工,后又想到三娘的身体,便对宋菽道:“你三阿姐怀了孕,不能跟着我奔波,你那儿可有房间?我已经让家里派了稳妥的人来照顾,过些日子就到。”
“当然,”宋菽道,“我那儿早命人收拾了房间,阿姐随时能去住。”
严卓一听,便放了心。
这片工地很大,他少不得得住上几日,安心把图画了。三娘若是能住在宋宅,他就放心了。
宋菽他们又说了会儿话,李队长跑了来道:“东家,外头有人来找工,咱们赶了好几回都赶不走,可怎么办?”
李队长出身北营,他们兵营里一贯教导不能对百姓动粗,所以面对普通百姓,他们一直都很客气。
以往他们身着军装,就算客气,普通百姓也不敢蹬鼻子上脸。可今天他们一身布衣,那来找工的人便不依不饶起来。
那人倒也没有撒泼,只是来来回回求了好几遍,说是走了好些路带姑娘去奔丧,如今家乡还未到,盘缠却用完了。姑娘的耶耶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们只好沿途找临工做。
几个应付他们的工人听得云里雾里,那小姑娘明明抱着那男子喊阿耶,怎么就找不到耶耶了?
“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个疯子,明明自家孩子就叫着他阿耶呢,他还说姑娘的耶耶不见了。”李队长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吧。”三娘提议,她怀了孕,听见有孩子在便动了恻隐之心,要真是个得了疯病的带着孩子,再没了盘缠,这日子还怎么过。
宋菽他们的正事也说完了,便听三娘的,都过去看了。
走到临近空地边的地方,宋菽便见不远处有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年龄不大,两三岁的样子,乖乖搂着男人脖子,男人来回走了两步,说道:“您行行好,给我找个工位呗。”
拦着他的两人有些为难,拒绝的话都说了好多回了,这人怎么这么坚持。
那男人又道:“我听说这片工地的工钱很好,而且东家还姓宋,跟我是本家嘛。你们要不跟东家说一声,多收我一个?”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身后背着包袱,身前抱着孩子,额上出了一头的汗。
“二……阿兄?”三娘快步走了过去。严卓紧张她,连忙跟上。
宋菽和宋阿南闻言,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