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桶金

“禀将军, 大公子现在府里。”

“嗯。”尹戎翻身上马,“回府。”

他这几个不省心的儿子, 先是接连跑了两个, 剩下的一个还帮着他们瞒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

尹戎一路快马,气势汹汹地回到节度使府, 管家迎了上来,他看也不看。

管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连忙跟上。

往常老将军回到府里,定会解下配剑给他,可今天却一路直往大公子的院落冲去。

噌——

剑尖上闪过金光。

“将军,不可。”管家大骇, 将军这是怎么了?要杀大公子灭口吗?

“尹恆, 你个不孝子,给老子滚出来!”尹戎提剑,大步闯进儿子的院落。

“公公?”尹恆的妻子正在院里喝茶, 一见尹戎,差点摔了茶杯。

“尹恆,给老子出来!”尹戎不理她,继续喊。

院里院外的下人全都躲了起来, 有个别胆子大的,偷偷探出头, 想看看这俩父子闹起来,究竟谁能占上风。

不过说起来, 他们大公子的弓马骑射普普通通,怕不是老将军的对手。

“阿翁!”

一个响亮的童声响起。

小女孩提着裙摆跑出来,一把抱住尹戎的大腿,甜甜地道:“阿翁。”

尹戎的心都化了,忙不迭收起剑,把小女孩抱了起来:“小莲子来了,想不想阿翁啊?”

“想!”尹莲响亮地道。

“小莲子亲亲阿翁?”尹戎把脸凑过去。

吧唧一声,尹莲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两下。尹戎心里那股火,彻底全消了,还是小女孩好,自己怎么就生了三个男崽,一个比一个惹他生气!

“父亲怎么了?这么大阵仗。”尹恆姗姗来迟。

“孬种,打不过你耶耶就拿女儿来挡箭。”尹戎抱着小莲子,任她玩自己的胡须,特别嫌弃地看了眼大儿子。

“阿耶,这叫策略。”尹恆笑,“阿耶可是听说小暔的事了?”

尹恆接过妻子递来的茶,亲手送来给尹戎。

“哼。”尹戎冷哼,找了个石凳坐下,接过茶,让小莲子坐在自己腿上。

“阿翁见到小叔叔了?”小莲子问。

“是啊。”一和孙女说话,尹戎立刻变了脸,笑得合不拢嘴。

“小叔叔什么时候回来?阿娘说他会打拳,小莲子也想学打拳。”小莲子说。她之前一直养在尹氏的老家,几乎没有见过宋阿南,但常听人说起他如何厉害,便心生了向往。

“阿翁也会打拳,小莲子跟阿翁学,好不好?”尹戎问,不愧是她孙女,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好好练武。

尹莲想了想,摇头:“小莲子要跟小叔叔学。阿翁年纪大了,得多休息才行,打拳太累了。”

年……年纪大?

尹戎石化。

他的孙女竟然嫌他年纪大,他才五十多,哪里就大了?他还可以舞刀弄枪,还可以一顿吃下两斤牛肉,哪里就大了!

尹恆的妻子打破僵局,上前说小莲子得去睡觉了,把尹莲抱进了房里。

尹戎还没从刚刚的打击中醒来,有些发愣。

“阿耶身强力壮,不用忧心。”尹恆道。

“老子当然知道。”尹戎瞪他一眼,突然又想起了今天的正事,连忙问,“小暔回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暔有重任在身,还不方便回来。”尹恆道。

那宋四郎可是个人才,会造纸,会用棉花,他所在的村子还出产了高产粟米、小麦,还发现了红薯,这样的人才可不能流去其他藩镇,得让他三弟好好拉拢着。

“有什么任务比回家还重!”尹戎道,如今他们早与朝廷谈拢,哪里来什么重任要不着家的!

“嘘,阿耶,小莲子要午睡了。”尹恆道。

尹戎立刻闭嘴。

他在战场上喊惯了,嗓门粗大,可不能扰了他孙女睡午觉。

“快告诉你老子,你弟弟在哪里?”尹戎压低声音,虽然还是很粗,但已经比之前轻了许多。

“这可不能告诉阿耶,不过应该也快了。”尹恆道。

宋四郎不傻,近日发生的那些事,他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不妥。至于宋四郎究竟能不能想到小弟身上,就不得而知了。

尹戎气得又要骂,可一想到自己孙女在午睡,那气焰便又消了。

说到底,小暔会离家出走这事,还是怪自己。两年前有人送了他许多美女,大儿子有老婆了,二儿子说他喜欢男人,他便赐了许多给小儿子,盼他早日通晓男女之事,多给他生几个孙子孙女。

然而,他的小儿子,在沧州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从小天赋超群,武艺高强的小儿子,竟然逃走了!

尹戎真是不知道该气儿子不争气,还是气自己太着急,把人给吓跑了。

后来听尹恆说,小暔到了军营,又被尹昇拉着试药,最后跑得没了影,一失踪就是两年。

就算他儿子武艺高强,他也是有几分担心的。

被人用假消息诓骗了几次后,尹昇主动提出去找他三弟,也已经走了快两年了。

也不知道找哪里去了,人都回了恒州城,他倒没影了。

说起这二儿子,尹戎也是一脑门子官司。

“算了,你不说,老子自己去找。”尹戎道,说话的同时,还不忘了压低声音。

“阿耶随意,别扰了小暔如今在做的事情便好。”尹恆道。

尹戎没再多问,算是默认,转身走了。

*

几日间,数间食肆酒楼的掌柜,都见到了同一个来自青州的陌生粮商。

他的粮食很便宜,且仿佛源源不断,深入接触后才知,他背后的东家,竟是易安纸坊的李掌柜。

李掌柜那点事,他们大都心知肚明。自从宋记火锅店楼下开了商场,那里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人群都往那里涌去。开在宋记周边的食肆酒楼的生意,也开始日渐便好,甚至比宋记来之前还旺了几分。

而开在离宋记较远地方的食肆酒楼,就更加意难平了。

李掌柜的粮食到位后,第一时间联系了这些人。

他的方案很简单,他们联手搞垮宋记,同时组成行会,今后由青州那里给他们供应廉价的粮食,助他们在与恒州城其他酒楼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方法虽简单,利益却大。

商人重利,一时间,许多观望的人也参与了进来。

“听说青州方向来了一批廉价的粮食,不知袁督尉可知道?”宋菽又一次去送豆油时,跟袁三郎说道。

他现在也是有人手的了,恒州城里许多消息,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宋四郎还是跟以前那样,叫我袁老伯便好。”袁督尉道,“这批粮食我们也有所耳闻,只是它正常缴了关税,除了价贱,并无不妥。”

青州属于仲华节度使麾下,与他们之间是有关税的,所以从那里来的东西理应更贵,却不知为何,这批粮食比本地农民卖的价钱还低。

“这批粮食是易安纸坊的,老伯不觉得奇怪?他一个纸坊,怎的突然做起了粮食买卖。”宋菽道。

易安纸坊做得很隐蔽,出面卖那批粮食给酒楼的,都是青州来的生面孔。

不过,前两日杨剑来了趟恒州城,他自有他的消息渠道,很快便打听出,这跟他抢生意的粮商,竟然是易安纸坊。

“你也知道?”袁三郎讶异,这消息隐蔽得很,除了他们,整个恒州城再难找出第三个知情者了。

难道这宋四郎的情报网,竟然堪比尹恆么?

还是说,是大公子告诉小将军,小将军在设法说给了宋四郎听?

这也不无可能。

“我担心这易安纸坊有动作,所以今天特来拜托袁老伯一件事。”宋菽说。

易安纸坊这举动,有几分像是要拉拢那些酒楼的意思,宋菽注意到,买了这批粮食的酒楼,几乎都是离他较远,生意受到宋记冲击较大的。

如果这些人想联合起来,把他踢出局,也不是不可能。

而那易安纸坊,怕是已经看不惯他许久。

易安纸坊的李掌柜脸上抹了两把灰,混迹在听书的人群中。

“好!”

一折书刚讲完,说书人喝了口茶,向台下众人拱手致意,又引来一片叫好。

“先生讲得好,再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

不知是哪个人率先喊道,起先只有两三人响应,很快,这声音弥漫开来,台下观众竟齐声喊了起来。

今天的说书人恰巧是新人,僵立在台上有些不知所措。

“来呀,怎么不来了?”

“爷我买了票了,没看够,再来一个!”

喝彩声里夹进几句叫嚣,说书人在台上,一眼看到了那几人。

一个带着绿幞头的黑壮青年,带头嚷了起来。

这一嚷,普通百姓便闭了嘴,可场子里总有几个流氓,竟跟他唱起了对台。

绿幞头说要听这一出,另几个人就嚷嚷着要听那一出,绿幞头不知什么来路,但也带了几个跟班,不多时,跟那几个流氓对骂起来,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场面瞬间一片混乱。

“阿娘!”

有孩子被冲离了娘,尖锐地啼哭起来。

说书人本还站在台上,一见人动手便要躲,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把椅子,直朝他门面撞来。

说书人吓傻了。

那椅子腿直直冲着他。

他闭上眼,下意识用手挡在前。

“全部安静!”

不知是谁大喊。

说书人睁开一条缝,一个军装大汉背对着他,手里还举着一把缺了腿的椅子。

“谁闹事,站住来!”大汉道。

两个流氓想逃,立刻有人喊:“军爷,是他们!”

话音未落,又有几个军装的男人冲出来,三两下制住了要逃的几人。

“什长,闹事的一共七人,全都在这儿了。”底下有军人禀报。

“拉到衙门去。”那什长说。

听到衙门一词,立刻有人腿软了,但还有两人喊着,自己是某某家的亲戚,让那军装大汉放人。

“就算是节度使他老子,今天也得去衙门报道,拉走!”军装大汉道。

底下的军人动作利落,该捆的捆,该堵嘴的堵嘴,没两下就把人弄出去,拉衙门去了。

“吴什长,辛苦了。”宋菽这才从后台出来,对军装大汉拱手道。

“宋掌柜的别客气,以后这等闹事的小人都交给我们兄弟处理便好。”被宋菽称作吴什长的军装大汉道。

宋菽得知易安纸坊的异动后,就有些担心,所以刚才去找袁三郎,想借几个人来用两天。

没想到袁三郎不仅没拒绝,还一口气拨了十个精壮的士兵给他,也不拘用到哪一天,包了吃住便好。

宋菽刚带人回来,就有伙计来报,说是书馆里闹了起来。

他便让吴什长带着人从后台进来。

这些兵果然是训练有素,动作利落得很,三两下把捣乱的人都清理走了。

袁三郎派来的吴什长官虽不大,但在军营里也是老资格的人物,大风大浪经历了许多,对安保工作也有几分心得。

不一会儿,他便弄清了宋记商场的地形,将手底下的九个兄弟安排得妥妥当当。

宋记商场忽然来了兵。

逛商场的客人也有过一丝慌乱。幸好义成军从不扰民,在百姓中的名声不错,倒也没惹出乱子。

后来客人们发现,这些兵不仅不会打扰他们,而且因为他们的存在,商场中的秩序也好了几分,便安下心来。

客人们安了心,李掌柜那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

今天闹场的几人,除了几个小流氓,都是他从各家借来的,这样被抓去了衙门,那些个酒楼食肆的掌柜还不得恨死他?!

那宋四郎怎么突然之间跟军营的关系这么好了,竟然能从义成军的营里借到兵,他们义成军不是从来不管民间之事么?

李掌柜回到自己的宅子里,洗干净脸上抹的灰。

李节度使已经给了他那么多粮,要是做不出点样子来,以后他的日子还怎么过?李掌柜日思夜想,终于在看到纸坊门口,两个打闹的孩子时,茅塞顿开。

大人闹场会被捉,那孩子呢?

孩子不懂事,闹闹也是有的,还能跟小孩子计较不成?

李掌柜想到此,露出了笑,立刻叫底下伙计去街上找找,找两个能打的小乞丐,他有用。

伙计动作还算快,给他找了两个十来岁的小乞丐,都是男孩子。这些孩子从小流浪,李掌柜很轻易就收买了他们,让人给他们打理干净,换上好料子的衣裳,然后又招来伙计。

“你带他们到宋记的院子里去玩。记住了,来一个孩子吓走一个,务必让他们耶娘再也不敢带来宋记。”李掌柜道。

“掌柜的,那儿有兵啊。”伙计哭丧着脸。

“怕什么,他们还能打孩子不成?”李掌柜道。

“我怕他们打我……”

“没出息,快去,否则休想要这个月的工钱。”李掌柜狠狠在他脑门上拍一掌,把伙计和两个小乞丐都赶了出去。

伙计苦着脸,他不过想安安生生做份工,赚点钱帛,好早日娶上媳妇,怎么就碰上这鬼差事。

“跟我来吧。”差事虽不好,却也不能跟工钱过不去,他挥挥手,让两个小乞丐跟上。

自从来了宋记,吴什长那队人过上了顿顿鸡鸭鱼肉的好生活。

奢侈,真是太奢侈。

宋记每天包三餐,早上有豆浆馒头粟米粥,以及各种开胃小菜,有时还有油条、葱油饼和各种带馅的馒头。中午晚上至少一个大肉,还有小肉若干,馒头吃到饱。

在宋记几天,吴什长那队人肉眼可见得胖了一圈。

而且更重要的是,宋记的掌柜对他们并无优待,宋记所有的工人都能享受这待遇。

难怪他们的小将军不愿回军营。

天天都能吃得那么好,换作他们,也不想回啊!

唯一不好的是,他们巡逻时,总能撞上小将军的目光。

那目光不太友好,在校场上被小将军修理过的吴什长,每每遇上都要抖三抖。

今天他负责宋记商场的院子。

为了不打扰客人,他找了个视野好的角落站着,尽量让自己与墙壁融为一体。

然而,吴什长余光瞥到一双眼睛。

他看过去,小将军正在人群那一头,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太友好。

宋阿南不怎么喜欢这队来当保安的兵。

他的功夫是整个军营里最好的,明明都有他在了,宋菽为什么还舍近求远,去弄了这么一队兵来给他添堵?

他们能有他能打吗?

“他们是没你能打,但人家能讲道理,你能吗?”对此,宋菽说道,还瞥了眼他的嘴。

宋阿南:……

院子里很热闹,宋菽在这里放了滑滑梯、跷跷板和秋千,来玩的孩子们从三五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甚至有已经成亲的小郎君小娘子,也忍不住尝试一番。

宋阿南也没玩过。

不过他凭轻功就能飞檐走壁,谁会稀罕这种破烂玩意儿。

吴什长被小将军的眼光看得直冒冷汗,细数了自己今天做的事,除了中午贪嘴,多吃了一块肉,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小将军为什么还一直瞪着他?

吴什长转头,余光不准确,他还是得仔细确认一番。

然后他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了。小将军看的才不是他,而是院子中间的那个小娘……不对,小郎君玩的滑滑梯。

“不准你玩这个!”

“这是我的,你走开!”

“凭什么不给我们玩!啊!你打人!”

“呜哇!娘娘!呜呜呜呜呜!”

“哎你这孩子怎么能打人呢?不哭不哭,宝宝不哭。”

“我要去告诉我阿耶,你竟然打人!”

“就打你怎么了?”

“啊!”

忽然,院子中的游乐区乱成一团,两个十来岁的小郎君穿着精致,一把将玩跷跷板的小郎君推到地上,又把秋千上的小娘子拉了下来。

吴什长连忙上前劝阻,可那两个小郎君不理不睬,霸占着游乐区,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什么人啊!”

“你是宋记的保安吧,你也不管管?”

“好不容易带我家孩子来一趟,怎么碰上这种糟心事。哦,宝宝不哭,阿娘揉揉。”

吴什长有点急了,可眼前两个毕竟是不是自家的崽,那俩孩子比他小了二十有余,让他对小孩子下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可周围又乱成一团,宋记人流又大,不断有人围了过来。

宋掌柜叫他们来是维持秩序,现在院子里秩序乱成一团,他必须得管管。

可到底要怎么管?

吴什长正一筹莫展之际,就见他们小将军大步而来,干脆利落提起其中一个小郎君,往另一个身上一丢。

“哎哟!”

两人撞到一起,撞出了鼻血。

旁边一个刚才被欺负了,一直抱着阿娘哭的小男孩回头,眼睛还含着泪,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替他报仇的小哥哥。

“吴什长。”宋阿南道。

“在。”吴什长立刻立正站好。

“捆了。”宋阿南道。

他才不管这两人多大,不过比他小个三四岁,他六岁那会儿闯祸就被上军法了,这俩小崽子就是被罚得太少,才那么熊。

吴什长立刻拿来绳子。

宋阿南坐到空出的秋千上,矜持地荡了两下。

还不错。

捆起人带到后面后,吴什长问了那两小乞丐,可谁都不肯说出自己家住何方。

宋阿南随后赶到,毫不留情地一脚下去,其中一小乞丐终于吐出露了实情。

“送你们来的人,是不是李掌柜?”宋菽听了吴什长的禀报,也到了后头关人的柴房。

两个小乞丐点头。

他们听带他们来的人喊过对方,似乎就是这个名。

“你们在我这里做错了事,本来应该赔钱的,不过念在你们无家可归,也可以做活补偿。如果做的好,之后可以留下来,工钱与旁人一样,你们可愿意?”宋菽道。

“愿意,愿意!”两个小乞丐争相点头。

有吃有住,还有工作,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比起这个,李掌柜给的那点钱帛衣裳,顿时就失去了吸引力。

“那你们就跟着他吧。”宋菽道,看了眼宋阿南。

两个小乞丐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们的鼻血才刚止住。

“跟我来。”宋阿南面无表情。

“你们没看错?”尹戎坐在堂中,亲自打磨一把小匕首,这是要给他孙女的礼物。

“禀将军,绝对错不了,就是小将军,属下还见到一名北营的什长。”尹戎的亲卫道。他今天本是休沐,与两个友人一起外出用餐,走进宋记大门,却见小将军提起一名闹事的小郎君。

他不敢声张,立刻跑回府里告诉老将军。

“他在宋记做什么?”尹戎问。

那亲卫想了想,小将军今天做的事仿佛是护院,可看他穿着打扮,更像是个跑堂的,遂道:“许是跑堂的,也兼做护院。”

跑堂?

尹戎打磨匕首的手停下,他那儿子他最知道,自从他娘走后,话就少得可怜,让他去当个天天要说许多话的跑堂,不如去后厨砍瓜切菜。

“去给本将拿套便装来。”尹戎站起,他倒想去瞧瞧,他那小儿子是怎么做跑堂的。

*

计划又一次失败,李掌柜气得肺疼。

“掌柜的。”伙计还没进门,两个茶杯唰唰碎在他脚前。

“掌柜的,有两个青州来的壮士,说要找您。”伙计绕过那对碎片,跨进门道。他真的是受够了,听说宋记又在招工,要不他干脆把这头辞了,去那儿谋个差事吧。

“青州来的?”又要扔茶杯的李掌柜,手僵在半空。

“李掌柜,不过一家小小酒楼,节度使给了你那么多粮食也搞不定,便只好派我们来了。”两个黑壮的汉子进来,扔下一包东西。

李掌柜弯腰去看,那东西露出一角来,李掌柜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两位,不过是小打小闹,用这东西就……”李掌柜声音虚了下去。

“我们接到情报,尹戎的小儿子常常混迹于宋记商场,这小子难缠得很,节度使要你把他干掉。”其中一个黑壮青年道。

“尹小将军武艺高强,我哪是他的对手。”李掌柜的汗滑下,流进了他脖子上的褶子里。

“你当然不是。”黑装青年道,“但这家伙是。”

那人指着地上的东西:“你到时只要把它绑在身上,点燃,然后冲向尹暔,乓!一声而已,这小子就能灰飞烟灭,你讨厌的宋记火锅也不复存在。”

“那我不就……”李掌柜声音干涩,惊恐地瞪着眼前的人。

“节度使不养废物。你妻儿已经被接进节度使府,若你有些用处,他们便可衣食无忧。”黑壮青年道。

李掌柜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李有禾以妻儿相胁,他不干,也得干了。

宋记商场里人声鼎沸,尹戎和部下穿着便装走进去。

“将军,属下查过了,这间商场是一名姓宋的农户所开,他本是大涂县相河村人士,他在城郊还有一处产业,是两间作坊和一间食肆。从户籍上看,他们家一共七口人,有一人当兵未归,另外还有一名没有入籍的少年。”

“多大?”

“这个,事情仓促,属下还未来得及查清。”就刚才那些内容,还是他看到小将军后,命人去查的,时间有限实在查不了太多。

尹戎没再问。

自从尹恆改了户籍政策,他义成境内就没有落不了籍的人,跟宋家的人在一起,却不落籍,极有可能是他小儿子了。

这间商场挺大,里面各种店铺都有,新鲜得很。

看外头的巨幅画像,顶楼似乎还有一种叫火锅的吃食,既然知道小暔在这里了,一时半会儿也不忙着找,先吃点东西吧。

尹戎想着,带着他的人上顶楼吃火锅去了。

宋阿南把刚才那两个小乞丐,安排到后头帮忙干一些粗活,自己则去了顶楼的火锅店。这时候店里最忙,排队的人都能挤到楼梯间里,他上去帮着上菜,也好减轻些负担。

他拾级而上,上了二楼,又转身往上。

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中间有个转角,他顺着转过去,刚要抬腿往上,立刻缩了回来。

“诶你怎么突然后退啊!”跟他后面的人被踩了脚,不满地道。

“对不住。”宋阿南道,绕过他匆匆往下。

刚才那三楼的楼梯间果然排着人,而排在最后的那人……看背影都知道,那是他阿耶!

老头子怎么跑来这里吃饭了,还……

阿南一闪身,躲进展示棕绑床和蚕丝被的小隔间。

他探出一点头,二楼的男装成衣柜台处,一名他阿耶的亲兵正在跟人还价。胭脂柜台前,另一个亲兵正在给媳妇挑胭脂,还笨拙地把试用品图自己脸上看效果。

这楼上楼下竟然都是西营的人,这下他出不去了。

他的北营虽然由大哥代管,但还是听他的,他不让说就不说,可西营不同,那是他阿耶的人,才不会管他有什么要求。

“你怎么在这儿?”宋菽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妇人。

宋阿南一瞬间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看……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宋菽不太相信,但有客人在旁,也不好多问,干脆让阿南来帮忙,给这两位女客展示他们的蚕丝被。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宋阿南便乖乖给宋菽帮起忙来,被指挥得团团转。

等那两个女客挑完东西走后,宋菽才在当样品的床上坐下,敲敲自己的肩膀。宋阿南见状,自然而然地替他按起肩膀来。

宋阿南很会控制力道,宋菽要他用力就用力,要他轻一点便轻一点,宋菽舒服得眯起了眼。

好一会儿后,宋菽才终于问道:“你在躲什么?”

刚才宋菽带着客人上楼,一眼就看见宋阿南,但他不知看见了什么,身法极快得转进这间房里。这房间有扇门,是整个二楼唯一相对私密的空间。

宋阿南不说话。

他还是没想好究竟能不能告诉宋菽他的背景。

他本以为宋菽不爱结交权贵。可来到恒州城后,他与谢婉、与尹恆的交情渐深,倒比当日对杨剑的态度亲切许多。前些日子,更是主动去找袁三郎借了人,似乎毫不在意有人将他和尹家联系在一起。

宋阿南按摩的手停了下来,搭在宋菽肩上,不自觉得使了力。

“为什么找袁三借人?”他问。

“因为便宜啊。”宋菽道,训练有素的专业保安,包吃包住不用工钱,这么好的事情上哪儿找?“你轻点,疼。”

宋阿南这才惊觉自己捏住了宋菽肩膀,连忙放手。

然而想一想,事情仍然透露着古怪。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宋菽抬头,看向身后的阿南,笑得有些狡黠。

他这么一说,宋阿南才弄清这股违和感是哪儿来的。

北营是他们尹家麾下,统领着义成七州的正规军,就算宋菽与他们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也不过是一些价值不高的豆油,袁三郎根本没有理由,要把手下的士兵借给他用。

但是,袁三郎却借了。

“原本,我是想找尹恆的。”宋菽说。

那次他与尹恆提要求时,便有这想法,但后来又改了主意。

“那天在军营,我只顾着看你比赛,却不曾深想。晚上睡不着,我便把这些日子的事情都理了一遍。”宋菽站起来道,“沈二郎原本不肯卖,后来却卖了我赌庄。袁三郎本来只想买五六坛,最后却一口气买了二十坛豆油。阿兄说你那些日子不在,是替他买胭脂去了,买个胭脂而已,我问你时为何要躲?”

宋阿南语塞,他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懂说谎,宋菽这一桩桩事情问出来,他哑口无言。

“那天我惊了马,你是从北边来的。谢婉曾说,沈二郎肯卖赌庄是因为借到了园子高兴,可当时的尹恆与沈二郎并不交好,这其中显然缺了一环。

“袁三郎那笔生意是你谈的,庞六郎不在场,我倒想知道,这炒菜的豆油,什么时候也成了军事机密?另外,他那些种子,也是你给的吧。”

宋菽步步紧逼,宋阿南不自觉得后退,退无可退靠在墙上,宋菽两手撑住墙面,将他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两人离得非常近,宋阿南甚至能感觉到,宋菽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

“你的武功那么高,整个军营也没人打得过,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宋菽又说,“听说,尹大将军的小儿子单名一个暔字,武功盖世,是军中的英雄。”

他猜到了。

宋阿南愣住。

“原本我没往这处想,可上次在军营,他们虽装作不认识你,举手投足间的崇拜,却掩饰不了。”宋菽说。

宋阿南深深吸了口气,心脏砰砰狂跳,他甚至觉得胸腔太窄,困着他狂跳的心,隐隐作痛。

“看来我猜对了。”宋菽笑,放开了宋阿南。

宋菽转身,宋阿南连忙去抓他手臂:“我……”

“嗯?”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宋阿南难得又说了长句。

那声音有些哑,带了点软糯的央求之意,轻轻挠着宋菽的心。

其实他也不是特别生气,他自己不也有秘密瞒着宋阿南么?人与人之间有些小秘密无妨,毕竟宋阿南待宋家、待自己,一直极好,他不会因为他的一点隐瞒,就否定那所有的好。

找袁三郎借人,一是划算,二也是试探。

他刚推测出阿南的身份时,自己都觉得脑洞太大,可仔细想想,这逻辑似乎也没问题。而当袁三郎爽快答应借他人时,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阿南的想法他大约也知道,毕竟自己曾在他面前表示过,不想站队。

如果尹家的小儿子在自己家里住过的事情曝光,那么即使自己不站队,外界眼中,他和尹家也是一条线上的了。

原本他的确不想。

可如果那是阿南的家,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我……”宋菽一直不说话,宋阿南急了,又想找点话来说。

“站住!”

“把他围住!”

“你们不要过来,否则我就炸了!”

“啊!”

“大家不要乱,依次下楼不要挤!”

“快点,你带百姓疏散,你们围住他,别让他点火,我去叫老将军下来。”

外头突然一阵骚乱。

小房间里也听到了。宋菽顾不上阿南,快步出去查看。

只见易安纸坊的李掌柜高举着已经点燃的火折,外衣被扯了开来,正发了疯似得大喊:“让开!都让开!不然我点了!”

“别过去。”宋菽还要向前,宋阿南一把挡住他。

“小将军。”尹戎亲兵的领队看见他,立刻跑来报告,“属下发现此人行踪诡异,衣服里似乎藏了锐器,扯开一看才知道是炸药。”

宋阿南看他一眼,知道是锐器还不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这事要罚,但不是现在。

他让那亲兵陪着宋菽,自己走了过去。

尹戎的亲兵和吴什长那一队人合作,百姓已经陆续疏散,大家从楼梯下去,离这里还算远。

宋阿南细扫了李掌柜的腰一眼,上面绑了许多火药,要是在这里爆开,搞不好楼都要被他弄个大窟窿出来。

被围在中间的李掌柜,一眼就看到了宋阿南。

他双眼发红。

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只要把他弄死,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如果完不成任务,不仅他自己要死,妻儿也保不住,但如果完成任务,他死了,妻儿却可以活下来。

他满心满眼都是儿子喊他耶耶的模样,甚至已经忘了炸药包是绑在自己身上的。

李掌柜一手拿着引线,一手拿着火折。

火苗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摇曳,几次都差点要亲上线头。

“尹暔,出来!否则我就把这里炸了!”李掌柜喊。

吴什长看向宋阿南,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暴露身份了。

围着李掌柜的几个士兵自觉散开,宋阿南走了过去,道:“找我?”

“你就是尹暔?”李掌柜只看过那两个壮汉给的画像,并不能十分确定,只是年龄看起来的确很像,周围的士兵也对他很是恭敬。

宋阿南点头。

看来这人是冲他来的。

李掌柜身材矮胖,动作从未这么利落过。

他手腕一抖,火烧上引线。

拔腿狂奔。

宋阿南闪身,拔了一旁尹戎亲卫的剑。

剑出鞘,迅速一扫。

紧接着,他竟然伸手抓住了火药。

“小将军!”

亲卫大骇。

吴什长也立刻要奔来。

宋阿南理都不理,把连成串的火药从李掌柜腰上扯下,用力一甩。

即将爆炸的火药被甩出窗外。

“ 不要!”吴什长大喊。

可是来不及了。

吴什长看着火药飞出,那外头,可全都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