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将军, 大公子现在府里。”
“嗯。”尹戎翻身上马,“回府。”
他这几个不省心的儿子, 先是接连跑了两个, 剩下的一个还帮着他们瞒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
尹戎一路快马,气势汹汹地回到节度使府, 管家迎了上来,他看也不看。
管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连忙跟上。
往常老将军回到府里,定会解下配剑给他,可今天却一路直往大公子的院落冲去。
噌——
剑尖上闪过金光。
“将军,不可。”管家大骇, 将军这是怎么了?要杀大公子灭口吗?
“尹恆, 你个不孝子,给老子滚出来!”尹戎提剑,大步闯进儿子的院落。
“公公?”尹恆的妻子正在院里喝茶, 一见尹戎,差点摔了茶杯。
“尹恆,给老子出来!”尹戎不理她,继续喊。
院里院外的下人全都躲了起来, 有个别胆子大的,偷偷探出头, 想看看这俩父子闹起来,究竟谁能占上风。
不过说起来, 他们大公子的弓马骑射普普通通,怕不是老将军的对手。
“阿翁!”
一个响亮的童声响起。
小女孩提着裙摆跑出来,一把抱住尹戎的大腿,甜甜地道:“阿翁。”
尹戎的心都化了,忙不迭收起剑,把小女孩抱了起来:“小莲子来了,想不想阿翁啊?”
“想!”尹莲响亮地道。
“小莲子亲亲阿翁?”尹戎把脸凑过去。
吧唧一声,尹莲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两下。尹戎心里那股火,彻底全消了,还是小女孩好,自己怎么就生了三个男崽,一个比一个惹他生气!
“父亲怎么了?这么大阵仗。”尹恆姗姗来迟。
“孬种,打不过你耶耶就拿女儿来挡箭。”尹戎抱着小莲子,任她玩自己的胡须,特别嫌弃地看了眼大儿子。
“阿耶,这叫策略。”尹恆笑,“阿耶可是听说小暔的事了?”
尹恆接过妻子递来的茶,亲手送来给尹戎。
“哼。”尹戎冷哼,找了个石凳坐下,接过茶,让小莲子坐在自己腿上。
“阿翁见到小叔叔了?”小莲子问。
“是啊。”一和孙女说话,尹戎立刻变了脸,笑得合不拢嘴。
“小叔叔什么时候回来?阿娘说他会打拳,小莲子也想学打拳。”小莲子说。她之前一直养在尹氏的老家,几乎没有见过宋阿南,但常听人说起他如何厉害,便心生了向往。
“阿翁也会打拳,小莲子跟阿翁学,好不好?”尹戎问,不愧是她孙女,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好好练武。
尹莲想了想,摇头:“小莲子要跟小叔叔学。阿翁年纪大了,得多休息才行,打拳太累了。”
年……年纪大?
尹戎石化。
他的孙女竟然嫌他年纪大,他才五十多,哪里就大了?他还可以舞刀弄枪,还可以一顿吃下两斤牛肉,哪里就大了!
尹恆的妻子打破僵局,上前说小莲子得去睡觉了,把尹莲抱进了房里。
尹戎还没从刚刚的打击中醒来,有些发愣。
“阿耶身强力壮,不用忧心。”尹恆道。
“老子当然知道。”尹戎瞪他一眼,突然又想起了今天的正事,连忙问,“小暔回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暔有重任在身,还不方便回来。”尹恆道。
那宋四郎可是个人才,会造纸,会用棉花,他所在的村子还出产了高产粟米、小麦,还发现了红薯,这样的人才可不能流去其他藩镇,得让他三弟好好拉拢着。
“有什么任务比回家还重!”尹戎道,如今他们早与朝廷谈拢,哪里来什么重任要不着家的!
“嘘,阿耶,小莲子要午睡了。”尹恆道。
尹戎立刻闭嘴。
他在战场上喊惯了,嗓门粗大,可不能扰了他孙女睡午觉。
“快告诉你老子,你弟弟在哪里?”尹戎压低声音,虽然还是很粗,但已经比之前轻了许多。
“这可不能告诉阿耶,不过应该也快了。”尹恆道。
宋四郎不傻,近日发生的那些事,他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不妥。至于宋四郎究竟能不能想到小弟身上,就不得而知了。
尹戎气得又要骂,可一想到自己孙女在午睡,那气焰便又消了。
说到底,小暔会离家出走这事,还是怪自己。两年前有人送了他许多美女,大儿子有老婆了,二儿子说他喜欢男人,他便赐了许多给小儿子,盼他早日通晓男女之事,多给他生几个孙子孙女。
然而,他的小儿子,在沧州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从小天赋超群,武艺高强的小儿子,竟然逃走了!
尹戎真是不知道该气儿子不争气,还是气自己太着急,把人给吓跑了。
后来听尹恆说,小暔到了军营,又被尹昇拉着试药,最后跑得没了影,一失踪就是两年。
就算他儿子武艺高强,他也是有几分担心的。
被人用假消息诓骗了几次后,尹昇主动提出去找他三弟,也已经走了快两年了。
也不知道找哪里去了,人都回了恒州城,他倒没影了。
说起这二儿子,尹戎也是一脑门子官司。
“算了,你不说,老子自己去找。”尹戎道,说话的同时,还不忘了压低声音。
“阿耶随意,别扰了小暔如今在做的事情便好。”尹恆道。
尹戎没再多问,算是默认,转身走了。
*
几日间,数间食肆酒楼的掌柜,都见到了同一个来自青州的陌生粮商。
他的粮食很便宜,且仿佛源源不断,深入接触后才知,他背后的东家,竟是易安纸坊的李掌柜。
李掌柜那点事,他们大都心知肚明。自从宋记火锅店楼下开了商场,那里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人群都往那里涌去。开在宋记周边的食肆酒楼的生意,也开始日渐便好,甚至比宋记来之前还旺了几分。
而开在离宋记较远地方的食肆酒楼,就更加意难平了。
李掌柜的粮食到位后,第一时间联系了这些人。
他的方案很简单,他们联手搞垮宋记,同时组成行会,今后由青州那里给他们供应廉价的粮食,助他们在与恒州城其他酒楼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方法虽简单,利益却大。
商人重利,一时间,许多观望的人也参与了进来。
“听说青州方向来了一批廉价的粮食,不知袁督尉可知道?”宋菽又一次去送豆油时,跟袁三郎说道。
他现在也是有人手的了,恒州城里许多消息,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宋四郎还是跟以前那样,叫我袁老伯便好。”袁督尉道,“这批粮食我们也有所耳闻,只是它正常缴了关税,除了价贱,并无不妥。”
青州属于仲华节度使麾下,与他们之间是有关税的,所以从那里来的东西理应更贵,却不知为何,这批粮食比本地农民卖的价钱还低。
“这批粮食是易安纸坊的,老伯不觉得奇怪?他一个纸坊,怎的突然做起了粮食买卖。”宋菽道。
易安纸坊做得很隐蔽,出面卖那批粮食给酒楼的,都是青州来的生面孔。
不过,前两日杨剑来了趟恒州城,他自有他的消息渠道,很快便打听出,这跟他抢生意的粮商,竟然是易安纸坊。
“你也知道?”袁三郎讶异,这消息隐蔽得很,除了他们,整个恒州城再难找出第三个知情者了。
难道这宋四郎的情报网,竟然堪比尹恆么?
还是说,是大公子告诉小将军,小将军在设法说给了宋四郎听?
这也不无可能。
“我担心这易安纸坊有动作,所以今天特来拜托袁老伯一件事。”宋菽说。
易安纸坊这举动,有几分像是要拉拢那些酒楼的意思,宋菽注意到,买了这批粮食的酒楼,几乎都是离他较远,生意受到宋记冲击较大的。
如果这些人想联合起来,把他踢出局,也不是不可能。
而那易安纸坊,怕是已经看不惯他许久。
易安纸坊的李掌柜脸上抹了两把灰,混迹在听书的人群中。
“好!”
一折书刚讲完,说书人喝了口茶,向台下众人拱手致意,又引来一片叫好。
“先生讲得好,再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
不知是哪个人率先喊道,起先只有两三人响应,很快,这声音弥漫开来,台下观众竟齐声喊了起来。
今天的说书人恰巧是新人,僵立在台上有些不知所措。
“来呀,怎么不来了?”
“爷我买了票了,没看够,再来一个!”
喝彩声里夹进几句叫嚣,说书人在台上,一眼看到了那几人。
一个带着绿幞头的黑壮青年,带头嚷了起来。
这一嚷,普通百姓便闭了嘴,可场子里总有几个流氓,竟跟他唱起了对台。
绿幞头说要听这一出,另几个人就嚷嚷着要听那一出,绿幞头不知什么来路,但也带了几个跟班,不多时,跟那几个流氓对骂起来,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场面瞬间一片混乱。
“阿娘!”
有孩子被冲离了娘,尖锐地啼哭起来。
说书人本还站在台上,一见人动手便要躲,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把椅子,直朝他门面撞来。
说书人吓傻了。
那椅子腿直直冲着他。
他闭上眼,下意识用手挡在前。
“全部安静!”
不知是谁大喊。
说书人睁开一条缝,一个军装大汉背对着他,手里还举着一把缺了腿的椅子。
“谁闹事,站住来!”大汉道。
两个流氓想逃,立刻有人喊:“军爷,是他们!”
话音未落,又有几个军装的男人冲出来,三两下制住了要逃的几人。
“什长,闹事的一共七人,全都在这儿了。”底下有军人禀报。
“拉到衙门去。”那什长说。
听到衙门一词,立刻有人腿软了,但还有两人喊着,自己是某某家的亲戚,让那军装大汉放人。
“就算是节度使他老子,今天也得去衙门报道,拉走!”军装大汉道。
底下的军人动作利落,该捆的捆,该堵嘴的堵嘴,没两下就把人弄出去,拉衙门去了。
“吴什长,辛苦了。”宋菽这才从后台出来,对军装大汉拱手道。
“宋掌柜的别客气,以后这等闹事的小人都交给我们兄弟处理便好。”被宋菽称作吴什长的军装大汉道。
宋菽得知易安纸坊的异动后,就有些担心,所以刚才去找袁三郎,想借几个人来用两天。
没想到袁三郎不仅没拒绝,还一口气拨了十个精壮的士兵给他,也不拘用到哪一天,包了吃住便好。
宋菽刚带人回来,就有伙计来报,说是书馆里闹了起来。
他便让吴什长带着人从后台进来。
这些兵果然是训练有素,动作利落得很,三两下把捣乱的人都清理走了。
袁三郎派来的吴什长官虽不大,但在军营里也是老资格的人物,大风大浪经历了许多,对安保工作也有几分心得。
不一会儿,他便弄清了宋记商场的地形,将手底下的九个兄弟安排得妥妥当当。
宋记商场忽然来了兵。
逛商场的客人也有过一丝慌乱。幸好义成军从不扰民,在百姓中的名声不错,倒也没惹出乱子。
后来客人们发现,这些兵不仅不会打扰他们,而且因为他们的存在,商场中的秩序也好了几分,便安下心来。
客人们安了心,李掌柜那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
今天闹场的几人,除了几个小流氓,都是他从各家借来的,这样被抓去了衙门,那些个酒楼食肆的掌柜还不得恨死他?!
那宋四郎怎么突然之间跟军营的关系这么好了,竟然能从义成军的营里借到兵,他们义成军不是从来不管民间之事么?
李掌柜回到自己的宅子里,洗干净脸上抹的灰。
李节度使已经给了他那么多粮,要是做不出点样子来,以后他的日子还怎么过?李掌柜日思夜想,终于在看到纸坊门口,两个打闹的孩子时,茅塞顿开。
大人闹场会被捉,那孩子呢?
孩子不懂事,闹闹也是有的,还能跟小孩子计较不成?
李掌柜想到此,露出了笑,立刻叫底下伙计去街上找找,找两个能打的小乞丐,他有用。
伙计动作还算快,给他找了两个十来岁的小乞丐,都是男孩子。这些孩子从小流浪,李掌柜很轻易就收买了他们,让人给他们打理干净,换上好料子的衣裳,然后又招来伙计。
“你带他们到宋记的院子里去玩。记住了,来一个孩子吓走一个,务必让他们耶娘再也不敢带来宋记。”李掌柜道。
“掌柜的,那儿有兵啊。”伙计哭丧着脸。
“怕什么,他们还能打孩子不成?”李掌柜道。
“我怕他们打我……”
“没出息,快去,否则休想要这个月的工钱。”李掌柜狠狠在他脑门上拍一掌,把伙计和两个小乞丐都赶了出去。
伙计苦着脸,他不过想安安生生做份工,赚点钱帛,好早日娶上媳妇,怎么就碰上这鬼差事。
“跟我来吧。”差事虽不好,却也不能跟工钱过不去,他挥挥手,让两个小乞丐跟上。
自从来了宋记,吴什长那队人过上了顿顿鸡鸭鱼肉的好生活。
奢侈,真是太奢侈。
宋记每天包三餐,早上有豆浆馒头粟米粥,以及各种开胃小菜,有时还有油条、葱油饼和各种带馅的馒头。中午晚上至少一个大肉,还有小肉若干,馒头吃到饱。
在宋记几天,吴什长那队人肉眼可见得胖了一圈。
而且更重要的是,宋记的掌柜对他们并无优待,宋记所有的工人都能享受这待遇。
难怪他们的小将军不愿回军营。
天天都能吃得那么好,换作他们,也不想回啊!
唯一不好的是,他们巡逻时,总能撞上小将军的目光。
那目光不太友好,在校场上被小将军修理过的吴什长,每每遇上都要抖三抖。
今天他负责宋记商场的院子。
为了不打扰客人,他找了个视野好的角落站着,尽量让自己与墙壁融为一体。
然而,吴什长余光瞥到一双眼睛。
他看过去,小将军正在人群那一头,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太友好。
宋阿南不怎么喜欢这队来当保安的兵。
他的功夫是整个军营里最好的,明明都有他在了,宋菽为什么还舍近求远,去弄了这么一队兵来给他添堵?
他们能有他能打吗?
“他们是没你能打,但人家能讲道理,你能吗?”对此,宋菽说道,还瞥了眼他的嘴。
宋阿南:……
院子里很热闹,宋菽在这里放了滑滑梯、跷跷板和秋千,来玩的孩子们从三五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甚至有已经成亲的小郎君小娘子,也忍不住尝试一番。
宋阿南也没玩过。
不过他凭轻功就能飞檐走壁,谁会稀罕这种破烂玩意儿。
吴什长被小将军的眼光看得直冒冷汗,细数了自己今天做的事,除了中午贪嘴,多吃了一块肉,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小将军为什么还一直瞪着他?
吴什长转头,余光不准确,他还是得仔细确认一番。
然后他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了。小将军看的才不是他,而是院子中间的那个小娘……不对,小郎君玩的滑滑梯。
“不准你玩这个!”
“这是我的,你走开!”
“凭什么不给我们玩!啊!你打人!”
“呜哇!娘娘!呜呜呜呜呜!”
“哎你这孩子怎么能打人呢?不哭不哭,宝宝不哭。”
“我要去告诉我阿耶,你竟然打人!”
“就打你怎么了?”
“啊!”
忽然,院子中的游乐区乱成一团,两个十来岁的小郎君穿着精致,一把将玩跷跷板的小郎君推到地上,又把秋千上的小娘子拉了下来。
吴什长连忙上前劝阻,可那两个小郎君不理不睬,霸占着游乐区,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什么人啊!”
“你是宋记的保安吧,你也不管管?”
“好不容易带我家孩子来一趟,怎么碰上这种糟心事。哦,宝宝不哭,阿娘揉揉。”
吴什长有点急了,可眼前两个毕竟是不是自家的崽,那俩孩子比他小了二十有余,让他对小孩子下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可周围又乱成一团,宋记人流又大,不断有人围了过来。
宋掌柜叫他们来是维持秩序,现在院子里秩序乱成一团,他必须得管管。
可到底要怎么管?
吴什长正一筹莫展之际,就见他们小将军大步而来,干脆利落提起其中一个小郎君,往另一个身上一丢。
“哎哟!”
两人撞到一起,撞出了鼻血。
旁边一个刚才被欺负了,一直抱着阿娘哭的小男孩回头,眼睛还含着泪,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替他报仇的小哥哥。
“吴什长。”宋阿南道。
“在。”吴什长立刻立正站好。
“捆了。”宋阿南道。
他才不管这两人多大,不过比他小个三四岁,他六岁那会儿闯祸就被上军法了,这俩小崽子就是被罚得太少,才那么熊。
吴什长立刻拿来绳子。
宋阿南坐到空出的秋千上,矜持地荡了两下。
还不错。
捆起人带到后面后,吴什长问了那两小乞丐,可谁都不肯说出自己家住何方。
宋阿南随后赶到,毫不留情地一脚下去,其中一小乞丐终于吐出露了实情。
“送你们来的人,是不是李掌柜?”宋菽听了吴什长的禀报,也到了后头关人的柴房。
两个小乞丐点头。
他们听带他们来的人喊过对方,似乎就是这个名。
“你们在我这里做错了事,本来应该赔钱的,不过念在你们无家可归,也可以做活补偿。如果做的好,之后可以留下来,工钱与旁人一样,你们可愿意?”宋菽道。
“愿意,愿意!”两个小乞丐争相点头。
有吃有住,还有工作,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比起这个,李掌柜给的那点钱帛衣裳,顿时就失去了吸引力。
“那你们就跟着他吧。”宋菽道,看了眼宋阿南。
两个小乞丐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们的鼻血才刚止住。
“跟我来。”宋阿南面无表情。
“你们没看错?”尹戎坐在堂中,亲自打磨一把小匕首,这是要给他孙女的礼物。
“禀将军,绝对错不了,就是小将军,属下还见到一名北营的什长。”尹戎的亲卫道。他今天本是休沐,与两个友人一起外出用餐,走进宋记大门,却见小将军提起一名闹事的小郎君。
他不敢声张,立刻跑回府里告诉老将军。
“他在宋记做什么?”尹戎问。
那亲卫想了想,小将军今天做的事仿佛是护院,可看他穿着打扮,更像是个跑堂的,遂道:“许是跑堂的,也兼做护院。”
跑堂?
尹戎打磨匕首的手停下,他那儿子他最知道,自从他娘走后,话就少得可怜,让他去当个天天要说许多话的跑堂,不如去后厨砍瓜切菜。
“去给本将拿套便装来。”尹戎站起,他倒想去瞧瞧,他那小儿子是怎么做跑堂的。
*
计划又一次失败,李掌柜气得肺疼。
“掌柜的。”伙计还没进门,两个茶杯唰唰碎在他脚前。
“掌柜的,有两个青州来的壮士,说要找您。”伙计绕过那对碎片,跨进门道。他真的是受够了,听说宋记又在招工,要不他干脆把这头辞了,去那儿谋个差事吧。
“青州来的?”又要扔茶杯的李掌柜,手僵在半空。
“李掌柜,不过一家小小酒楼,节度使给了你那么多粮食也搞不定,便只好派我们来了。”两个黑壮的汉子进来,扔下一包东西。
李掌柜弯腰去看,那东西露出一角来,李掌柜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两位,不过是小打小闹,用这东西就……”李掌柜声音虚了下去。
“我们接到情报,尹戎的小儿子常常混迹于宋记商场,这小子难缠得很,节度使要你把他干掉。”其中一个黑壮青年道。
“尹小将军武艺高强,我哪是他的对手。”李掌柜的汗滑下,流进了他脖子上的褶子里。
“你当然不是。”黑装青年道,“但这家伙是。”
那人指着地上的东西:“你到时只要把它绑在身上,点燃,然后冲向尹暔,乓!一声而已,这小子就能灰飞烟灭,你讨厌的宋记火锅也不复存在。”
“那我不就……”李掌柜声音干涩,惊恐地瞪着眼前的人。
“节度使不养废物。你妻儿已经被接进节度使府,若你有些用处,他们便可衣食无忧。”黑壮青年道。
李掌柜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李有禾以妻儿相胁,他不干,也得干了。
宋记商场里人声鼎沸,尹戎和部下穿着便装走进去。
“将军,属下查过了,这间商场是一名姓宋的农户所开,他本是大涂县相河村人士,他在城郊还有一处产业,是两间作坊和一间食肆。从户籍上看,他们家一共七口人,有一人当兵未归,另外还有一名没有入籍的少年。”
“多大?”
“这个,事情仓促,属下还未来得及查清。”就刚才那些内容,还是他看到小将军后,命人去查的,时间有限实在查不了太多。
尹戎没再问。
自从尹恆改了户籍政策,他义成境内就没有落不了籍的人,跟宋家的人在一起,却不落籍,极有可能是他小儿子了。
这间商场挺大,里面各种店铺都有,新鲜得很。
看外头的巨幅画像,顶楼似乎还有一种叫火锅的吃食,既然知道小暔在这里了,一时半会儿也不忙着找,先吃点东西吧。
尹戎想着,带着他的人上顶楼吃火锅去了。
宋阿南把刚才那两个小乞丐,安排到后头帮忙干一些粗活,自己则去了顶楼的火锅店。这时候店里最忙,排队的人都能挤到楼梯间里,他上去帮着上菜,也好减轻些负担。
他拾级而上,上了二楼,又转身往上。
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中间有个转角,他顺着转过去,刚要抬腿往上,立刻缩了回来。
“诶你怎么突然后退啊!”跟他后面的人被踩了脚,不满地道。
“对不住。”宋阿南道,绕过他匆匆往下。
刚才那三楼的楼梯间果然排着人,而排在最后的那人……看背影都知道,那是他阿耶!
老头子怎么跑来这里吃饭了,还……
阿南一闪身,躲进展示棕绑床和蚕丝被的小隔间。
他探出一点头,二楼的男装成衣柜台处,一名他阿耶的亲兵正在跟人还价。胭脂柜台前,另一个亲兵正在给媳妇挑胭脂,还笨拙地把试用品图自己脸上看效果。
这楼上楼下竟然都是西营的人,这下他出不去了。
他的北营虽然由大哥代管,但还是听他的,他不让说就不说,可西营不同,那是他阿耶的人,才不会管他有什么要求。
“你怎么在这儿?”宋菽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妇人。
宋阿南一瞬间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看……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宋菽不太相信,但有客人在旁,也不好多问,干脆让阿南来帮忙,给这两位女客展示他们的蚕丝被。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宋阿南便乖乖给宋菽帮起忙来,被指挥得团团转。
等那两个女客挑完东西走后,宋菽才在当样品的床上坐下,敲敲自己的肩膀。宋阿南见状,自然而然地替他按起肩膀来。
宋阿南很会控制力道,宋菽要他用力就用力,要他轻一点便轻一点,宋菽舒服得眯起了眼。
好一会儿后,宋菽才终于问道:“你在躲什么?”
刚才宋菽带着客人上楼,一眼就看见宋阿南,但他不知看见了什么,身法极快得转进这间房里。这房间有扇门,是整个二楼唯一相对私密的空间。
宋阿南不说话。
他还是没想好究竟能不能告诉宋菽他的背景。
他本以为宋菽不爱结交权贵。可来到恒州城后,他与谢婉、与尹恆的交情渐深,倒比当日对杨剑的态度亲切许多。前些日子,更是主动去找袁三郎借了人,似乎毫不在意有人将他和尹家联系在一起。
宋阿南按摩的手停了下来,搭在宋菽肩上,不自觉得使了力。
“为什么找袁三借人?”他问。
“因为便宜啊。”宋菽道,训练有素的专业保安,包吃包住不用工钱,这么好的事情上哪儿找?“你轻点,疼。”
宋阿南这才惊觉自己捏住了宋菽肩膀,连忙放手。
然而想一想,事情仍然透露着古怪。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宋菽抬头,看向身后的阿南,笑得有些狡黠。
他这么一说,宋阿南才弄清这股违和感是哪儿来的。
北营是他们尹家麾下,统领着义成七州的正规军,就算宋菽与他们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也不过是一些价值不高的豆油,袁三郎根本没有理由,要把手下的士兵借给他用。
但是,袁三郎却借了。
“原本,我是想找尹恆的。”宋菽说。
那次他与尹恆提要求时,便有这想法,但后来又改了主意。
“那天在军营,我只顾着看你比赛,却不曾深想。晚上睡不着,我便把这些日子的事情都理了一遍。”宋菽站起来道,“沈二郎原本不肯卖,后来却卖了我赌庄。袁三郎本来只想买五六坛,最后却一口气买了二十坛豆油。阿兄说你那些日子不在,是替他买胭脂去了,买个胭脂而已,我问你时为何要躲?”
宋阿南语塞,他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懂说谎,宋菽这一桩桩事情问出来,他哑口无言。
“那天我惊了马,你是从北边来的。谢婉曾说,沈二郎肯卖赌庄是因为借到了园子高兴,可当时的尹恆与沈二郎并不交好,这其中显然缺了一环。
“袁三郎那笔生意是你谈的,庞六郎不在场,我倒想知道,这炒菜的豆油,什么时候也成了军事机密?另外,他那些种子,也是你给的吧。”
宋菽步步紧逼,宋阿南不自觉得后退,退无可退靠在墙上,宋菽两手撑住墙面,将他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两人离得非常近,宋阿南甚至能感觉到,宋菽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
“你的武功那么高,整个军营也没人打得过,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宋菽又说,“听说,尹大将军的小儿子单名一个暔字,武功盖世,是军中的英雄。”
他猜到了。
宋阿南愣住。
“原本我没往这处想,可上次在军营,他们虽装作不认识你,举手投足间的崇拜,却掩饰不了。”宋菽说。
宋阿南深深吸了口气,心脏砰砰狂跳,他甚至觉得胸腔太窄,困着他狂跳的心,隐隐作痛。
“看来我猜对了。”宋菽笑,放开了宋阿南。
宋菽转身,宋阿南连忙去抓他手臂:“我……”
“嗯?”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宋阿南难得又说了长句。
那声音有些哑,带了点软糯的央求之意,轻轻挠着宋菽的心。
其实他也不是特别生气,他自己不也有秘密瞒着宋阿南么?人与人之间有些小秘密无妨,毕竟宋阿南待宋家、待自己,一直极好,他不会因为他的一点隐瞒,就否定那所有的好。
找袁三郎借人,一是划算,二也是试探。
他刚推测出阿南的身份时,自己都觉得脑洞太大,可仔细想想,这逻辑似乎也没问题。而当袁三郎爽快答应借他人时,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阿南的想法他大约也知道,毕竟自己曾在他面前表示过,不想站队。
如果尹家的小儿子在自己家里住过的事情曝光,那么即使自己不站队,外界眼中,他和尹家也是一条线上的了。
原本他的确不想。
可如果那是阿南的家,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我……”宋菽一直不说话,宋阿南急了,又想找点话来说。
“站住!”
“把他围住!”
“你们不要过来,否则我就炸了!”
“啊!”
“大家不要乱,依次下楼不要挤!”
“快点,你带百姓疏散,你们围住他,别让他点火,我去叫老将军下来。”
外头突然一阵骚乱。
小房间里也听到了。宋菽顾不上阿南,快步出去查看。
只见易安纸坊的李掌柜高举着已经点燃的火折,外衣被扯了开来,正发了疯似得大喊:“让开!都让开!不然我点了!”
“别过去。”宋菽还要向前,宋阿南一把挡住他。
“小将军。”尹戎亲兵的领队看见他,立刻跑来报告,“属下发现此人行踪诡异,衣服里似乎藏了锐器,扯开一看才知道是炸药。”
宋阿南看他一眼,知道是锐器还不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这事要罚,但不是现在。
他让那亲兵陪着宋菽,自己走了过去。
尹戎的亲兵和吴什长那一队人合作,百姓已经陆续疏散,大家从楼梯下去,离这里还算远。
宋阿南细扫了李掌柜的腰一眼,上面绑了许多火药,要是在这里爆开,搞不好楼都要被他弄个大窟窿出来。
被围在中间的李掌柜,一眼就看到了宋阿南。
他双眼发红。
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只要把他弄死,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如果完不成任务,不仅他自己要死,妻儿也保不住,但如果完成任务,他死了,妻儿却可以活下来。
他满心满眼都是儿子喊他耶耶的模样,甚至已经忘了炸药包是绑在自己身上的。
李掌柜一手拿着引线,一手拿着火折。
火苗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摇曳,几次都差点要亲上线头。
“尹暔,出来!否则我就把这里炸了!”李掌柜喊。
吴什长看向宋阿南,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暴露身份了。
围着李掌柜的几个士兵自觉散开,宋阿南走了过去,道:“找我?”
“你就是尹暔?”李掌柜只看过那两个壮汉给的画像,并不能十分确定,只是年龄看起来的确很像,周围的士兵也对他很是恭敬。
宋阿南点头。
看来这人是冲他来的。
李掌柜身材矮胖,动作从未这么利落过。
他手腕一抖,火烧上引线。
拔腿狂奔。
宋阿南闪身,拔了一旁尹戎亲卫的剑。
剑出鞘,迅速一扫。
紧接着,他竟然伸手抓住了火药。
“小将军!”
亲卫大骇。
吴什长也立刻要奔来。
宋阿南理都不理,把连成串的火药从李掌柜腰上扯下,用力一甩。
即将爆炸的火药被甩出窗外。
“ 不要!”吴什长大喊。
可是来不及了。
吴什长看着火药飞出,那外头,可全都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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