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棉花应该是精心修整过的, 每一棵树都一般高矮,大约比成人略矮些。上面的枝叶被修剪得干干净净, 所以从远处看来, 才会是连绵的白色。
湖中央有一处很大的平台, 三面环水,小厮带宋菽他们从湖上泛舟而去。平台上放着好几张长桌, 与会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站在桌后,写写画画。
正中间位置最好的那张桌后, 站着谢婉。
沈清在她斜后方不远,举着笔,却不知在看什么,看得痴了。
今天沈清邀的人果然不多, 大都是上次来过赏花宴的, 除此之外,便是尹恆了。
他明明不过二十出头,但站在一堆尚未婚配的少年中, 却显得有些老了。宋菽与他认识,自然不免要寒暄几句。这园子是尹家的,宋菽便问起了棉花。
“这白叠花前朝起就栽在这儿了,不过能供人赏玩罢了, 听说也可用来织布,可那每一朵中有许多白叠籽, 剥起来很是麻烦,就是手最利索的女子, 一天也不过能得一篓。”尹恆说。
没想到他堂堂节度使大公子,竟然对这小小棉花也有几分研究。宋菽对这位尹大公子倒又高看了几分。
尹恆说的这些都是事情,这也是为何棉花早就传入中土,却迟迟得不到发展的一大原因。只不过,这对宋菽而言不是什么障碍罢了。
“能不能织布倒无妨,我家刚到恒州,宅子里也没什么可赏玩的花草,不知您这白叠花可否割爱,卖我几株。”宋菽道。
棉花是个好东西,可以做棉花毯、纺棉线、织棉布,还可以做棉甲。种棉花的成本也比养蚕低得多,若是能大片大片地种起来,再弄个棉花加工厂,这利润想想都可怕。
只不过,他不想让这位节度使公子参一脚,所以只说用来赏玩。现在的他也非昔日一穷二白的农家子,这棉花买卖,光靠他自己的资本也做得起来。
尹恆不知道宋菽有什么打算,却也并不怎么相信赏玩之说。
据他所知,这宋四郎虽然有些奢侈的毛病,比如一天要吃三顿饭,不爱走路爱坐车,但还算务实,大张旗鼓地从皇家园林里搞一堆白叠花放自家园中赏玩,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若是这白叠花能帮他赚些钱帛,倒是可能。只是这东西织布忒麻烦,又赚不了什么钱,不然自己早搞起来了。
还是说,他有加工白叠花的好方法?
“不过几株花而已,谈不上割爱,只是这东西在皇家的林子里久了,也算金贵玩意儿,这价钱……”尹恆很想看看,这宋四郎究竟会怎么处理这些白叠花,刚好他们义成军军费吃紧,就让他来贴补一二吧。
尹恆卖得爽快,开价却让宋菽有些肉疼。不过他很巧妙,这价钱虽然会让宋菽肉疼,却不至于拿不出来。
看起来,这人对自己手下的产业,很有一番了解啊。
宋菽与他东拉西扯半天,最后,买了他半园子的白叠花。
诗画会结束当晚,宋菽便派了人去采摘。
花太多,一晚当然摘不完,尹恆倒一点门第之见也没有,竟然在皇家园林里安排了房间给宋菽的工人居住。
“宋四郎见笑了,我家拿下园子后也无心打理,里面的下人们早散了,这间院子以前大约是给哪个宠妃的,修得很是精细,让你的人在这儿打个地铺吧,省得来回麻烦。”尹恆说。
这几间屋子果然修得很好,里面也还算干净,尹恆又让人从库房里找来了床单被褥,毕竟是皇家的东西,稍微整理一番便也能用。
宋菽带来的工人有从相河村跟来的,也有许多四平村、五安村、六合村等地招来的,不管哪里的,总归是普通平民,这乍然走进曾经的皇室禁苑,甚至踏入这修整精细的宠妃殿宇,无不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这里真的能住?”不会杀头么?一个工人哆哆嗦嗦地问。
他是本地人,自然知道这是何处。
他小时候,这园子还常有皇室的人来避暑的呢,那阵仗可大了,可他们这种人别说进来,就是多看一眼皇家的仪仗队,那也是可能掉脑袋的!
“诸位放心住着,如今这是我尹家的地方,没人敢说闲话。”尹恆道,朗声对众工人说话时,真露出几分节度使家大公子的威严来。
工人们见尹恆这么说,也渐渐放开了胆子。
“这可是皇家的寝殿吶!”
“尹公子刚才说了,是宠妃住的。哎呀呀,我什么时候也能住上这样的屋子啊。”
“别做梦了,让你在这儿睡一晚已经是你祖上积德了。”
“别啰里八嗦的了,尹公子的人已经把被褥运来了,跟我出去拿去,这东西拿来还得掸一掸才好用。”有人说道,一拨人便随着他去拿被褥,另有一些人则去打了水来,打算把这大殿的地好生擦擦,晚上睡着才安心。
宋菽本想也在这里将就着睡了,却被尹恆带到另外一处。
“这里是哪儿?”这大殿的屋宇比刚才那处还要高,里面的摆设虽然都撤走了,但就看那殿中柱子的制式,这也不是等闲之地。
“这是皇帝寝宫。”尹恆轻描淡写道。
这一回,就连宋菽都有些心动过速。
“你且在这儿歇下,我和我的人也在这附近的屋子里歇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尹恆道,“不会有宵小胆敢进来。”
宋菽望向秀金龙的床幔,僵硬地点头。
尹恆走了,宋菽在殿里逛了一圈,还挺干净,大约尹家还是会定期派人打扫的,园子里那些植物花卉,也肯定是有人照料的,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时时有专人看顾罢了。
龙床比地面高出一些,宋菽坐了上去,硬的。
可怜的皇帝,连张柔软的床都没有。
宋菽从空间里拿了张席梦思床垫出来,又把秀金龙的被子换成他空间里的蚕丝被,枕头也换成了乳胶枕,这才安心躺下。
吱呀——
什么声音?
宋菽从床上弹起来。
“谁?”他警惕道。
心念一闪,不该在这儿的东西全进了空间里。
“我。”一条结实的手臂撩开床幔。
借着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宋菽看到,宋阿南站在床边,正看着他。
“你怎么进来的?”宋菽讶异。尹恆不是说过,没有人能进得来?
宋阿南轻哼一声,有些不屑。
仿佛看不起这儿的安保机制。
“你出门跟三阿姐说过吗?”宋菽问。
宋阿南越过他,爬到床的另一边:“说过。”
刚才被收进去的东西已经又拿出来了,宋阿南试了试屁股下的柔软度,不错,比棕绑床更舒服。
又试了试乳胶枕。
这个也好。
蚕丝被他已经盖习惯了,但棉质的被套还是比他现在用的舒服不少。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宋菽又问。
“瞎逛。”宋阿南道。
以他大哥的性子,要留宿皇家园林,怎么也得睡睡皇帝的龙榻,往最高最雄伟的几处殿宇找,肯定没错。
宋阿南钻进被窝,躺下。
“你来干嘛的?”宋菽坐在他旁边,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睡觉。”宋阿南道。
宋菽:“……”
敢情他大半夜跑这么远路是来陪睡的?
不过也是,上次阿南大晚上不回家,他很担心,这会儿轮到他不回去了,阿南想必也放心不下。
今天忙了一天,宋菽一翻身,踢掉薄被,很快就睡着了。
宋阿南替他把被子拉上来,搭在小肚子上,也转身睡下。
第二天宋菽睁眼时,宋阿南已经不见。
尹恆那所谓的没有宵小敢来,对宋阿南来讲真是一点没用。也不知道这阿南到底什么背景,功夫竟然这么好,连尹恆身边那队亲兵,也毫无知觉。
棉花采摘完毕,宋菽与尹恆也银货两讫。
之后,他拉上严卓,快马加鞭回了一趟相河村。
剥棉籽、弹棉絮、卷棉条、纺棉线、织棉布,这一道道工序都得改进。不只是剥棉籽用的轧花机,还有弹棉花的长弓,纺棉线的纺车,织棉布的织机等等,无一不需要设计制造。
他手头上有不少关于棉花纺织的资料,但也不是须臾间便可做出的,还是需要回去与木匠坊的师傅们讨论一番,才能确定方案。
至于带上严卓,是因为木匠坊的师傅们做东西多凭经验,而严卓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将经验量化。
有了精确的设计图,即使没有了这批熟练工,宋菽也不难再开出一条制造机器的流水线。
这次回去的时候还挺巧,赶上了春小麦丰收。
粟米的种子宋菽在上一年已经改良过了,但小麦一直没动,冬小麦播种那会儿他忙着别的事,便只好在春天再种下了一批小麦,这会儿已经收获。
毫无意外,宋家的小麦产量再一次震惊了十里八乡。
而这一回,大家也有了经验,当天便催着宋菽搞拍卖,纷纷掏钱,把宋家的小麦瓜分了个七七八八。
“宋四郎,你家这地究竟怎么种的?可有什么秘方?”
“是啊是啊,别藏着掖着啊,也告诉大伙儿听听。”
“宋四郎是藏的人么?人家说没有肯定就没有了,他家这地多半是上学堂的人帮忙打理的,有点什么秘方还不是早就知道了?”
“但这产量,也忒吓人了。”
幸好有人替他说了话,宋菽还真不敢在这问题上多纠缠,匆忙移开了话题。
“我在恒州那儿得了诸多白叠花,只等明年开春后播种,只是我家这点田肯定是不够的,诸位若是愿意种些,收货后定然高价来收。”
听到宋菽又得了新东西,村里人也是好奇得紧。
上次他得了辣椒,便折腾出了火锅店来,这一回,也不知道会有什么。
宋菽便说了点棉花的好处,尤其是御寒能力,比木棉好不少,而且更加轻便好穿。
听了他的解释,村民们对这白叠花也颇感兴趣。这种防寒的好物,在他们中间还是很受欢迎的,单看上一次木棉的好销路,就知道了。
当下便有几户人家表示,到时宋菽可以给他们种。
之后,宋菽花了十来天时间,几乎把他空间里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棉花的资料都翻了一遍,又与彭师傅他们细细讨论了织棉布的种种细节,终于在严卓的帮助下,敲定了几样用于棉花加工的器械设计图。
搞定这所有,宋菽才又回恒州城。
*
他走这段时间,恒州的作坊运营良好,三娘也管得越来越顺手。
另外,赌庄那头的整修工程也已经开始,宋阿南时常会过去盯着。外头有两间铺面已经修整得差不多,宋菽便与宋河商量,下次他回相河村时,带些蚕丝被和纸过来卖。
城郊作坊外的食肆也一如既往得热闹,因为他们的菜好吃,许多小摊和食肆争相模仿,刚开始还有点不着四六,很快便有几家做出了媲美宋记食肆的,虽不是全部,倒也能引得一批客人光顾。
这些菜都得用油,宋家作坊的豆油销路,也跟着开阔了许多。
这天宋菽去豆油坊,正巧有一批要出货。
“这两单是要去城西的,一单到城东,还有三单城北,西南角这些不用挨家挨户送,通知一声,让他们来南城门领就成……”庞六郎拿着张单子一一吩咐,可最后头这单的去处,却让他有些犯愁。
这一单是去军营的,在城北四十里的地方,全速赶去的话,时间绰绰有余,可如果要送城里这些,就有点来不及了。
军营这单也不比寻常人家,按理他该盯着的,可过会儿又约了别的客户谈生意,根本走不开。
庞六郎在坊内诸人中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找上了宋菽。
宋菽一听,他手上刚好空着,到是可以走上一趟,正好瞧瞧这义成军的军营是个什么样。
“这真是太好了。”庞六郎道,“北营的袁督尉这次又定了二十坛,听说他们营里最近宽裕不少,炒菜都敢多放油了呢!”
还不是我买棉花的钱。
宋菽心下嘀咕了一句,接过庞六郎的单子看一眼,说:“你放心,我带两个人去送便好。”
“当然当然,东家去我必然是放心的。”庞六郎高高兴兴地把重任交给宋菽,又嘱咐了即将出发的另一队人,便准备谈生意去了。
宋菽的豆油队要先进城,从北门到南门,路上正好遇上刚从赌庄工地出来的宋阿南,便把他也叫上了车。
“去哪?”宋阿南上车后问。
“北营。”宋菽说。
宋阿南一愣,那地方他好久没去了。
恒州城郊有两处军营,一处在城西三十里地,简称西营,是他父亲的亲兵。另一处则在城北四十里地,简称北营,是他手下的兵。
以往他几乎日日都去,如今却恍如隔世。
之前见到袁三郎时,他已经吩咐过了,这回也不怕去军营露个面。说实在的,他离开始才十一,如今两年过去,样子已有了些变化,又长高许多,若不是曾经常见面的,并不能马上认出他来。
“前方何人?”
“军营重地,不得擅入。”
一左一右两人,挡在宋菽的车队前。北营的大门已近在咫尺。
“在下宋菽,这是袁督尉定的豆油,烦请两位通报一声。”宋菽拱手道。
两人打量了一番宋菽,又扫过运豆油的车队。
忽然,右面那人愣了一下。
“可是有何不妥?”那人反应太明显,宋菽也看了出来。
他顺着那人眼光转头,只见宋阿南站在豆油车边,面无表情。
“这些人都是同我一起来送豆油的,可是……”宋菽话音未落,那两人竟单膝跪下。
他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
哨台上的人也同时跪下。
他连忙回头。
“参见大将军。”
行礼的声音整齐划一。
马蹄声渐停,尹恆从马上翻身而下:“不必多礼,起来吧。”
宋菽了然,松了口气。
宋阿南瞥了眼尹恆,波澜不惊。
“宋四郎也在?”尹恆扫了眼阿南和车队,“可是来送豆油的?随我进去吧。”
“尹公子好。”宋菽拱手。
“进来吧。”尹恆对宋菽道,若有若无地挡在了宋菽和阿南之间。
宋阿南扫了眼那俩看门的士兵,跟着车队往里走。
被宋阿南视线洗礼地两人,瞬间站得笔直,僵硬地往两面退去,让车队先过。
幸好,没有脱口而出喊小将军,否则大约要被拎到校场上狠狠教训一番了。
右边那个士兵,猛然记起袁督尉的叮嘱,心里一阵后怕。
“那是……”
“闭嘴。”
宋阿南跟着车队一路深入,这些兵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不少都认出了他。
袁督尉早有叮嘱,这些人虽关切,却也硬装着无事发生。
时隔许久回到军营,阿南心里也多少有些情绪。
他面上并不显露,可看到军营正中央的校场时,也恍然想起,曾在这里练兵的情形。
自从离开军营,民间并无对手,倒是好久没痛快淋漓得打一场了。
现在是休息时间,校场上有人在对决,周围围了一群兵,给场中的加油。
“杨老二,你要是输了今天晚上守大门啊!”
“杨校尉,袁督尉说少个耕地的,你力气大,不如帮帮他?哈哈哈哈哈。”
“小兔崽子,你杨爷爷输过吗?都给我闭嘴!”被场边人屡屡点名的一大汉嚷嚷道,向对手招招手,挑衅之意不言而明。
尹恆带着宋菽他们过来,周围不停有人行礼,他都摆摆手让他们继续。
场中二人已经战作一团,尹恆饶有兴致地看着,对宋菽道:“这杨老二武艺高强,两年了,都未逢对手。”
他们这厢说话时,场上已过数招,杨老二果然有一手,他的对手虽还未输,却已经明显落了下风。
不久,便被他一招擒拿,掐住了命门。
“好!”尹恆领头拍手。
周围的人也跟着叫好。刚才嘲讽杨老二的,这会儿也跟着拍手,嘻嘻哈哈地向他喊话。
“我听闻你的作坊里,每天早上都要练拳,可想上去比划一番?”尹恆道。
“不了不了,我生性懒散,这拳时练时不练的,不过是个花架子。”宋菽连忙摆手。
刚才他看了杨老二打架全程,这可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功夫,他那点花拳绣腿还是不上去丢人现眼了,倒是宋阿南可以去比划比划,他还挺想看看,到底是军队里的人强,还是他家阿南更强。
“那这位小兄弟呢?”宋菽还未发话,尹恆先把视线转向了阿南。
宋菽他们油已经被人领走,这会儿送油队的几人都跟着在校场边看比武,尹恆一发话,他们也都看向了阿南。
“南管事上去试试呗。”
“是啊,没准真能走几招。”
“管事教我们的那套拳可好用了,如今练了些日子,村里的小流氓都不敢来我家找茬了!”
这些人天天早上跟着宋阿南练拳,自然知道他有些功夫,此刻也特别想见识一番。
宋阿南不说话,手却有些痒了。
这校场他不陌生,校场边的人更是他熟悉的。
两年未逢对手,哼,不过是他不在,所以让那杨老二威风了一把。
“上去试试?”宋菽道。
“小兄弟,你年岁还小,输了也没什么丢脸的,继续努力便是。”尹恆火上浇油道。
宋阿南果然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刀,锐利得很。
原本宋阿南想低调一些,可尹恆这么一说,他还怎么忍?更关键的是,宋菽脸上有所期待。
杨老二和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这边。
他一眼认出,那个打扮普通的少年,正是他们的小将军。
袁督尉叮嘱过他们,见到小将军也要当作不认识,可没说过,不能跟他打架啊。这两年他勤学苦练,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与小将军再次交手。
这一次,他一定要赢!
宋阿南脚下一点,几步掠上校场。
“来。”他说。
“南管事好厉害!”随队而来的豆油坊工人道。他们从未见过宋阿南施展轻功,当下忍不住赞道。
旁边的士兵听了,心里嘀咕:他们小将军当然厉害,这些没见过市面的农户,只是轻功就吓成这样,过会儿还不得眼珠子都瞪出来?
这回,杨老二理都没理场边的叫嚣,全副心神都灌注到了这场决斗。
他拉开架势,细细打量对手。
宋阿南站在另一半场,不动如山,锁住杨老二的视线,偷偷开了个小差。
宋菽站在场边,正看着他。
宋阿南心里一热。
绝对要赢得漂亮!
杨老二正要动手。
电光火石间,风卷起沙砾,拳头已到他眼前。
他下意识后仰躲避。
然而,拳头急停,宋阿南转身横扫。
杨老二调整不及,被他一腿扫乱了重心。
输得好快。
校场周围的人都没眼看了。
杨老二勉强防守,已是步步后退。以往他跟小将军过招,总能走过十招才露败相,可今天,竟然一开场便败相已露。
说起来,小将军离营两年,他们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原本以为他不在营里,武艺必然有所生疏,没想到两年过去,他不仅没有生疏,似乎还更强了。
豆油坊的那一杆工人,更是已经傻了眼。
他们知道南管事有几分功夫在手,可万万没想到,他跟军队里的高手对垒,不但不落下风,还能一路抢攻。你看对方那样子,分明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
太残暴了。
杨老二欲哭无泪。
他以为小将军好歹会让他现出招,给自己一点点赢的机会。谁知两年过去,他连机会都不给了,竟然一出手就是狠招,一点空档不露,简直是压着自己打。
可他还没有放弃,他苦练两年,不是为了放弃的!
杨老二一边勉强防守,步步后退,一边沉下心,耐心寻找宋阿南的空档。
功夫不负有心人,宋阿南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失误,被他精准抓住。
抢上!杨老二迅速出击。
那拳头带着破风之声而去,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出拳都更快更准。
几乎要命中时。
宋阿南忽然跳起,俯身一击。
杨老二肩背一痛,动作略有变形。
紧接着,宋阿南的膝盖已经飞至眼前,命中!
杨老二的攻势瞬间被破,宋阿南又一套连击,把他打得连连后退。
这一回,他没再给杨老二反击的机会。
迅速近身,掐住了他的命门。
“你输了。”宋阿南说,竟然略带了几分得意。
打败了他有必要那么得意么,杨老二欲哭无泪。苦练两年,竟然输得更快了。
他们场上交手数个回合,场下却只过了片刻。
宋菽只看见两人对峙,宋阿南抢先出手,噼噼啪啪一通打,杨老二扑了。
跟他那时候打潜入家中的柳大郎,似乎也无甚区别。
这军营里的人如此不堪一击,尹家是不是快要被朝廷干掉了?
宋菽不由怀疑地看了尹恆一眼。
尹恆欲哭无泪。
他家小弟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好歹现在这营是他代管着,他竟然二话不说,当着外人的面,噼里啪啦就把人料理了。
赢了也就算了,这得意的小表情是怎么回事?炫耀吗?!
“我赢了。”宋阿南都没看落败的杨老二一眼,飞快回到宋菽跟前。
“嗯,好厉害。”宋菽道。
宋阿南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心里像灌了蜜似的,转头道:“还有谁来?”
有人蠢蠢欲动。
虽然知道上场就是挨打。
可挨小将军的打他们也愿意!
小将军两年未归,营里都没有高手指点他们武艺,就算杨老二比他们厉害,可见识过了小将军的,其他人再厉害也不过尔尔。
“我来!”
“还有我!”
“我我我,我也要打!”
有好几人出列,都是营中实力不错的。
“一起来。”宋阿南又回到场中。
这些人知道他的厉害,便也没推让,果真一起上了。
这些士兵天天一起训练,打仗时又很讲求配合,一拥而上,相互配合,战斗力也是大增。
就连宋阿南,也不得不放了全副心神,认真应对。
虽是废了点功夫,但不过多时,这些人都接连被他打出场外,输了个彻底。
宋阿南还是一眼没多看那群手下败将,迅速回到宋菽跟前,等夸奖。
“我们阿南果然很厉害。”宋菽道,这次一对多,那些士兵互相之间的配合很默契,给阿南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但也终于让宋菽见识到了他的犀利。
“精彩。”尹恆鼓掌。
“南管事,你好厉害!”
“南管事,你这功夫哪里学的?”
“南管事……”豆油坊的工人们一个个与有荣焉,没想到他们作坊的管事竟然是个隐世高手。军队里一群士兵一拥而上,他噼里啪啦就把人打飞,太厉害了!
这些工人们刚进军营时,还有些犯怵,可这会儿见他们管事这么厉害,一个个抬头挺胸,神气得很。
周围那些士兵又酸涩又自豪,那个超级厉害的南管事,可是他们的小将军!虽然现在不能说,但小将军永远是他们的小将军,以后等着瞧,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时候还多着呢!
“大将军。”
校场这里告一段落时,袁三郎终于出现,他赤着脚,裤脚卷起,脚上沾了泥。
“麦子已经收了,您可要去看看?”
袁三郎一边放在卷起的袖管,一边道。
他们义成军都得自己种地,连节度使和小将军的亲兵也不例外。之前他从相河村那儿得了粮种,春小麦已经收获,那收成比之前翻了好多倍呢!
之前求种时,相河村的麦子收成平平,所以他只对粟米种子感兴趣。可那神秘人,如今知道是小将军了,给了他两带粮种,一袋粟米,一袋麦子,他便都用了。
粟米才种下不久,还未收获,那麦子倒已经成熟。这两日他带着人在田里忙活,把麦田都割了。割完一清点,才知道,这每亩田的收获,竟然比之前翻了数倍!
宋家的粮种果然名不虚传!
今天尹恆按例会来看新收上的粮,他地里的事情一完成,立刻就奔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尹恆这一大好消息!
“哦?收成如何?”尹恆如往常一样问道。
“那宋家的粮种果然名不虚传,连麦子也收成甚好,翻了足足五六倍呢!”袁三郎道。
“我家的粮种?”宋菽就在几步之遥,听见了袁三郎的话,转头问道。
他一眼认出了袁三郎!
原来这人竟是军中的。那么说来,庞六郎口中的袁督尉,竟是他了?
可宋菽记得,当日袁三郎来问他要粮种,他并未卖。
而且当时,他家只有粟种声名远播,那麦种还放在后院,没有种下呢!
这麦种,他又是如何得来的?
“宋四郎。”袁三郎不知道他在,心里疯狂打鼓。
刚才自己都说了什么?
他这儿的粮种是小将军偷偷给的,宋四郎应是不知,他这么一说,不就暴露了?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小将军怪罪起来,他是不是会被拎到校场上教训到死?
袁三郎僵立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
宋菽记起,袁三郎在的那几日,宋阿南经常失踪。袁三郎走那天,他发现家里的粮种少了,问了宋阿南,可他却翻墙逃走。
现在想来,这粮种难道是他给的?
“阿南。”宋菽转头。
宋阿南手背到身后,有些抖。
“宋四郎,”尹恆抢上一步道,“真是对不住,当日袁三郎想找你买粟种不得,给我报了信,我便派人去,悄悄拿了一点,也实在是军中缺粮,不得已而为之。”
“当真?”宋菽怀疑。
尹恆要粟种,何必偷偷拿,他身居高位,有一百种办法逼他乖乖就范。
“当然是真的,不瞒你说,我也曾想领一队人去逼你就范,可家父不许咱们扰民。”尹恆说着,右手食指轻挠了两下脸颊,看起来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这事情确实是我们不对,要不我现在就着人把欠款补上,你看如何?”
宋菽沉吟片刻:“光赔钱,似乎不够诚意。”
尹恆神情一僵,深吸一口气,笑得更灿烂了:“那宋四郎以为如何?”
“我是外地人,在这恒州城行商总有几分不便利,只希望尹公子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宋菽道。
“什么要求?”
“我现在还未想好,等需要了,自会告知于尹公子。我答应,这要求绝不会对义成军不利,我也不会要公子行伤天害理、欺民霸市之举。”宋菽道。没想到自己也有能用到这招的一天,真是爽快!
这是把他当剑使啊!
宋家能有什么事,无外乎生意做太大,得罪了地头蛇。
他尹家就是恒州城最大的地头蛇,有了他们在背后撑腰,这宋菽岂不是能横着走?尹恆见他得意,真是百般不情愿。
但转念一想,他答不答应有差别吗?
就算自己不帮,尹暔这小子也不会不帮,不如他一开始就卖宋菽一个人情,还能让他惦念自己的好。
尹恆欲哭无泪,面上却还得端着,佯装思考了片刻,点头道:“行。”
军营里逛了一圈,还得了尹恆一个大便宜,区区一点粮种而已,宋菽真觉得划算得很。
宋阿南跟着他回家,路上宋菽再没提到粮种之事,他那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然而,刚踏进家门,宋菽却道:“今天说起粮种之事,我忽然记起,那几日你行踪成谜,究竟是去哪儿了?”
不管尹恆说的是不是真话,那几天宋阿南行踪诡异却是真的,他那会儿无暇顾及,现在既然旧事重提,还是得好好问问。
宋阿南才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他还以为自己已然过关,却没想到……这可怎么办?
“你们堵在门口干嘛?”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宋阿南回头一看,正是宋河。
“问阿兄。”他立刻道。
“嗯?问我什么?”宋河一头雾水,他没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只知道他一回家,就看到宋菽和小将军堵在门口,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气氛有些僵持。
宋菽狐疑地看了宋阿南一眼,却也知宋阿南是宋河走后来的,两人交情不深,宋河应是不会替阿南骗他,便问道:“阿兄可还记得袁三郎?他来学种红薯那几日,阿南常常不见人影,你可知他去做什么了?”
宋河也一愣,想了好久才想起宋菽说的袁三郎是谁。
那人是小将军的副将,他也认识,只是对方不认识他。四郎这么问,可是小将军的身份曝光了?
宋河看了眼宋阿南,他也看着他,那一惯缺少起伏的眸子里,竟有一丝示弱之意,仿佛在央他帮忙。
一瞬间,宋河福至心灵,说道:“那几日阿南跑了悦行市几趟,替我买些东西,其余时间都在作坊里,你没瞧见许是正好错开了。”
“什么东西?”宋菽问。
“几样女儿家的胭脂首饰罢了,你大嫂偏要,我又没时间给她去买,便只好麻烦阿南了。”宋河在心里默默对程二娘道了声歉,实在是不得已,小将军的身份不能暴露,他只好拉自家娘子来圆谎了。
“果真如此?”宋菽还是不太相信,但他总不能去找大嫂,让她把当日买的东西都拿出来,跟宋阿南当面对质吧。
“当然。”宋河非常肯定地点头。
宋阿南也跟着猛点头。
有了宋河这一番说辞,宋菽勉强信了,毕竟宋河没必要帮着宋阿南诓骗自己,真要论起来,肯定还是自己这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弟弟要亲近一些。
宋阿南艰难过关,也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之后几天,他尽量避着宋菽,很少再往作坊跑,天天在赌场那儿盯着。有他那么时时监工,修葺赌场的工匠们半分不敢懈怠,效率猛增,没几天,赌场两旁临街的铺面便都已经修整完毕。
宋菽来看了一圈,非常满意。
他挑了其中朝向最好,最方正的一间,让人挂了宋记纸坊的牌匾,又让在店门口加个幌子,写上“蚕丝被”字样。
宋河已经回了相河村,不日便可运纸与蚕丝被来。
这恒州城的人流比之大涂县大了十倍有余,如此繁华,都叫他有些等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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