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四郎您留步,咱们先走了。”
“走好。”宋菽挥挥手,望海楼的马车渐行渐远。
天还未亮,馒头作坊已经开工了。
宋菽的馒头作坊共有五个工人,他给他们分了早晚两班。早班从丑正开始,也就是凌晨两点,负责做望海楼的翠玉馒头,以及一早要卖的白馒头,他们午时下班。而晚班的人则从午时工作到戌正,因为这段时间来买馒头的人减少,所以除了做馒头外,还要负责收集碱水、草木灰、磨面等事。
因馒头的名声早就打了出去,相和村的其他人家开始做馒头后,来宋家买馒头的人也未减少,作坊这里仍旧热热闹闹的。许多要大量采购的人都会事先预定,这样也避免忙中出错。
新一季的粟米已经都种下,宋菽也跟着狠狠体验了一把做农民的滋味。
以前他做农家乐,那就图个好玩,种地也不会全都自己动手,许多事都是雇有经验的村民来做。现在成为真正的农民了,这一课怎么也躲不过,幸好靠着棕绑床赚了一笔,他总算能买头牛来,不用自己犁地。
即便如此,播种季一完,他往草席上一摊,仿佛一具被吸光精气的僵尸。
见他如此,三娘也就不太叫他做地里的事了。今年年景好,庄稼都不太长虫,刚冒出的嫩苗绿油油的,似乎比往年势头都好。
宋菽听她说了只是笑笑。在播种前,他拉着宋阿南当了好几夜飞贼,把各户人家的粟种都换了。他手上粮种有限,其他人家多只换了一小部分,自家的却是全部都换了。经过一千多年培育与现代技术的洗礼,他手上的粮种能抗虫害,产量也高,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将是大丰收。
代价嘛,一盒麻辣嫩牛,两盒番茄牛腩,三盒脆爽牛肚,最近宋阿南还爱上了□□方便面,他说老坛酸菜比红烧牛肉好吃。
宋菽考虑了一下,也许以后可以开家火锅店,把这小子也扔进去涮一涮。
“二娘,我的馒头好了吗?”崔五娘牵着一头驴进来,她昨天预定了三百个馒头,一早来拿。
程二娘最近住在宋菽家。她耶娘见到宋菽有出息,对之前那门亲事便没有那么热络了,只是又把宋家当成了冤大头,要求更多聘礼,一张嘴就是十亩良田。
本朝农户的田地都是有定数的,且只有永业田可以买卖,口分田由官家分配,每年秋收后会根据人员的变化进行调整。既要可以买卖的,又要良田,这没有百十金是下不来的,宋家不过才刚有点起色,哪里拿得出这么多。
程二娘是铁了心要嫁宋大郎,干脆直接住进了宋家。
宋菽跟她聊过几次,知道这姑娘也是没办法了,不然绝不会用如此激烈的手段。这年月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虽然不像明清时期那么严苛,但单身女子住进未过门的夫家,还是会引来许多流言蜚语。
程二娘这么做,她耶娘是气死了。
待嫁的姑娘坏了名声,这下他们哪儿哪儿都要不到高聘了。程二娘这一招损敌一千自伤八百。
有小娘子、媳妇们替她不值,但她本人却挺开心。
宋菽在相河村地位颇高,所以关于程二娘的事,相河村的人并不敢乱说什么,至于其他村子,那反正她也听不到。
这些天程二娘帮着五娘六娘做做饭,帮着宋菽卖卖馒头,也时常跟着三娘和阿南下地,每天都过得很忙碌,眼下也不再泛着青黑。
崔五娘拿好馒头走了,程二娘趁着空隙跟宋菽说话,她提起近日崔五娘似乎有些异常。
“以前她一天才背六十个,怎的现在要三百个?那驴子又是哪里来的?”驴子虽然不比马,却也不便宜,宋菽的馒头作坊都还没买上驴子呢,崔五娘又哪里来的钱买驴?
有人说是她在悦行市那儿卖馒头发了,程二娘却不相信。
昨天有在悦行市做买卖的商贾来买馒头,要带回家给妻小吃,程二娘与他聊了几句,他说在悦行市并未看见一个卖馒头的小娘子,倒是见过几个大汉。市集里每天人来人往,也不拘是哪儿来的,流动性很大,所以对方并不清楚那些大汉是谁。
这事情宋菽也注意到了,旁敲侧击地问过崔五娘,她只说是悦行市有人为了凑钱着急出手,所以才便宜卖给她了。宋菽开玩笑说,如果以后再有人凑钱,给他也抢一头。崔五娘却眼神躲闪,敷衍地应了一声。
后来,更是总躲着宋菽。
杨剑近日常来,他手下善作席居和各种山棕丝制品如蓑衣的工匠们,都住进了相河村,借住在不同村民家里。宋菽常与他们探讨棕绑床的制法,已经颇有成效。
棕绑床最主要的原料是山棕丝,它经过晾晒等数道工序后,加工成棕绳,再以木头为框架,用棕绳编成床面。加工棕绳的法子宋菽略知一二,与熟悉棕丝们的师傅反复研究,很快有了结论。那编织的方法他就更熟了,那张拍卖的棕绑床就是他跟着村里的师傅学着做出来的。
宋菽直接现场教学,一手编床面的手艺,看得几个制作席居的工匠叹为观止。
他们讨论得正酣,杨大公子却在一旁呵欠连天,几个工匠顾忌他连问问题也放不开手脚,宋菽看不下去,把他轰出去帮宋阿南卖馒头。杨剑脸都青了,他堂堂一个世家公子,哪儿能站在摊前跟人算一两文的小钱?
不干。
不干就回去。宋菽把门一关,继续跟工匠们讨论起来。
杨剑:“……”
他的马夫不知道去哪了,回不去,只好不情不愿地挪到摊位前。宋阿南指指一笼二十个已经清点过的馒头说:“四文钱。”又指指村民拿来换馒头的麦子,比划了一下说,“可以换。”
杨剑艰难地理解着宋阿南的三字经,觉得人生有些灰暗。
这天,第一张棕绑床终于做了出来,杨剑决定住在村里,亲身体验一下。村长的家是村子里最大的,理所当然地顶下了款待杨大公子的光荣使命。
三娘有些紧张。
“这床是你们摸索着做的,若不及你海外得来的好可怎么办?”
“你说这杨公子什么好床没睡过,他……”
“阿姐安心。”宋菽拍拍她的肩。
很多时候,三娘真的佩服这个弟弟,这样的大事,他却能一派淡然,好似结果全都在自己掌握之中。
宋菽打了个呵欠回房睡觉。
那床他试过,挺好的。杨剑睡过的好床再多,能比得过他一个从二十一世纪穿来的吗?
宋菽无比安心地躺下睡觉,却听见有人拍门。他无奈地裹上外袍起身,推开门,却是崔五娘站在门外,她似乎有急事,两只手绞在一起,攥得死紧。旁边,是面无表情的宋阿南。
“这么晚了,可有急事?”宋菽忙把手伸进袖子,穿戴整齐。
“能进去说吗?”崔五娘的声音很轻,大概是不想吵到隔壁睡觉的三娘等人。
宋菽将她带进房里。
这事情似乎很难启齿,崔五娘又绞手指绞了良久,才说了起来。她一开始说得吞吞吐吐,后来见宋菽和阿南都神色如常,便放开了胆子,越说越顺。
原来她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伙山匪。
这伙人是前两年逃荒过来的,就住在通往悦行市道路两边的山里,平时偶尔收收过路费,或帮悦行市的过路商贾干点体力活。
相河村这里也曾有过山匪的流言,可后来见崔五娘一个女子来来往往也无事,便彻底散了。
一次,崔五娘去卖馒头时,不小心与收过路费的他们撞了个正着。
原本崔五娘还害怕,可他们却什么也没说就放她过去了。后来又有一次下大雨,她摔倒在泥地里,被沉重的被褥和干草压得起不了身,是那伙人的老大将她扶起,还替她背了一路。
然后一来二去,两人居然熟悉起来,崔五娘也渐渐知道了那伙山匪的情况。
“他们都是普通农民,有躲避征兵,也有逃荒而来的。外乡人没有田地没有户口,他们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崔五娘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在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身上,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所以越发与他们亲近。
“所以你便日日背上三百个馒头给他们,让他们卖馒头为生?”宋菽问。
崔五娘咬着下唇,点头。那些人毕竟还顶着山匪的名头,若是让村子里的人知道必定害怕,也许还会有许多流言蜚语,所以崔五娘一直不敢说。
“郭老大是个很仗义的汉子。前些年他们村里闹饥荒,他妻小都死了,他跟几个同乡逃荒到此,因为有些力气和谋算,那些人都愿意听他的。”崔五娘继续说道,“可从昨日起,他一直高烧不退,全身都滚烫滚烫的,他们都是山匪不敢请大夫,若再拖延我怕……”
崔五娘祈求地看着宋菽,眼中含泪:“四郎,你办法多,能不能救救他?求你了。”
崔五娘说得情真意切,宋菽也不愿见死不救,立刻就答应了。
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崔五娘是女子,宋菽又是个战五渣,自然而然叫上了宋阿南保驾护航。
人命关天,他们走得很快。
崔五娘冲在最前,恨不能飞起来。她每天走路出来卖馒头,体力好得很,一点不见累,宋阿南也很轻松就跟上了她的步伐,而宋菽拖在最后,走到半路就开始喘了,像一台破旧的风扇。
古代的路不比现代,别说柏油塑胶水泥,许多路连夯土都不是,全靠成千上万的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样的路当然不可能平整,宋菽走得很累,还要不断分神看清脚下,他也想快一点,可实在学不来宋阿南和崔五娘健步如飞。
“快。”宋阿南放缓速度,退到他身边催促。
“快……快不……了。”宋菽气喘吁吁。
宋阿南:“……”
“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在笑我。”宋菽就算快喘断气了,也依然倔强地与宋阿南怼。
宋阿南不置可否,突然脚步一转,弯腰一揽,宋菽的视线瞬间翻转,居然被宋阿南扛到了肩上。宋菽忍不住一声惊叫,把前面的崔五娘也惹得回头来看。
“四郎怎么了?”崔五娘问。
“累了。”宋阿南言简意骇。
崔五娘的心思全在救人上面,一点不觉得一个男人扛着另一个男人赶路有什么不妥,点点头,继续向前冲。
宋菽却大感不妥。
同为男人,赶个路居然也弱鸡到被人扛着走,这幸好是晚上,若大白天被人看见,他还要不要见人了。可他又不好反对,拖累行程的是他,人家肯扛他已经不错了,总不能还要求公主抱吧。
眼下坑洼的土路不停后退,宋菽被杠上肩后,他们的脚程快了一倍不止。
临近山寨,他才终于又拿回了自己走路的权利。而一旁扛着他走了一路的宋阿南,依旧脸不红气不喘。
宋菽:“……”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