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桶金

一场雨后,崔五娘背着背篓穿过一处山坳,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湿泥侵入草鞋的每一个空隙,她的双脚都像浸在泥水里一样,湿气使她的皮肤变得柔嫩,粗粝的草鞋一下下摩擦着脚面的痛感也越发清晰。

她的背篓里垫了厚厚的干草,上面放着三格蒸笼,蒸笼外又裹了柳絮被。因为下雨,被子和干草都吸饱了水,重重地压在她肩上。

她刚刚从阿姐住的村子回来,那村子在相河村的北面,紧邻着一处集市。

当年她阿娘嫁长女时好一番筹谋,终于选到一户人丁兴旺的人家,地理位置也比相河村好上许多,如今她出来卖馒头,便没有往西面县城的方向走,而是去了那里。

因为路难走,相河村的人并不常去,崔五娘的馒头在那里一枝独秀,卖得了不少铜钱。她肩背用力一耸,又将背篓往上背了些,心里已经盘算起明天的买卖。

今天她背了六十个馒头过去,因为保温做得好,到了那里还是热乎的,价格自然也能高些。只是为了装蒸笼和被子,馒头却少背了许多,否则背上整整一百个,不知还能多卖多少呢。

哎,若能像别人家那样,两三个一道去,那就不一样了。

崔家原也是人丁兴旺的,可阿姐出嫁后,又逢上灾年,耶娘相继去世,两个阿兄也被征去当了兵,本来还有嫂子和两个侄子,谁知饥荒又把他们带走,一大家子人最后只剩下崔五娘一个。

她一个孤女连嫁妆都没有,但凡好点的人家都不愿娶她,她又不想随便嫁给哪个鳏夫做续弦。

如今她日日一早去换了馒头背出去卖,几日下来已经颇赚了些许,她胆子也大,赚来的钱帛米粮立刻又换了馒头,如此日复一日本钱也越来越多。

宋家的馒头作坊不知能开到几时,她必得趁着现在,尽可能多卖馒头,也好给自己攒些嫁妆。

日头快落尽时,出去卖馒头的人家多已经回来了。大家去的多的,多是散落在往西和往南的路周围的村庄,路不难走,也近,每天早出晚归尽能打个来回。

十几日前,大伙儿还愁着收来的冬小麦要如何处置,如今不少都换了馒头,而馒头又成了更多小麦或现钱。有人尝到甜头后,更多本在观望的人家也加入了买卖的行列,馒头生意越发红火,甚至周围几个村都有人做起了二手买卖。

还有富户与他们预订,一次就十几二十个,可把他们乐坏了。

有人在宋家帮工的人家,都已经准备起了工具,只等把那手艺一学会,自家也甩开膀子干。有人说大家都做馒头了,没人来买怎么办?

笑话,饭你不得天天吃?周围这么多村庄,还有集市、县城,前景远大着呢!

卖馒头的事业,驱使着这些天天面朝土地的农民走了出去,虽然只在附近转圈,但也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地广人多的好处。

近日来,宋菽也不时给来买馒头的村民们灌输要勇敢走出去的思想。生意是跑出来的,本村外还有邻村,县城外还有州城,有北方还有南方,有关内还有关外,只要肯花力气肯花时间,生意是永远做不完的。

“宋阿姐,我要一个馒头。”

快收工时,有个邻村的小娘子来,背了一斗草木灰。用草木灰来换的,多是自家吃。

麦子虽贱,却也是吃食,一般人家并不舍得拿来换馒头自己吃,有时家里的孩子们馋极了,或想给干活的男人补补力气,便会拿一斗草木灰来换。

蒸笼里恰好还剩两个,因为临近结束,也没用柴火温着,本打算自己吃的。宋菽这里卖出去的馒头都是热乎的,给人凉了的实在不好意思,干脆就买一送一了。

意外换到两个馒头的小娘子欢天喜地,跑出门时,差点连竹篓都忘了拿。

那小娘子看起来跟六娘一般大,刚开始有馒头吃时,六娘也是高兴得找不着北。可最近她被宋菽宠坏了,五娘七郎和阿南也是,豆子汤他们早就不碰了,天天只吃白馒头就腌菜,有时还要弄一碗豆浆。

这要放在十多天前,豆浆这种既不耐饥又要耗费大量豆子的东西,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三娘看在眼里,心里头发紧,他们做馒头的营生不过才刚开始,如今看来是有前景,可谁知过俩月又是什么光景?这样吃,也太糜费了。

可宋菽居然还对如今的吃食不满意,一早拿了钱给宋阿南,叫他去县城买蒸笼时再带两只会下蛋母鸡。说是以后每天都要给几个小的吃鸡蛋,三娘也不例外,否则营养跟不上。

三娘可不懂什么是营养,她只知道如此大嚼大用绝非持家之道。

为此,宋菽跟她讲了许久道理,最后实在讲不通,他只好搬出一家之主的架势来。

宋三娘虽非毫无主见的小女子,但到底传统,也不再多说。只是那豆浆什么的,她却是坚持不碰。

宋菽没办法,也知她为何不安,便不勉强,只是脑中又积极地转了起来,还有些什么法子赚钱呢?

*

大涂县位于交通要道,每天都有商贾来来往往,连带着县城里的生意也非常红火。从这里往西再走上半日,便是这一带最大的城池,恒州城。

县城的西门最为繁忙,周大郎便将他的摊车停在此处。

现如今他的馒头在西门一带已经小有名气,每天清早他阿娘会背一百个过来,往往日头才刚偏西,馒头已经售罄。

因为县城实在太远,别家也没有摊车,不论是相河村还是临近的几个,都尚没有来这边卖馒头的。

他阿娘说,等来日学会了做馒头的手艺,便叫他回去,他们也做馒头在村里卖,就不用受这奔波之苦了。

周大郎却有些别的想法。

他摆摊车的地方再往城里走一些,有个招子上画了蒸饼的铺面,便是柳家的蒸饼铺,那蒸饼每个卖一文钱,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周大郎,来两个馒头。”

“我要四个。”

“拿麦子换行不行?换半斗。”

周大郎一个走神的功夫,摊子前又汇集了好几个客人,有用现钱买的,也有用麦子换的。因为麦子换比较麻烦,总要检查麦子的成色,所以周大郎有规矩,麦子半斗起换。当然,草木灰他是不收的,他让周媳妇带回去的都是他摊车里烧下来的灰。

“好嘞。”周大郎掀起蒸笼盖子,蒸汽腾得冒出来。他生来长得高,虽然才十三岁,却并不比周围的客人矮多少,只是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

不远处两个卖菜的摊子后,有几人远远望着周大郎的馒头摊。

“还在卖。”

“怕是一时停不了。”

“姓宋的那小子发明的,叫什么扶桑馒头,据说加了海外的酵母,比咱们蒸饼发得还大。”

“呸,什么扶桑酵母,都他娘骗人的。”

“少东家说的对,姓宋的都他娘不是好东西,咱们三郎多好的人,他家那娘们儿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了去说亲的,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的东西,得教训。”领头的狠狠吐出一口痰,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往周大郎的摊子大步冲去。

周大郎正在给人拿馒头,却不知哪儿冲出一股力,他的蒸笼唰得一下飞了出去,旁边放着的麦子也被人一脚踢翻,哗啦啦撒了一地。

飞出去的蒸笼里还有馒头,五六个呢,此刻都掉到了地上,周大郎心头都要滴血了,来不及追究怎么回事,立刻就要去捡。

可手还没够着馒头,原本还乎乎冒着白气的热馒头,被一只黑布鞋狠狠踩下,变成黑乎乎扁扁的一摊。另几个馒头也飞快遭此厄运。

周大郎这才想起来去看肇事者的面目。

“你们干嘛?赔我馒头!”

周大郎在相河村出生长大,村中邻里关系和谐,他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欺负人的事,立刻就红了眼,恨不得扑上去与人拼命。

“问我们?你在这里卖馒头,可问过我的意思?”柳飞双手叉腰,他今天带来的都是这附近的大混混,个个能打,要把这乡巴佬的摊子掀掉,那是轻而易举。

买馒头的几人碰到这事,本也恼火,但有人立刻认出领头的是柳家蒸饼铺的大郎君,而他带着的,更是附近有名的流氓。他们这些良民平时躲着走还嫌不够,这会儿哪敢上前挑衅,个个跟鹌鹑似得缩到了后头。

他们大涂县看着热闹繁华,但其实县令是个不敢管事的老好人,城中几个大户之间全凭谁的拳头硬,好在他们各自都差不多,大涂县的秩序也就微妙地维持了下来。

柳家蒸饼铺当然不算什么大户,但他家闺女嫁了望海楼傅家的小郎君。傅家可是一棵大树啊,据说他们与统辖恒州等七个州的义成节度使尹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这节度使可是牢牢掌着兵权的,就算是皇帝老儿都惧他三分,更别说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了。

仗着这层关系,傅家的望海楼生意红红火火,是大涂县最大的酒楼,而柳家蒸饼铺也没有人敢随意得罪。

只听周大郎那儿一阵拳脚到肉的声音,惨叫声连连响起,跟鹌鹑似缩在后头的几位听了,身上都跟着疼。

这周大郎太惨了,可谁叫他生意太好,截了柳家的财路呢。

“饶命饶命!壮士饶命啊!”

哎,生意太好也是罪,缩着的几人感慨,准备溜走之际,却又觉得不对。怎么有笑声?他们一抬头,果然有不少围观的路人面上带笑。

那边那个胖大婶,你昨天才跟周大郎买过馒头啊,见他被打还笑得这么欢?

鹌鹑也是有几分气性的,怎么眼睁睁看着周大郎又被揍又被笑?他们壮起胆子,上前两步,刚要替周大郎求个饶,却傻眼了。

只见那几个膀大腰圆的流氓倒了一地,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一个抱着小腿在那儿边滚边嚎,估计是折了。

而领头的柳飞被人扭住胳膊抵地上,啃了满嘴泥,一边呸呸呸,一边喊着壮士饶命,这情景,他们也忍不住要笑。柳飞仗着后台硬,平时没少欺负他们这些小民,许多人见到他被揍,连生意都不做了,纷纷起哄叫好。

再看扭住柳飞胳膊的,那哪是壮士,分明是个身量未足的小郎君,精瘦精瘦的,看着比周大郎还小些。

宋阿南一早被宋菽指使过来买蒸笼,顺便带两只会下蛋的母鸡回去,他才买好蒸笼,路过周大郎这儿就看到了来找茬的柳飞等人。

周大郎他认识,知道是自己村里的,于是二话不说把找茬的人给揍了。

“赔钱。”宋阿南手上加力,柳飞大喊饶命。他不想要他命,但得赔钱,不然他也不介意送他一程。

“赔赔呸呸呸呸赔赔赔!”柳飞喊。

“多少?”宋阿南问周大郎。

周大郎腿一软,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忙不迭地去查看摊位,又查看撒了的麦子,但他心脏狂跳,脑子里乱成一团,压根算不清楚。

宋阿南等了片刻,周大郎还是乱糟糟的,他干脆自己衡量了一番。

周媳妇每天来背一百个馒头,换成现钱是二十五文,他也不知道周大郎卖多少钱,就翻个倍算五十文吧,刚才蒸笼也摔坏了,这个他刚买知道行情,还有七七八八其他坏了撒了的物什,最后宋阿南按着柳飞的头道:“赔他六十文。”

柳飞:“哎哟喂……轻,轻点儿……哎赔,呸呸呸赔赔!”

*

柳飞抠出六十文钱,捂着被揍青的眼睛在哄笑声中逃走,后面跟着几个一瘸一拐的流氓。

周大郎接过宋阿南递来的钱,感激的话组织了几百遍,却不敢说出来。刚才揍人的宋阿南与平时那沉默老实的样子完全不同,这拳拳到肉,干净利落的风格,像是练过。

“好,小兄弟,为民除害!”

“揍得爽。”

“早看丫不顺眼了。”

“哎,柳家二老都是本分人,这柳大郎却不像个人。”

周围的人又夸又赞,还有人上来搭话,说要找宋阿南当护院的。宋阿南连看都没看一眼,拿起地上的蒸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