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宋菽叫上阿南,又去村里的磨坊磨面。
说是磨坊,实际只是个草亭下放着一台石磨,宋菽到的时候,有一家刚磨完,还有两家在一旁等,见到宋菽和阿南来,连忙让他们先上磨。
宋菽也不客气,让阿南推起磨盘。
“你们今日又做白馒头?”
“是啊。”
这年头,大家家里的男人多半上了战场,养家的重担自然都落到了妇人头上。这会儿磨坊旁等着的,也是两个媳妇,各自背了麦粒来,说好了一起合作将麦子磨成粉。
“你这馒头发得这么好,那酵母可贵了吧?”一个身材微胖的媳妇问道。
昨天大家伙儿都尝到了白馒头,这吃食的确好吃,还耐饥,可大家都知这里面加了扶桑而来的酵母,这价钱可不敢多想。
“不怎么贵,否则我也送不起啊。”宋菽笑。
“那……我们可也能做?”另一个瘦一点的媳妇问。
“做这馒头并不难,只是调面团的时候有些关窍,即使不用那扶桑酵母,也一样做得出。”宋菽说,“你们可想学?”
“你肯教?”微胖的媳妇本来坐在小马扎上,一听这个,腾得一下站了起来。
有人刚好挑着柴路过,本想在亭下休息片刻,却听到宋菽的话,也忍不住问:“我也可以学吗?”
“当然。”宋菽手下不停,继续往石磨里添着麦粒,片刻后说,“凡是相河村的,来我家免费帮工二十天,二十天后,我必将配面团的方子双手奉上。”
昨晚,宋菽想了一宿。
相河村和周边几村都经过了征兵蝗灾水患的洗礼,状况差不多,要做生意的话怕是很难打开销路,而县城就不一样了,大涂县位于交通要道,来往的商贾很多,城中居民也多能找到事情糊口,比起看天吃饭的农民要好上不少。
从村里到县城,少说要走上两个时辰,他家劳动力有限,若是每天磨面、做馒头、蒸馒头,再背去县城卖,怕是连睡觉的功夫也没有了。
他想过自己在家做馒头,找村民来给他干销售,可这想法太前卫,在这小农经济的时代,怕是很难行得通。
最后他决定花钱雇人来做馒头,自己和阿南背出去卖,只是这样一来,初期在资金上的压力巨大。
现在见村民们对馒头的做法如此感兴趣,倒是意外之喜,他干脆顺水推舟,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免费干活二十天换馒头方子的消息,风一样地传遍了相河村的家家户户。
二十天,宋菽给出的这个时间段也很有讲究。现下冬小麦刚收,与麦轮种的粟米还未到播种的最佳时机,这二十多天刚好是农闲的时候,各家都没啥大事,用这本就空闲的时候换取馒头方子,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
周家媳妇在相河边洗衣裳,另有几个媳妇、娘子一起,姑娘们聊着聊着,有人便说起了馒头方子的事。
那家婆婆想让媳妇去学,媳妇却想趁着农闲休息几日,叫婆婆让小姑子去,为着这件事,婆媳俩吵了几句嘴,这媳妇洗衣服时便与旁人抱怨起来。
“你说换馒头方子那事,可是真的?”婆媳矛盾天天有,周媳妇不在意,倒对这馒头方子的事上了心。
“当然,宋家那小子当着好几人面说的,只要相河村的人,都能学。”
“可这馒头不是要扶桑来的酵母才能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那婆婆偏要我去,怎么不让她家闺女去?”
“这媳妇和嫡亲的闺女……”
几人的话题又转到婆媳关系上去了,周媳妇没听,只是她知道这家婆婆是个精明的,否则怎能躲过前几年的征兵留下家中男丁?她家如今的日子可比其他人家好过许多。
和大多数人一样,周家的男人也被征去当了兵,此刻家里只有周媳妇带着一对兄妹,大的也不过十三,虽能干些活,吃的却也厉害,周媳妇做梦都想着能给家里添些进项。
她用最快的速度洗完衣裳,连声道别也来不及说,抱着木盆就往家冲。
她男人还在家时,会趁冬日的农闲去城里卖热水。
这营生听起来荒谬,可城里的的确确有那么些人家会买。他男人跟她说过,城里人讲究,洗漱、喝茶都要用热水,可若每次都用柴禾烧,麻烦不说,还浪费,所以县城里一年到头也不缺推着摊车出来卖热水的。
她男人也有一辆,农闲时他干脆住在城里,随便找个能睡觉的地,日日卖热水,等到过年的时候,刚好能给孩子添件新衣裳,有次更给她买了一根银簪。
男人走后,她日日戴在头上。
“阿大,阿大,把你阿耶的摊车推出来。”周媳妇抱着木盆进门,边晾衣裳边喊。
这摊车是为卖热水特制的,外表看是一辆四四方方用木头打的摊车,中间有一圆洞,直径约是成年男人的小臂,里面是用砖泥垒起的,可以烧火。
它既能烧热水,那么蒸东西也必然可以了。
大家虽不知道馒头是如何做出来的,但最终一步是蒸,却是共识。
摊车找出来后,周媳妇忙让周大郎擦洗,自己则进正屋,从被褥下藏着的一个竹篮里,拿出两枚鸡蛋。她把鸡蛋揣进怀里,朝村西的宋家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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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菽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引起这么大反响,不到中午,就有十来户人家来了人,连村正家刚成亲的小郎君也被他阿耶带了来。
宋菽询问了三娘,知道这些人品行并无问题,就一一收了,这会儿都在隔壁的空屋里干活。
近年战乱又饥荒,有些人家见到局势不好,纷纷离家迁徙,这么一来,村里空下许多屋子。这时候可跟二十一世纪不同,这种村里的空屋压根不值钱,所以宋菽一问,村正就爽快地答应了给他用。
这屋子也是夯土墙加茅草顶,一间正屋带东西厢的格局。空了许久,一时要用还需诸多修整,为了加快蒸馒头的效率,宋菽还找了来帮忙的人里懂技术的,请他在西屋里也建一个灶台。
宋菽干不来这些活,看了一圈便又回去蒸他的馒头,等这里上了正轨,不仅出产的馒头量将大增,材料消耗也会非常快。
他得快些跟三娘阿南合计一下,怎么才能快速打开销路。
等销路打开后,各种口味的包子也就能登场了,豆沙的、素菜的、肉馅的,这些在后世最最普通的点心,在这里却足以掀起新口味的浪潮。
宋菽一边想一边往家踱,只见周媳妇在他家门前与三娘说话,她们手上在互相推着什么,似乎……是两枚鸡蛋?
“四郎。”三娘求救似得喊他。
宋菽听三娘说过些周家的情况,他们就母子三人,家里的劳动力比宋家还不如,日子自然过得窘迫,这样的情况下还来送鸡蛋,也难怪三娘不肯收。
“宋四郎,你看你阿姐,这两枚鸡蛋是我一点心意,怎么能不收呢?”周媳妇道,“昨天你们送来的馒头那可是稀罕玩意儿,我好歹得回个礼啊。”
周媳妇这话,今天早上宋菽没少听,来的人家多少带了些回礼。半升麦子,一合粟米,都是心意,宋菽也一一收下,只是两枚鸡蛋却是有些太丰厚了。
看出宋菽犹豫,周媳妇便干脆不打哑谜,把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跟宋菽说了。自己要做白馒头买卖,这事肯定是瞒不久的,与其最后被人拆穿,不如自己说。只是周媳妇一是拿不定馒头的价格,二是怕宋菽想自己卖,她这样横插一脚,未免有断人财路的嫌疑。
她是这样打算的,让儿子推着摊车到城里卖馒头,就跟他阿耶一样,随便找个地儿住在城里,她两头跑,白天给宋家干活,晚上买了馒头给儿子送去,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家二娘没人照顾了,她送鸡蛋也有这层考虑,若宋家人能关照一二,她也可放心。
周媳妇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宋菽的神色,鸡蛋还在她手里,宋菽一直不肯接。
宋菽倒没想那么多,他不仅没觉得被抢了财路,反而很高兴。总体来讲,他跟这些地道的古代农民比起来,那就是个四体不勤的主,要他天天走四个时辰山路去城里卖馒头,不如回现代996到天荒地老。
而现在周媳妇愿意打这个冲锋,宋菽求之不得,立刻答应了。
周媳妇没料到宋菽能这么爽快,也是一愣,随即又把鸡蛋往宋菽手里推,这回宋菽收下了,还主动说,如果周二娘没人照顾,可到他家来与五娘六娘作伴。
“这真是太谢谢了。”周媳妇松了一口气,“那馒头的价钱……”
眼看这买卖有望,周媳妇立刻问起了价钱,她打定主意,就算馒头贵些,只要她拿得出,必要做这门生意。她家劳力有限,光靠种地根本养不活自己,肯定得做些其他营生。宋菽的馒头能在她们村引起这么大的反响,相信在县城也会有销路的。
她一定要抢在别人之前,在县城打开销路。
“周婶子这话倒提醒我了,忙了这半天,也没跟大伙说说价钱的事。”宋菽笑,脑子里飞快转着,昨天他琢磨过大致的价格,此刻若要卖给村民,必得比给县城的价便宜些。
这时又有人家要来出工换方子,听到宋菽说起价钱,也纷纷感兴趣,他们私下也琢磨过,觉得这东西新奇又好吃,怎么也得跟柳家的蒸饼一个价,就算里面没肉馅,也就稍微低一点,毕竟蒸饼处处有不算柳家独门手艺,宋菽的白馒头却是闻所未闻。
“一文钱四个,五文二十个。”宋菽斟酌着开口。
今年的小麦大约五十文一石,一石有一百升,一升大约能做五个白馒头,单单麦子这块成本是十个馒头一文钱,另外还要煮碱水的草木灰、水和柴禾。这个价格大约能有三四成利润,这若在现代,卖馒头绝没有如此暴利,可在这里这是稀罕玩意儿,贵一点太正常了。
周媳妇和刚来的几人一听,一时没人说话。
柳家的蒸饼一文钱一个,按他们之前的推测,白馒头至少也是一文钱两个,却没想到宋菽给出的价格只有他们预想中的一半。
这么一来,本来只想学做法的几人,也动起了买卖的心思。
只是这现钱,却不是家家都有的。
宋菽本拿不准自己给的价格是否合适,但看几人脸色,知道这价格是没问题了。他又继续道:“若无现钱,也可拿麦子换。一斗麦子可换二十个,一升换两个,一斗草木灰也可换一个。”
“此话当真?”几人一听,高兴坏了。
若是他们祖父辈时,拿粮食换东西还很常见,可现在除非邻里间偶尔互换有无,其他时候要买什么,多是用现钱,连绢帛也越来越少用了。
宋菽肯用麦子换,无疑给了他们很大方便。
只是宋菽拿了麦子还能用,这草木灰要来干嘛?这疑问只在大伙心里闪了一下,立刻就被抛之脑后。
白馒头的售价也迅速传遍了全村,甚至邻村也有不少人得到了消息。宋家今天的第一批馒头蒸好时,已经有人背着草木灰兴冲冲地赶来了。而当这漫长的一天结束时,宋菽总共收到了整整三十六斗草木灰,多得灶间都堆不下,放在正屋里与他作伴。
睡前,宋菽瞪着这一篓篓灰,把今天早上的自己骂了十七八遍。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白馒头嘉朝总代宋菽喜提草木灰三十六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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