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怡。
这个名字像是打破了一个禁忌,镜泊眼中若有似无的笑意霎时隐没在一片浓黑当中:“方怡……非你之错。只是,那是师兄独女,他亦无法释然。”
阳明勾唇看着眼前什么都不知的人,冷笑了一声:“你洛师兄明日回宫,师弟最好还是离我远着点儿,以免被迁怒。”语罢,他甩袖离开。
镜泊看着人转瞬间不见了踪影,黑沉的目光暗了一瞬,也转身缓缓朝外走去。
九十年前,洛江外出历练,于北境深深海重伤,邂逅了一平凡灵族女子,后一次意外之下,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尽管洛江对其并无男女之情,但他仍打算将人带回宫中,娶她为妻。可不幸的是,一次洛江外出捕猎之时,女子生存的村落被异兽袭击,洛江一度以为女子已经丧命,屠了周遭百里的异兽作为祭奠后便回了宫中。
然而,十七年后,一个拥有拓印师资质的年轻女子被外出的抱朴弟子带回宫中,当众拿出了洛江的当年赠予女子当作信物的金玉弟子牌。
这女子就是方怡,从母姓方,却是洛江师兄的沧海遗珠。
彼年只有十六岁的方怡外表虽甜美可爱,可年纪小小就已经吃了很多的苦头。
她见识浅薄的母亲先是经历了异兽之乱,失了家族依靠,后又仓惶发现自己怀孕,未婚先孕之后被同乡唾弃轻贱,柔柔弱弱的女人咬着牙艰难的将方怡养大。
失母后刚入抱朴宫的方怡浑身是刺,对洛江的态度也不太好,整日像个野小子一般,脏话、粗话什么都讲,且性子也有些歪邪。
洛江因自觉愧对她们母女,对方怡格外宠爱。
镜泊因是被大师兄洛江引入宫中,对大师兄心存感激,又加之他的年龄足够的上当方怡的祖辈,对这个命运多桀的孩子也是宠爱非常。
出乎意料的,两人的性子竟也非常投契,倔起来有时连洛江都无奈的方怡却十分愿意听镜泊讲话。
在知道镜泊的识海破碎后,方怡更是立下宏愿,日后哪怕要走遍整个天泽界也要为镜泊寻到灵药修好他破碎的识海。
镜泊心中熨贴,在心底其实是将方怡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看待的。
然,世情的变化总不已人的想法而发展。那时候的阳明尚未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但青年天骄的锋芒已经犹如曜日当空。
猎猎俊杰,恣意潇洒,容颜俊美,气势当空。
凡见过阳明的人都不得不夸上一句好一个气质风流的俊俏男子。
方怡何时对阳明起了情愫的谁也不知,彼年方怡三十有五,继承了父辈的资质,在拓印一道上已有小成,尽管同阳明乃是师叔侄关系,年龄也相差八十岁有余,但情窦初开又野性难驯的方怡哪里理会这些,竟开始痴缠上阳明。
阳明自来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但看在大师兄洛江的面上,并未让方怡太过失了脸面。却不想这竟被方怡视为鼓励,越挫越勇。
后来,阳明和方怡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而镜泊也因当年同阳明交情并不深厚,又因为识海的问题常年闭关修炼,对于方怡和阳明两人事情十分后知后觉。
只知道忽而有一日,方怡自忘道峰重伤而归,性命虽无碍,但足足昏迷了两个月才醒。醒后,任谁询问,方怡都不必不言当日之事,到后来更是只留下一枚留神石,说自己要为镜泊寻药后,就从此不见了踪影。
众人都说是阳明不堪方怡纠缠,对她下了重手,彻底伤了方怡的心,这才逼的她远走。
本来男欢女爱之事难说对错,洛江虽对阳明有怨,但还不到结仇的地步,毕竟情爱之时会被时间淹没,等日后方怡披霞带帔再回头看时,说不得还要感叹自己的年幼赤诚。
可后来方怡死了,事情就朝不可收拾的地步滑了过去。
洛江一路派人寻访方怡的踪迹,待终于找到她形迹的时候,得到的确实她身死的消息。
同方怡结伴历练的同伴说方怡是被噬灵真雾整个吞了下去,身体瞬间湮灭,尸骨无存,只剩下了腰间的抱朴弟子牌。
洛江自然不肯相信,然他用辨明真假的源术试探了好几遍,另有旁观者证词,这才不得不接受独女死亡的消息。
自此,一个痛失爱女的父亲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便彻底的将阳明给恨上了。
抱朴宫一视同仁的大师兄不见了,处处打压阳明的大师兄出现了。
镜泊走到忘道峰的落羽台上,望着下面云海滔滔,阖上眼,笔直的跳了下去,疾风自耳畔呼呼的划过,冷冽的风灌入鼻腔,游走进胸腔,彻底将肺部清洗了一遍。
器盖微屈,镜泊轻飘飘的落了地。
这其实也不能怪大师兄。就是当年的他,对阳明也并非没有丝毫怨气的。只是,在入宫之前,他在世间摸爬滚打,见过了太多阴差阳错,待一时的激愤退去,被蒙蔽的眼睛就会清明。
阳明此人,为人虽骄傲任性,且行事素来随心随性,但他所行之事自来不损天和,不违人性,不伤无辜。这其中必然有隐情。
只是,两个当事人,一个业已身死,另一个则绝口不提。渐渐的,众人也都默认确是阳明行事过激才致使一天资卓越的花季女子陨落。
???
镜泊跳下落羽台,翻飞的衣袂刚刚自台上彻底落入山涧,身后一个身影便从无到有悄无声息的出现。
山顶的微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阳明目光深远的看着远处的山峦和流云,眸间流出了冷光。
‘我女既已身死,我便也要你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镜泊识海破碎,不日将突破领主境。然他天生识海狭小,识海壁脆弱,这样的识海壁黏连成的通道根本承受不日渐庞大的神念。’
‘唯有这厚壁断海灵株可解他之危难。’
‘你即甚爱他,便发誓吧。有生之年,你与镜泊可日日相见、岁岁相交、但终年不可相恋,除非天地轮转,死者复生!’
???
北境新海领领地边缘
密林当中,方怡小心的将一株子母菱采下放入储物袋中,不远处窦天赐拔出手中的木剑,任凭异兽的血贱飞当场。正在此时,一连串密集的脚步声自山林间响起,远处影影卓卓的白衣人影似是因为听到了打斗声,而往这方寻来。
那一行人行走间,衣袍上交织的神识纹让方怡瞬间瞪大了眼睛,一把捂住窦天赐的嘴巴,闪电般的窜上了树梢,借由浓密的树叶遮挡了两人的身形。
四五个人身着着相同的弟子服,见到倒地的异兽,又在四周寻找了一番,没找到异兽守护的天材地宝,便朝旁的地方去了。
方怡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窦天赐将她的手拿开,狐疑的看着自己的修侣:“怎么?怡儿,你欠了抱朴宫的债?”
“小豆子,别这么肉麻的叫我。”方怡先是条件反射的怼了他一句,后反应过来他的问话,顿时有点儿蔫蔫的回道,“也不算欠债。只是当年我做了件错事,如今……不太敢露面。”
窦天赐将人抱进怀里奇道:“我们家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婆还有不敢的时候?来来来,说给为夫听听。好让为夫开解开解你。”
方怡迟疑的看了窦天赐一眼,难得有些迟疑:“被玄黑宝塔带入之前,我是离家出走的。”
“哟,像是我们家怡儿干的事。”窦天赐霎时笑了一下,他还记得那一年在玄黑宝塔见着的方怡,浑身长满刺,像是一捆随时可能爆炸的炮竹,不仅心黑还嘴毒。
方怡想起当年之事,也只觉得自己是得了失心疯了。看了一眼窦天赐,方怡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软软的语气道:“我说了,你别生我气。”
“生什么气?这些年我都被你气到已经对你生不起气来了。”窦天赐脸上一派轻松。
于是方怡开讲了,语气不同寻常的低弱:“离家前,我爱慕家中一位长辈。”
这开场让窦天赐挑起了眉毛,意识到这对方怡来说,大约是不是一件能轻松改过的事情。于是,他摆正了表情,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无声的鼓励着。
方怡果然感觉好了一些,但她仍旧不太敢看窦天赐,只垂着眼接着说:“那位长辈对我并未特殊的情谊,不过因和家父有交情,所以对我格外忍耐些。我就傻到以为自己是不同的,痴缠不已。”
“那时候的我像是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心窍,旁人说的,他说的,都一概不听,疯了一般。”
“后来我无意间撞见了他的秘密,我那长辈恋慕的竟是我另一位如兄如父的师叔。这对当年的我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完全接受不了。”
“我同他大吵了一架,仗着那位师叔疼我,便威胁了他。说他若是不接受我,我便会逼师叔离宫。那时师叔疼我,可同他交情并不深厚。若要师叔选,我赢定了。”
“可想而知,我那长辈大怒,说了一些非常绝情残忍的话。现在想来是我活该,但那时候我却真的难以承受,甚至有一瞬间是恨他的。你也知道我之前的性子……”
“我做了一件错事。我重伤了自己,嫁祸给了我那长辈,然后以为师叔寻药的理由跑了出来。”
“我那长辈虽看起来肆意自我,但实则体贴深情。我知道他不会让师叔知道被他疼爱的晚辈实际上这么卑劣,还想利用他的信任达到伤人的目的。”
“他舍不得。”
“当时我只想着报复,让他也尝尝被心上人所伤的滋味,更想让他永远无法跟师叔在一起。甚至于我从家出来之后,真的非常努力的在寻药。因为若是我能将治疗师叔的灵药寻到,那他便更不能将此事说出。我将一辈子横在他们之间。”
“那时候的我真的是又毒又蠢。”方怡自嘲的笑了一声,“可人算不如天算,我却没料到自己居然被困在玄黑宝塔中整整五十多年。”
“往日再浓烈的感情都转淡,但之前做的事,想来却把我那长辈害的不轻。”
“你说,我哪里有脸见他们?”
“待我搜罗世间珍奇,再回宫赔罪吧。”
窦天赐听了方怡这番自我剖析,张嘴想说什么,但发现怎么说都是错。因为方怡她确实做了件毒蠢的傻事,纵然身为她的修侣,也不能辩驳。
于是,窦天赐抱着她跳下了树:“好,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咱们一同跟那长辈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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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常年闭关修炼的修者,尤其是幼年忙于打基础的时候,几十岁的心智也没长大多少。方怡做的事,就像是现在好多为爱痴狂的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