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云秋就起了床, 准备给即将到来的萧问水展示他学会的东西。
他自己去了精细矫正班,在他平常的座位上开始切菜,准备做烤藕夹。
学校里的休息日其实主要是开放给教师用的, 自闭症患者无所谓有没有休息日,反而是在学校、家里两个环境中多次往返, 会触发孩子们的不适应性。所以即使到了周六周日,也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家长仍然照常带着孩子来完成课程练习。毕竟一部分指导教师回家休息了, 还有受过培训的家长和机器人看护。
此时云秋的精细老师没有回家,精细矫正班里也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进行训练。大部分是串手环、剪刺猬一类的小训练,也有跟他一样学做饭的。
云秋喜欢这门课的原因是同学多。他其他的课程都是高阶的, 经常只有他一个人上, 即使有时候有同学一起,他也是完成的最快的那一个,而其他人需要重复接触练习, 进度会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只有在精细班, 他会觉得很热闹,很开心,也有更多的大人愿意陪他讲话。
这天医生和萧寻秋去他的宿舍找人, 发现这个小东西居然不在。查了监护机器人的方位之后,才知道这个家伙居然跑过去上课了。
云秋说:“我给你们做烤藕夹吃哦。”
萧寻秋说:“你不想回家吗?小秋,我们先不上课了,带你出去吃,啊?”
可是云秋不肯, 他说:“我要大哥哥来接我,我才会走的。”
医生和萧寻秋就笑他:“你看你看,我们还叫不动你了,行吧,你等先生来,我们就在那边的办公室等你,好不好?”
云秋一脸严肃地同意了。
他把手机放在自己的桌上,等待着萧问水什么时候来给他打电话,顺便就开始烤藕。他害怕烤箱,也不信任电磁炉,自己用了个小酒精蜡烛在那儿架着烤,一个小时过去之后,他终于做好了三块,可是萧问水还没有来。
他咚咚咚地跑过去找萧问水和医生,问他们:“你们可以给大哥哥打个电话吗?我给他做的藕夹烤好了,他可以来接我了。”
云秋看见,办公室里还站着那天那个锋利漂亮的女alpha,Susan医生。她今天一身日常装扮,画着淡妆,非常耀眼夺目,见到他来了之后,还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小云秋,记得我吗?”
云秋怕生,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有点害怕,还有点好奇。
Susan见他对自己没有印象,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冲他笑了笑:“问水他昨天凌晨处理几个突发情况,估计还没来得及脱身呢,可能要晚一点来接你啦,小云秋。不过,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打电话呢?”
那边医生慢悠悠地开口了:“小孩子拿乔,我们可不能让先生知道我们在等他,还给他做了烤藕夹,是不是,云秋?”
萧寻秋跟着起哄:“就我哥一个人有藕夹吃,怎么我们没有呀小秋?”
云秋嗫嚅着解释道:“我答应给大哥哥烤的。”
医生说:“你烤了又没人吃,不如先给我们吃,你再去给先生烤不就得了,小偏心鬼,从今以后你就是小偏心鬼。”
云秋从他们的话中听出了几分促狭和善意的打趣,不太愿意理他们。他跑回教室把那三块藕夹盛起来,啪嗒一声放到他们的办公桌上,给每一块藕指定了分配对象:“这一块给哥哥,这一块给医生。”
还剩一块,他抬起眼睛看了看Susan,又不好意思明说这一块给她,忸怩了一会儿就撂下盘子,跑回去了。
他开始重新给萧问水烤制藕夹,一动不动地盯着酒精蜡烛上跳动的火焰,均匀地移动、翻转着手里的藕片,并且时不时撒点料上去。按照精细老师的要求,连每一个部分的调料都要撒得刚刚好。
正在烤的时候,萧问水给他打来了电话。
这次不是视频电话,云秋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接了。
云秋一开口就是黏得要死的一声:“大哥哥!”仿佛已经快要迫不及待了,但是又按捺着性子跟他讲究矜持和惊喜,他问他:“你猜猜我给你做了几个藕夹?”
听得那边萧问水又笑了起来。
他不回答云秋的问题,只是轻声说:“云秋,我这边堵车了,可能要晚一点到。”
云秋“哦”了一声,有点讪讪的——还有点小小的失望。他顿了顿,很快地说:“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那你到哪里了呀?我来接你吧?”
萧问水说:“我尽快到,你不要乱跑。”
电话被挂断了,云秋扁了扁嘴,又继续去给萧问水烤藕夹。
这时候,教室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女性和一个沉默的、健壮的少年。
是高彬和他的妈妈。
这几天他们也会过来上精细课,云秋跟他们混熟了。他友好地跟他们打了招呼,又送了两块藕给他们吃,送完后发现给萧问水的份儿又没有了,于是继续烤。
一边烤,云秋一边四处看着,看见高彬在母亲的指导下在剪窗花,有点心动。他看了看手里的碗盘和酒精蜡烛,探头问高彬的母亲:“阿姨,我可以坐过来吗?我也想跟你们学剪窗花。”
高彬妈妈犹豫了一下,看神情是想要拒绝,但是云秋已经搬着小板凳过去了,还把自己的鸡蛋碗等一切材料也搬了过去,和高彬排排坐。他歪歪头,冲高彬妈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叫了一声:“谢谢阿姨。”
高彬不理他,云秋就自己说自己的话,还要指导他的这个从不开口的小伙伴,如何正确地拿剪刀。
高彬对他的声音不闻不问,仍旧剪着自己的窗花,云秋一直在旁边叽叽喳喳,等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见到高彬转了转头,将视线放在他脸上。
那眼睛里一片漠然,还有着渐渐涌聚的不耐烦——那种不耐烦不像是对什么人,而像是看见某个挡路的石子,即将一脚踢开一样。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为什么堵了这么久,前面出什么事了?”
空间车副驾驶上,助理焦头烂额地查询者路况信息,车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萧问水坐在后座,并不像他平常那样低头用平板处理着公事。他打完给云秋的电话之后,就一直平视前方,微微皱着眉查看路况,显然十分在意路况。
云秋不接电话,萧寻秋和医生那边也占线,这件事有点反常。
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助理和司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心情处于一个烦躁的状态,这在萧问水身上是很少见的。
助理查到了情况,回头跟萧问水说:“先生 ,是一个集装箱公司的重型机器人运输团队集体出现线路问题,瘫痪阻挡了道路,集装箱那边已经撤回货物准备清理了,但是因为使用的是重型机器人,还要进行升降运输,那边已经封路了,而且大学城那边……也是空间车飞行禁区。我们现在要不要绕一条路?预计用时一个小时,小少爷那边的话……”
助理说到一半,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萧问水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了。这条路赶到爱秋康复学院本来只需要二十分钟,堵车浪费了半个小时,这样就损耗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助理小声问:“……老板?”
萧问水摇摇头,低声说:“……我感觉不好。”
助理楞了一下:“什么?”
萧问水重复了一遍:“我感觉不好,你们两个下车吧,我现在开车过去。”
司机和助理于是都下了车,站在路边,讪讪地看着他。萧问水开启了AI认证,三重身份认证过后,空间车微微地震动了起来,开启了某个特权标志。
这个标志萧问水很少动用过,他掌权近十年来,只用过一次。那一次是云秋喝牛奶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情况危急,萧问水动用这个权利,第一时间纠集了全联盟最好的医疗资源,紧急调用给云秋。这个举措在当时也为他招惹了不少骂名,不过后续被他的团队利索地公关掉了。
和他拥有全联盟唯一的非军方开火资格一样,一旦这个标志启动,所有人必须让道,这是联盟首相特定授予给萧家的特权。
萧问水开着车,一路绝尘而去,随着特权启动,所有空间车都接到了让道的指令。极端一点的说法是,在这个情况下,萧问水就是开车一辆一辆地撞下去,都不会有任何责任。他具有完全的豁免权。
助理和司机两个人被扔在路边,彼此面面相觑:“老板这是怎么了?”
司机悄悄说:“我是感觉从上个月开始,老板就有点奇怪了……明明之前有个房地产商想压我们的价,说我们的那片地方容易跳楼死人,建议老板派人去做做法事,请个神像的,结果老板直接让人掀了凶宅的房顶,日光加紫外灯暴晒两个月,死活都不信这些东西的。前几天却去星城山的佛寺里拜了佛烧了香,据说还请了东西,感觉跟换了个人似的。‘感觉不好’这种话,老板一般也不说,这是怎么了?”
助理耸耸肩:“我哪儿知道啊。”
萧问水越过拥堵区之后,开启了自动驾驶系统,不断打着云秋的电话。最后系统提示有一个来自Susan的电话切入,萧问水看了一眼之后,拨打回去。
“什么事?”
Susan的电话十分焦急:“你到哪里了?云秋出事了!”
萧问水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一刹那的僵硬,片刻后,反而放松了下来,只是微微发凉。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镇定:“什么事?”
“有个反社会暴力倾向的自闭症小孩和云秋在上课的时候起了冲突,那个小孩用裁纸刀把云秋捅了三刀……”
后面的声音,萧问水已经没有听了,系统通讯因为这一刹那突然的加速而出现了中断。速度表盘直接转到底,为此产生的加速度甚至让人被按在了座椅上,让人有着微微的晕眩感。
速度稳定下来后,Susan那边的电话已经挂断了,转而给他发消息过来。
【是正在排查的黑进系统、篡改报告的那个小孩和小孩家长,为了能进来上学无所不用其极。系统漏洞之后学校对每个患儿都进行了安检防范和隔离观察,但是今天是假日,云秋自己只有一个机器人跟着。每个人都过了安检,伤人者用的就是精细课堂上的裁纸刀。】
【云秋和他距离过近,一开始是冷不丁地被捅了第一刀,云秋想躲开时被伤人者拽住摁在地上,连续捅了另外两刀,还好裁纸刀比较轻薄,第一刀下去之后就折断了,没有造成贯穿伤,也没有伤及要害,但是云秋的心理暗示过强,在疼痛等级不高的情况下发生了休克,现在正在校医院里观察休息。】
【伤人者已经拘留,但是伤人者的监护人已经逃离,警方已经抵达现场进行搜捕。】
【校医院301房,你赶快过来,云秋已经醒了,应激反应很厉害,我和那个beta医生都没有办法,云秋现在很恐惧任何人,坚持要赶所有人走。】
萧问水说:“他有一只熊,找到了给他。”
医生的通话同时切进来:【先生,让人找了,我们没找到那只熊,买了一模一样的新熊给他,被他认出来了,反应更激烈了。】
萧问水顿了顿,“我去找。”
空间车抵达校医院楼下,萧问水快步往上走,整张脸都冷着。
旁边人说什么话都很遥远,像是模糊不清聚集在一起的幻影,连嘈杂的声音都无法分辨。
像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病床前围满了人,医生的语气像是左右为难:“髓系做不了CAT-T,萧先生现在高烧不退,我们现在的建议是进行强移,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说:“我不做,给我镇痛。”
那医生好脾气地跟他解释:“已经给您上了镇痛泵了,现在这个阶段基本没有效果了……”
他盯着眼前因为疼痛而变得模糊的人影:“你不是我原来的主治医生吧。”
那医生对他笑了笑:“萧先生,您说什么呢,一年前他就离职了,现在在国外深造呢在。都是二少爷在安排,他的去向您不用担心,毕竟是国内基因科学第一人,没有人会为难他。不过可惜的就是之前那个自闭症样本死掉了……”
他冷笑起来:“小秋不会调走他,董事会现在胆子已经这么大了?”
那个医生不管不顾,自顾自地说:“就昨天的事情吧,那个Omega,怀了孕死在手术台上,一尸两命。”
噩梦般的回忆在那一刹那涌现,萧问水长出一口气,握着门把手的手沁出了微微的冷汗。
病房里寂静无声。
他推门进去,站在门口,静静地往里边看去。
病床上的少年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浑身发抖,满眼泪水地看向他,先是警惕,而后慢慢放松。
云秋哽咽着说:“你为什么现在才过来。”
萧问水转手关上门,刚走近一步,就看见云秋哭出了声:“大哥哥,我好疼。”
他走过去把他抱进怀里,把他的小熊塞给他——来到医院之前,他以最快速度去了云秋的宿舍一趟,找到了云秋藏在浴室干涸的水箱里、挤成一团的小熊。
云秋大哭着,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在那一刹那涌了上来,如果说上辈子最后的事情带给他的是对自然死亡的恐惧和阴影,这一次则是直截了当地感觉到来自人的冷漠,冷酷且偏执的杀意。他哭得快要过呼吸了,萧问水伸手捂住他的嘴,帮他慢慢平复着,一声一声地给他道歉。
“对不起,我来晚了,没有能保护你,宝宝。”
“对不起,对不起。”
云秋哭得抽抽搭搭的,嗓音嘶哑,语不成句:“那你,你,下次,不,不要这样了,你要,早点来接我,大哥哥。我给你烤了,七个藕夹,给你,烤了七个……”
他慢慢地不哭了,因为抽噎牵动伤口,又因为有萧问水抱着他,给了他以久违的、alpha的温柔。
云秋擦掉眼泪,抬起眼睛朝上望去,撞见了萧问水怔忪的眼神。
云秋犹豫了一下,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借着这个姿势半跪起来,抱住了萧问水的脖子。
这个姿势是他们从来没有过的,因为萧问水坐在他床边,云秋可以用这种姿势搂住他,好像他们的角色调转了一样。他学着萧问水以前的样子,揉着他的头发,小声说:“大哥哥。”
萧问水“嗯”了一声,声音很低,但是没有动。
他抬眼看着云秋,眼神和以前一样无波无澜,十分平静。仍然是这样强大的、宽和的、让人心安的模样。
云秋却突然把脸颊贴在他的脸颊边,蹭了蹭,怯怯地问:“你看起来好难过啊,不要难过了,大哥哥,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萧问水好一会儿没回答,片刻后,才沙哑着嗓音说:“好。”
他给他唱儿歌,小熊动画片的主题曲。这个星期在老师那里学会的,音调很轻松,很绵软。云秋唱歌的声音意外的清亮好听,不走调,只是节奏有点乱:
“小小熊,圆耳朵,圆尾巴,胖胖肚皮小嘴巴,有一天呀离开家,遇到危险啦!”
“不和同学抢西瓜,不和妹妹争娃娃,尊老爱幼讲礼貌,帮助爸妈管理家。”
……
“小朋友,小熊今天回家啦,你在哪里看我呀?”
云秋唱完后,还是蹭着他的脸颊,把自己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小声问:“大哥哥,你还难过吗?”
萧问水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扶着在病床上躺好,没说什么。
云秋看着他,只见萧问水掀开被子,俯身查看了一下他已经包扎好的伤口。
他一来,云秋就觉得非常安定,很乖地配合他的动作,把自己伤到的地方给他看。萧问水看过之后,手上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几样新鲜玩意儿——云秋粗粗一看,是三根红绳子。
再仔细一看,是两根红绳,和第三根用红绳穿起来的玉菩萨。
这种东西和萧问水的气场完全不搭边,如果让医生或者任何一个人进来看见了,估计都要大吃一惊。
萧问水低头把其中一根系在云秋脚腕上,另外一个系在云秋手腕上,玉菩萨则塞在云秋枕头下。
他低声说:“这个东西先不戴,免得你半夜翻身会压到伤口,就先放在枕头底下。”
云秋问他:“这个是什么呀?”
萧问水顿了顿,然后说:“没什么,你总是出事,这个是孙悟空保护你的咒语,洗澡也不要取下来,这样就没有坏东西来找你。白骨精和黑土狼都不敢来找你,以后晚上没有我,你也可以安心睡觉。”
云秋说:“哦。”
他又低头瞅了瞅没戴上的那个触感温润的玉菩萨,小声说:“可是我知道,这个是迷信。大哥哥。”
萧问水有非常严重的神经衰弱,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有一段时间,萧寻秋女朋友的母亲给她和萧寻秋请了两个开光的手串,给萧问水顺便也求了一个。
但是萧寻秋给他寄回来后,萧问水只说:“迷信,戴这个也没用。”
萧寻秋反而笑眯眯地在视频那边说:“就当讨个口彩嘛,心理暗示的作用也是有的,哥。”
那次对话被云秋听见了,因为他也等在旁边,要跟萧寻秋有话说。
萧问水摸了摸他的脸颊,口吻淡淡的,却带着一如既往的强硬:“戴着,不能摘下来。”
云秋于是乖乖答应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