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每年官员考满,必定要将任内事迹功业集结成文册, 呈送各部核查, 然后才会递入内阁, 呈御前裁断。张阁老吩咐考功司将那份事迹册存档时,六部上下都已经传遍了宋时考满庶绩:

依考核外官的《责任条例》, 须考察祀神有几、养济院孤老若干人、官军田地与官粮民粮……至民人犯法被诛者几人、警迹人几人等共计三十一条。

责其最重者,就是田野、户口、赋役、学校、讼狱、盗贼六项。

但立国百年以来,因着隐田隐户、灾异、边患种种缘故, 朝廷钱粮越发吃紧, 六政之中渐“以催科为殿最”。而宋时这“催科”一项, 简直足以让陕西清吏司员外郎及以下诸官给他家送牌匾去:

陕西地处边远寒旱之地,灾异频发, 近年又有达虏侵边之事, 粮税年年都是难题。各府输进户部的赋税仅够八分, 将将到了考满资格, 运往边关的军粮更因路上运转不便、押送途中消耗而年年不能足额给到。此外更有因输粮不足税额八分而被黜的,有报灾报荒, 求朝廷免钱粮税赋的……

而宋时上任后第一年便献了嘉禾瑞麦, 第二年又将种嘉谷之法传遍府治。三年考满之际, 不仅他们汉中府缴清了三年足额的钱粮, 更连周遭诸府、陕西镇、榆林镇等军镇都受惠于其肥料, 解抵京中的税银依时足额,给户部缓解了多少难题。

至于收容流民,增户口, 开田野之功,一年胜过一年,户部旧档中记得历历分明。又因他善行德化之教,百姓听其训诫,民间也改了溺婴、弃婴的陋习,三年间新生人口比往年多了一二成。再过十几年,这些人又能成亲生子,为朝廷再添丁口。

这是什么循良能吏!

陕西省各地任上若都是这般贤能,他们还愁国库空虚,上司催逼责骂么!

户部诸官恨不能直接把他的考绩评作“上上”,工部就更不必说了。地方官任内该修的水利、桥梁、官道、窑治、各色矿场,汉中府比起原额翻了何止数倍。

汉江上建堤坝拦水,以减夏秋两汛之灾;引江水开鱼场,又有鱼税之利;沿河修翻车、筒车,旱地又修井水车,解旱灾之难。两府治内外连修数条可容四匹马车共行的柏油石子路,小路、桥梁亦多铺上了水泥路,道边修暗沟,下雨时雨水只在地下流走,不似原来那样污水污物四溢。

至于窑治、矿厂——自有汉中经济园以来,日夜吞吐矿料,所需极大。光那经济园自身便建起数座日烧造数千斤的大窑,地方原有的几座炭窑、灰窑也都为其加大规模、昼夜赶工。地方矿场也是如此,石灰矿、煤矿等日夜赶工之作,又新开了南郑、略阳两处磷矿、南郑一处无名异矿、西乡一处黄铁矿,更有南郑天台山的白云石矿与石英矿……

其中石料矿几乎不收税,但凭那一座黄铁矿所出,一年榷税竟也有两千八百两银。

除了户工两部,刑部对汉中府讼狱、盗贼两项的评价也颇高。

汉中府内外户口都被梳理过几回,地方上监管得极其严密,一批批清扫盗贼、窃盗、拐子之流。罪重的连杀了几批,便将府治内外震得安安稳稳。府中其他州县虽未受过宋知府亲自镇压,但各县也应和着府尊之意,严抓了一阵犯罪,抓得地方清平。

唯其中有些罪轻的强盗、窃贼,虽已开释,却怕他们重操旧业,祸害良善,所以常令街坊、乡里监视这等人,有行迹及时上报——这等人便称作警迹人。

原先警迹人也只是乡里、衙差们警迹,一时看不住又难免有重操旧业的。而汉中府则给那些家里无地,或是乡邻们检举不安心务农的都安排了活计,一天早晚在工坊做工,有几百上千人牢牢盯着,哪里还有重操旧业的机会?

他们汉中听说管这办法叫“劳改”,强令这些曾犯过罪的人做工养活己身,叫他们改掉奸恶之性,倒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反正做工也给工银,这些人不愿种田,就在工坊干上几十年,到老来做不得恶,又有银钱养身,也算得个善终。

这也是安民教化的功业啊。

刑部对他的评价,也正是礼部对他的评价。

开国时定下的官员“本等六事”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学校,学校背后更是教化劝学的重任。然而考当今能吏,难得十之二三,而这些以贤能出名的,几乎也都是重农事、重刑狱、修造水利,重学校的有几个?

多管是官学生能敷衍得提学考核,每年能考出十几个举子就够了。似宋知府这样肯自己办学校、教学生,自办的学校里竟还能教出三名进士、同进士的能吏,在地方官里跟他进上的祥瑞一样稀罕。

也就是他这种未进仕之前就办讲学会,以劝学为本业的名士才能做得出这样的功业来。

四部依着须知条例核定了宋时在任时的成绩,皆以为他的文档送到吏部,定能评个上上等,加官进阶,重回中枢。然而等着等着,他们这一批考满的地方官都已出了结果,升迁进京的名单都拟出来了,宋时这边却静悄悄的全不见转迁结果。

正在礼部担当重任的齐王殿下向来关心宋时,最见不得这等贤能明珠蒙尘,私下与表兄魏国公世子议道:“莫非父皇是不想让我皇兄的人回京了?吏部天官可是宋三元的座师,不可能他压着自家弟子不许还京啊……”

宋时这么个人才,若是受他兄长牵连而沦落边关,也是有些可惜了。不过他这样的成绩竟还耽在汉中,不也就证明他大哥并不似世人想的那样有复宠之望么?

他这些年时常叫人到汉中偷看偷学宋时兴工业的手段,也知道他大哥的近况。

他这位皇兄在下头一向安分守己,日常只管过问军中粮草军械之缺,有时居中调度些粮草、砖石、石灰之类,也不见他再三上书恳求回朝。如此看来皇长孙能养在宫中,无非因为寻常皇子无故不出京,他那两位皇兄皇嫂虽去汉中,却不能有就藩之名,故须留个皇孙在京城王府里。这么一个小孩子又不能叫妾室孤身养大,故而父皇才会动念将他收养在宫中。

在宫中也是在贤妃膝下,不是正宫皇后膝下。

想到那位进宫年余,才站稳脚跟便要凭着皇后册宝弄权,欲将管理六宫之权从他母妃手中夺去的小皇后,齐王的脸微微沉下,沉吟道:“宋三元既不能回京,那也只能说他眼下合该有这段磋磨吧。罢了,如今京里我那好弟弟也做起工业,历练出了人才,只怕宋三元与我那兄长再难有回京的由头了。”

如今他三弟靠着效法宋时兴起了工业园,赚了些银子,养了些衣食无着的贫民,在京中的声誉日隆,在朝臣间也能被称一声“贤王”……

可怜他长兄的位置叫这处处拟学长兄的弟弟占了去,连京城都不能回,怎不叫他看着心痛。

他摇了摇头,叹道:“我身在礼部,总不能见贤臣遗于野,咱们也上一道本章,替宋大人叙功。”

若是父皇许召回宋时,便是他举荐之功;若是不召,他也有识才之名,又能得宋时的感激、坐收天下士子之心,何乐而不为?

他有这般心思,三皇子一般地有这种心思,大朝上竟抢在他之前一步上本,端起贤王面孔,公允正直地列出宋时的功绩:“依考课之法,外官之任,繁而称职者、在任无过升二等录用。汉中知府宋时在任上兴工业、劝农桑、办学校、理刑名……虽汉中府人口不及江南、湖广大府,但其任内所兴之事可堪称‘繁’。”

他在任所为既多,更不曾听说有错漏处,算来倒该升两等,入朝为官。

魏王奏罢,抬眼看向天子,脸上一派光风霁用之色。齐王看着他想得辅佐之臣又要假意撇清的神色便忍不住齿冷,出班请命:“儿臣亦以为魏王所言极是。儿臣愿担保宋时还朝后能为朝廷柱石,在边关实在有些委屈他了。”

却不知吏部为何压下他的档案不放?

两位皇子的目光交汇到吏尚张阁老身上,连天子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眼,却不曾问出话来。

张阁老神色如常,淡然越班而出,向圣上、向满朝被两位皇子挑起好奇心的人解释道:“宋时才在任上一年,考绩虽好,却也不一定要立刻升等。

“臣昔日曾翻旧制,发现国朝初官员多是九年任满才许升迁,地方上九年不换牧守,政事连贯,才做得出修桥、铺路、办学的大事。而近年来多是三年一任,任满即走,短短三年见得着什么?许多官员为怕任内有事务结不清,影响考绩,宁可什么也不做,或是只求些眼前见效的商贾事,哪里有心思从头好生规划一地建设?”

他正是为了给天下官员做榜样,为了让宋时做起真正能利国利民的事业,故此按着自己的学生不许升迁。

他真情流露地叹了几声,微微躬背垂头,目光落在空中,将一个为了国家大治不惜牺牲学生升迁前程的老师的心态展露得淋漓尽致。

唉,学生为了情郎不肯回京,这话可怎么说得出口?少不得他这个做老师的帮着掩饰一二了。

果不出他所料,两位皇子不肯全信他的说法,质疑道:“宋大人在汉中做的事业,朝廷已遣了诸部院大臣学习,又在京建起经济园,他还有什么事须在汉中多耽两任才能完成?”

张阁老只叹了一声,暂未答话,他身后班中忽然走出了兵部王尚书,上前来躬身行礼,迎着两位皇子的注目,从袖中掏出了一封文书:“启奏陛下,此乃军中之事,臣愿答。臣闻汉中知府宋时试制精炼石油时炼出了能于阵前御敌的佳物,此物是京中派遣诸官回程后才制得的,无人可接管,故此臣请万岁许他在任上多留几年。”

天子眯了眯眼,脸上染上了几分亢奋的红光,问道:“是何嘉物,卿可献上。”

王尚书双手递上奏章,朗声道:“请陛下先看这榆林镇奏上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