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郁郁不平地行礼告退,却不知齐王比他更不平。
礼部差使虽然清贵, 但他进礼部以来也不做只主持了一场选后和魏王的婚礼, 今年又不是秋试春闱之年, 显不出他的才干——便有甲乙科试,也是首辅、侍郎主持, 他这办差皇子约摸连挂名都捞不着。
而他大哥如今手握九边大权,巡视过一回边务,有实权有名望;三弟又得主持经济园这得圣心的实务, 将来若真如宋时在汉中所行一般……纵比不上汉中, 十分里得他个五六分, 便足以给他脸上涂金了。
齐王微微眯起眼,看向文华殿下慢慢走来的王太监, 深吸了口气。他得将这经济园的大业抢过来——或至少分一杯羹。
新泰帝听到他这请求, 倒是有几分意外, 问道:“怎么, 你也对实务有兴致?礼部之事可都学会了?”
齐王低首答道:“礼部各项事务儿臣还在跟着吕先生学习,唯知用心, 不敢说会。但儿臣今日前来, 是因不久前偶得一篇宋状元论农商工皆可富国安民的文章, 细读之下深觉此法可行。儿臣知道父皇有意在京施行, 今日来此便是为毛遂自荐, 替父皇分忧。”
新泰帝笑问:“那你方才在殿前与你三弟说说话,可听说朕已安排他主持此事了?”
当然听说了,还听说他不愿意做呢!
不过他做哥哥的不好告弟弟的状, 不然会有争宠陷害之嫌,只是笑了笑说:“父皇说得是,方才三弟已告诉儿臣了。但儿臣并非要与弟弟争这主持经济园之权,只想厕身能臣才士之间,竭力为父皇分忧而已。”
新泰帝微微摇头:“建经济园一事,朕已交代你弟弟做,哪有做兄长的反为下属,辅佐兄弟的道理。此事待朕再作斟酌,你先回去吧。”
“父皇……”齐王眼中闪过一丝焦急,旋即强压下来,低头拱手:“儿臣只想为父皇分忧,亦是好奇于宋大人文章中以工商利农的举措,想要亲身试行其法而已,并不在乎职分高低,行事时也愿意听三弟安排。”
他度着天子的喜好,抬眼看向父皇,诚恳地说道:“儿臣与三弟自幼和穆,兄弟之间哪里在乎这些?我们兄弟二人也该齐心合力为父皇、为朝廷做些事,给百姓们做个孝悌的榜样。”
他这话正戳中了新泰帝那颗盼着儿子们和穆相处的慈父心。他轻叹一声,朝着齐王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兄弟间亲热友爱便是好事……你不必再撒娇恳求,做兄长的在弟弟之下实在不合适,朕为你另作安排。”
齐王本来以为这回求不来什么了,不想这几句话竟说进父皇心中,又能得怜惜,心中大喜,连忙谢过皇恩,连声保证要用心做好此事,更操持好大婚之事。
他这里为了能得一桩见实绩的差使费尽心力,在他眼中深可羡慕的魏王却只想着与他换换差使:大皇兄在京时就是在礼部历练的,他走后二皇兄也继了礼部之职。他不求和皇兄们一样进礼部观政,但至少可以去吏部,或者哪怕是到翰林院编书,也比主持这经济园更合身份……
他与舅翁商侍郎诉了真情:“这经济园虽名经济,实重名利,若朝廷建起来,产出的东西自然要与百姓争利。这岂是朝中该做的事?便是它能产出再多难得之物,日入斗金,于朝廷又有何益?”
商侍郎轻轻摇头,为他剖析道:“殿下的念头却是拘束在京城了,圣上之意,是要将此国之利推行天下。”
殿下可记得宋三元的国富论?
魏王微微皱眉:“我也曾翻看过,只记着其中说是‘厚工商可以利农’,不过汉中府特产殊异的肥料,其农事之利全凭磷肥,这京中何来磷肥……”
商侍郎耐心地教他:“京中虽无磷肥,却有无衣食田产之民。殿下是初次办差,不必与汉中比较,亦不必太重结果……”
魏王今年才十五岁,又是初入朝中,天子原也不会指望他像宋三元那样从小就精通庶务。经济园自有户部、工部官员管事,他做亲王的过去只是挂个空衔,赚个懂“经济”“实务”的名声足矣。甚至他主持此事时,也不必太过用力,处处插手:“殿下只消将惠民安民二事做好,博个贤德爱民之名便好。”
自从天子要立新后,商氏子弟便淡了几分争位之心。当今尚在盛壮之年,虽然同父祖一般有宿疾缠身,但他们做臣子的岂可诅咒君王?
以当今的年纪,还足以再有嫡子。若真有嫡长降生,那三皇子便不必再想储位之争,不若用心庶务,做个与人无碍的贤王。
万一有宫车晏驾之日……
齐王恃母妃之贵、家族之力,大有窥伺储位之心;而那位未来皇后又是寒门出身、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之女,在朝中必定要找个依凭。那时候唯齐王有贤名、通实务,又有满朝清流支持,便可执匡扶之事,在京做一位辅政亲王。
若新皇后始终不能有孕,那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商侍郎放下思绪,回眸看到魏王脸上仍有几分勉强之色,心下微微感慨,又耐心地劝了他一阵。
好容易魏王被他劝得明白了圣上建经济园的用意,也愿意用心办好这桩差事,隔日大朝上却又出了件震动满朝文武,将他们魏王主持经济园之事比得黯淡无光的大事——
汉中府又来献嘉禾、不,这回可算是嘉麦了!
这回却不是周王带人进京献上,而是在大朝即将结束时,由御前总管王公公将这消息告知众臣:“前日周王殿下与汉中知府遣人上京献麦穗数岐的祥瑞,圣上有旨,令传谕众臣观看。”
麦穗……几岐?
他们饱读经史,也只听过《后汉书·张堪传》中有“麦穗两岐”的说法,这个“数岐”能“数”到几去?
小麦不是一株一穗之物么?所谓“麦穗两岐”已是汉书记载的,百姓们夸赞当政者厚德的民歌,他们多少年也未曾亲见过。而宋知府献来的这麦子竟嫌“两岐”都不够,要生出三数岐了?
殿前管事太监用盘子托了几个似曾相识的玻璃面木盒下来,满朝文武看着,仿若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唯独盛盒子的不是那种装衣裳的箱笼,而是宫里精致的托盘,将他们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透过盒面剔透如水精的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簇簇金黄的麦穗,麦粒格外饱满,有的几乎从顶到底粒粒结实,连旁边的麦芒也似比常见的更尖更长些。
细数其穗,却是至少有一本三穗,乃至一本五穗。
从头看到底,竟没有一本上只生着两穗,难怪王总管方才要说是“麦穗数岐”,虽不是一茎上并结着两穗,可凭这结穗的数量,不是正可称作“数岐”
这也是祥瑞!
只是不知这五岐的小麦与十三穗的嘉禾,哪个更珍贵些?
别人做半辈子官难得见着个嘉禾,宋时怎么种一茬庄稼就能献一茬祥瑞?这祥瑞从他治下种出来,直如文人写字、武将提刀、老农种出平常稻麦一样容易,真想把他弄回京来,叫他当场种出几本嘉禾供人解疑。
正当众人对麦思人,惦记起宋时之际,天子也忽然提起他的名字,顿时勾住了堂下大臣们的精神:“朕近观宋卿在汉中所行,实为富国安民之良策,故欲在宛平县西方设一座经济园,仿他在汉中所为。此事便由魏王主理,户部、工部协理。”
魏王连忙下阶,与户部李阁老、工部吴尚书一道领旨谢恩,恭恭敬敬地应承着要做好此事。
商侍郎看着魏王在前头应对得当,气度端严雍容,已渐脱稚气,初见亲王气度,不禁老怀大慰。但他这宽慰也没持续多久,魏王才回到阶上,圣上便又唤了齐王到近前,也给他安排了一项差使。
他负责监督矿务,运转原料。
也即是说,二皇子齐王紧紧压住了经济园的命脉,魏王要想顺顺当当将这园子弄好,就绕不开这位皇兄,只怕讨要石材煤炭等物时难免要在他面前低下一头。
魏王脸色顿时有些苍白,齐王却也未见得多么喜欢——他只管转运原料,供得及时是本分,稍稍延误便要担责,却不是他想要的、能出彩的职务。
两位皇子各有各的感慨,天子却将魏王也唤到兄长身边,含笑说道:“今年冬天,派往汉中学种嘉禾、建经济园的十名官员便可回朝,便可将这经济园建起来了。你二人兄弟齐心,互相扶持,自当能管好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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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收麦、六月收早稻,宋时又在试验田里试种了一茬晚稻。不过除他他试验田外,他也没有大规模推行双季稻,而是劝百姓先种一茬豆类或菜蔬,若有能施得起磷钾复合肥的,可到八九月间续种小麦。
这种稻麦轮收的耕作法消耗土地肥力,若是肥料跟不上,再种的麦稻就容易得病,收成还不及一年一季的好。
这一茬晚稻插下去,不等新麦播种,汉中学院高级研究生班的公派研修生们就要回朝办事了。
他们亲自用高锰酸钾拌的种子消毒,亲自用硫酸炮制的磷肥,亲眼看着焦炉黑烟在酸炉里淋洗制成的化肥,亲手按比例拌的草木灰精,将种子育成那么肥壮的青苗……
只见它下田,却见不着他丰收了。
众人说起离别,都是一阵阵心酸不舍,甚至要开个文会,曲水流觞、调丝弄弦、佳人侍酒,纪念他们从汉中学成而归。
宋校长听见“佳人”两个字就下意识去瞟副校长,桓佥宪尚持着监察百官的威风,将眉头低低一压,嘴角轻轻一抿,就将学生兼下属们从红袖添香的梦想中惊起。
“诸君皆是朝廷大臣,立身修持政,勿以身在外省,便自放浪形骸。”又不是公务所需,又不是与民同乐的乡饮酒礼,他们做官的公然召乐户侍宴,叫学生和治下百姓们见了能学什么好?
都是以名士自居的枢臣,喝酒作达时想着学魏晋风流,这时候竟不想想“行不言之教”“反民情于太素”了?
十位进修工农业的天使,连同也学完了勘矿技术,打算随他们一道回朝辞行,从此往天涯海角探矿去的熊御史都被桓老师教训得宛若小学生。还是宋校长看不下去他们这副可怜样子,拉住桓凌的袖子,悄悄给他打了个眼色。
众目睽睽之下,桓佥都御史能拂了自己的亲师弟,学院兼着家里两重顶头上司的面子吗?
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行不言之教——老子
反民情于太素——何晏·景福殿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