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烟中的毒物用酸水融合,以毒攻毒……他这不是积肥种田, 是学了炼丹术吧?
可寻常道士炼丹, 那也是直接把煤扔进醋里烧炼, 没有把煤烟通进去的……汉中府里定是藏着个海外神仙方士教他练药,不然宋时这么个自幼读书、状元出身的文人, 就是积肥也该和老农取经,用些人听过的东西,怎么突然就想起要把烧过的煤烟通入酸水里了?
身为朝廷大臣, 却学炼丹术, 真是……真是个弹劾他的好机会!
论起来, 宋时当日一句“毋以妾为妻”,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前程, 恨他的人只怕比恨周王的还多。若非圣上早将他放到汉中府, 他名声又太高, 谁也担不起杀害大郑第二位、当朝唯一三元才子的罪责, 只怕早有人收买刺客杀他了。
如今他甩出这么大一个把柄,几位皇妃娘娘亲族、门人心中一阵阵心胸开朗, 手中玉圭都竖起来了, 就要出班进谏。才要出列, 抬眼看到殿前肃然正立, 向天子细细解释着“硫酸非流酸, 乃为取硫磺精华,可融化铁石的烈性酸液”的桓凌,他们的喉咙却忽然有些干涩。
他们连硫黄都烧炼了, 万一真个学会了炼金丹呢?
宋时炼的肥料都能把普通禾稻化生成十三穗嘉禾,炼出的延寿仙丹服下去,这人又当如何?
这一刻他们全然不顾考虑自己的身体,自己能否延寿,只想着一个同心思——不能弹劾他私炼金丹,万不可叫圣上动起召他回朝炼丹的念头来!
宋时此人虽是翰林储相出身,却不以清流自持,连肥水这样肮脏之物都肯亲手制造,谁敢保证他就爱惜身后名,不献金丹以媚上争权?
几位原本急着弹奏的御史又急急忙忙咬紧牙关,咬得太快的险些伤了舌头,失口发出呜噫的痛呼,反被纠察大朝礼仪的同僚记了失仪之罪。
御前失仪,少也要罚俸一月,实在是无妄之灾。
然而他们千般隐忍、万般吞声,也还没能拦住圣上自己觉着宋时像个炼外丹的,主动问桓凌:“你等在汉中府竟还学丹道方士?怎么想到以硫黄制酸的?”
那烟气是飘在空中的,如何洗得它?
桓凌神色一凛,敛衽躬身,先替宋时洗白了学道家方术的误会:“陛下明鉴,宋大人自幼饱读圣贤书,怎会效法方士?那些道士炼丹药是为服食升仙,宋知府制化肥则是为尽牧守之责,令百姓丰衣足食,朝廷钱粮丰足。其所出之心不同,所行之道不合,所化生之果自更殊异。”
他眉峰如剑,声音铮铮然如金石相击,字字恳切地说:“昔日宋大人知有北方边关流民寓居汉中,无以维生,便建经济园收纳流民,又教其炼煤膏以烧制耐火砖,凭此为流民换得衣食。但烧窑时有黑烟冲上云霄,烟气灰尘飘至数里,点污衣裳、烧杀花木,工匠觅汉几受害而得肺病。
“宋大人不忍百姓受苦,更不愿弃置此窑而使流民重新沦为乞儿,故此令人不远数百里从蜀中寻得巧匠,引烟气下行,设法滤去其中污物。”
为了洗净这烟气,他们宋大人呕心沥血、殚精竭滤,使人试遍了多少种方法,最后终于发现烟经含硫黄的酸液洗后最为干净。洗过煤气的硫酸液又怕它含有毒物害人,不敢轻易丢弃,炮制后才埋至深山——
嗣后见弃余污处草木繁盛异常,才试将其洒入田中,果然见禾稻丰壮,收成远胜不洒此肥的田地。
这怎么能拿来与方士炼丹相比?
物有体用,事有本末,焉能因其末节手段相似而混淆其根本!
这是宋知府为顾全百姓生计,为安定汉中地方稳定,为给圣上和朝廷排解粮税难收之困境,穷究经世致用之学。无论炼煤膏、炮制硫酸、洗煤烟气……皆为末技,本质则为经世济民;而那些修道炼丹的方士,看其烧炼药石之际虽与宋知府所行略有相似,但究其本质则为行骗诈财,怎能相提并论?
时官儿清清白白一个读书人,兢兢业业钻研工农业技术,为了大郑江山百姓,写论文写得……连他都跟着写了!这么心怀天下的名士,做的正经严谨的科学事业,绝不可沾上“方士”“金丹”的污名!
哪怕是在圣上面前,也得给他们时官儿辩个清白。
他说得这般慷慨义烈,天子反倒有些惭愧,向他谢道:“倒是朕误会宋卿了。听桓卿所言,这些嘉禾其实都是化肥催生出来的?若得了这化肥,别处的禾稻也一般能生得这样好、这样快么?”
桓凌点了点头,指着那两匣笔记说:“这些便是宋知府在汉中种稻时所记笔记。从栽种时间、禾苗种类、叶龄、何时用肥、用甚肥料、浇水深浅……都有详细记载。臣彼时虽随周王驾在九边巡察,看看他笔记中图文,也能明白种法。”
笔记里甚至有“有机肥”“草木灰精”制作法,唯一没记录下来的就是氮肥的研发生产过程——
硫酸铵制法太复杂,其中涉及高温操作和许多高危化学品,汉中经济园这里的宋时都要亲自盯着,时时小心,怕有伤亡,不敢随便记个流程给人复原。
桓凌还怕有人借口诬陷他献笔记不诚心,故意有所隐瞒,特地替他辩解一句:“那洗炼煤气之法极为繁琐危险,非遣人去坊中学习数月,不能得其真法。”
周王如今也是经过朝中斗争洗礼,明白舅兄心中隐忧的,主动替他证明:“儿臣离开汉中前曾到宋知府所建的经济园中看过,见过宋大人烧炼耐火砖。他做这些都要细辨材料物性,依其本性,或调和、或变化,儿臣府中长史亦是中试甲科的才子,也须向宋大人求教一番,方知其中缘故。”
天子微微点头,夸赞了一句:“宋卿天资横溢,深研物理,今能潜心实务,实为汉中百姓之幸,更为朝廷之幸——”
户部、都察院可挑选些年少好学的新进官吏学习他的栽种、制肥之法,将来派遣监察御史到各地提调稼穑事宜,岂不就能将此法推广至两京十三省了?
散朝之后,天子便留下内阁三位阁老、户部、工部堂上官,令他们传阅宋时的大田栽培笔记,研究如何在全国各地复制他的成功。
几位大人散朝后索性住进内阁值房,将那本书轮流翻阅一遍,转天又叫人去都察院揪住桓御史,让他对着书讲解,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宋大人这化肥是前所未见之物,其制造也是前人未有之法,不是对着笔记看几眼、听听人讲学就能立刻明白的,还是遣人当面去学的好。
几位大人放过桓凌,午朝时便面谏天子,请旨遴选几名少年聪慧的官员,往至汉中府学制化肥的秘要。
新泰帝几乎立刻便点了头。
他并非是那等以为得了祥瑞便真能延年长生、天下太平的昏君庸主,只是“民以食为天”,钱粮二字说来俗气,却是这皇皇天朝运转的根基。
若能令天下田地都种出一株可产千粒稻谷的良种嘉禾,朝廷每年岂非都能足额征得粮税?乡间百姓缴税之后,自然也还能剩得不少粮食,换得钱粮娶妻生子、读书入仕……不也正是史书中所记的太平盛世光景?
他近年多病,无心亦无力如太祖般提兵北上平定虏寇,自然不去求开疆拓土、收复异族之功,但若能留一个承平治世,也算不枉此生了。
新泰帝闭了闭眼,低低问了一声:“三位阁老可有人选?”
圣心也与他们的意思相同,连问都不问,直接便问他们要人选了。吕首辅看了次辅、三辅一眼,略作思忖,起身答道:“臣以为可令都察院与工部、户部各自内推数人,先遣往汉中随宋知府从头学习,回到京里再由这些人教导户部、工部与都察院中人。”
工部制化肥、户部管钱粮、都察院分巡十三省,推广新法,正是一处也不能少。
他提罢意见,就轮到了张次辅。
此时次辅早已从弟子改行学农的刺激中回过神来,提起这学生又带上了满心的自豪,觉着首辅提出的人还不够清贵,又提议道:“臣以为今科庶吉士尚在馆中读书,这些人曾随宋时学雕版,已有默契,挑个人将他制肥、栽种之事从头到尾记下,录一版农事书也好。”
李三辅亦无异议,只说每次廷推少不得要有吏部筛选人物,该由吏部先挑选稍知农事与实务的官员。若只指着文学、政务选人,挑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子弟,学起农耕也不及曾在家耕读之人。
新泰帝便照准了三人的意见,由他们三人商议着安排廷推,索性由内阁、吏部、工部、户部、翰林、都察两院共举贤才,到汉中府学知府宋时栽种嘉禾之法。
廷推耗时长久,周王却在朝中留不了那么久,到第三日便主动上书辞行。他父皇得书之后便将他召进宫中,说了要派人到汉中府学种嘉禾之事,要他从中周全。
这是立功于当时,流惠于百世的大计。
新泰帝激动得脸色绛红,胸脯微微起伏,拉着儿子的手切切叮嘱:“吾儿须为父皇担当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