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周王还京了。

毫发无损地还京了。

圣上已许诺周王回京之后即可入朝参拜,到时候他便是挟着巡抚九边将士的功勋而还……若圣上动意让他回朝, 可还有谁拦得住他吗?

可还有谁压得住他吗?

魏国公在辽东的苦心安排全无结果, 反而折损进去许多蓄养多年的精锐私兵, 实在令人郁闷不已。而派往汉中府探寻他隐秘的心腹来回报,竟又说他在汉中过得平平常常, 并未做出什么事来。

他怎么可能甘心平凡度日?就是他甘心,他王妃的兄长桓御史与那个三元及第的宋知府也不甘心陪着他在汉中碌碌终日。可恨派去的人无用,竟探听不到半分周王与桓、宋二人私下密议过什么, 只知道些“宋知府收拢流民”“建经济园”“亲事耕种”之类无用的消息。

这些都是周王早就上书说过, 还得了圣上为他改以盐引换银为银引换粮之法的, 何须他们来报?

什么宋三元建作坊雇流民做工,什么宋三元教妇人织棉毛衣裳, 什么宋三元亲自下田力农……这等地方官用来充政绩、粉饰面子的小事, 除了宋时和那群把三元捧到天上的文人, 谁会在意!一个说来也是当过翰林储相的人, 天天忙这些工匠农夫的东西,还要叫治下百姓替他宣扬, 竟不嫌丢脸么?

他要的不是这些做工种田的琐事, 而是周王蓄养私兵、打造兵器之类真真切切能扳倒他的证据!

魏国公想查的查不到, 想拦的没拦住, 唯一聊可安慰的就是他派出的心腹倒没有落在周王手里, 即便周王对他和齐王殿下有所怀疑,也无从指证。

罢了。

周王做了皇长子这么多年,圣上不曾封他为太子;皇长孙出生也有月余, 圣上仍不曾封他作太子。他在九边巡视这一圈终究只是在军镇卫所里转转,不曾像当初的桓凌那样真个与虏寇接战,能计什么功劳?

便是圣上偏心周王,别说他们王家,三皇子魏王背后的商家也要出几位诤臣,拿着祖宗家法与圣上争一争,不会让他只出关走一趟便挣出平定虏寇的功勋的。

魏国公厘清眼下情势,终于定下心来,召来心腹,让他们给周王备下贺礼,顺便也代齐王备下一份。

周王是齐王的兄长,无论为贺他喜得长子,还是为恭喜他平安归来,这份礼物都是省不得的。而且他也愿意谢周王那位大舅子,谢他将马家从兵部拉下来,才教他们魏国公府得了圣上信重,得了九边重镇军权。

他安排好贺礼后,派在京随侍的一个侄儿送到齐王府,劝齐王诫急用忍,至少在陛下面前要做出恭敬兄长的态度。

齐王洒然一笑:“这些我自然知道,何须外祖与堂舅叮嘱?皇兄回京这些日子,我自会好生安排朝中招待的。”

如今他在礼部做事,皇兄入京的礼仪也要他这个弟弟主持,他定会做个好主人,将兄安安稳稳迎进京,再妥妥帖帖送回汉中。

不只一家为着周王入京的事忙前忙后,做足了准备,唯有九重宫禁中的新泰天子对此事最是平淡。收着周王请求入京的帖子,也只叫人回复了入京日期,安排礼部官员引领周王与随行的亲随、护卫入京。

十一月初十,周王一行的车马缓缓驶入京师,回到暌违已久的王府。在他身后,满京目光都盯着忽然迎来主人的周王府,盯着随王驾入京的一行人。

周王当即被传召入宫中,在乾清殿留连许久被放回王府。

但他不曾入后宫,离宫之后却没请弟弟们与亲戚到府相会,就像并从城外归来一般安静无声地回府住下了。随他回京的左右长史和仪卫、亲卫等人也同样沉默地入住王府,唯一不算王府属官的桓凌也借着探望妹妹桓王妃的名义住在了周王府中。

直到转天凌晨,大朝会开始后,众人才初次见到了周王——

却不再是像他还在京为王时那样,在朝会开始时便站在丹墀之下,以亲王身份参政,而是进了侧殿候旨。与他一同从关外回来的桓凌也同样留在侧殿,没能站在御史班中。

大朝会上的站位都是有礼制规定,而在朝堂上区别臣子位置的不只礼法,还有权位。班次前后变化往往就代表了一个人的权势起落,能离天子近一寸,便是权势碾压他人的象征,一位皇子回朝后不能参加大朝,而是在偏殿等候,这又会是什么情形?

吕首辅与张次辅的脸色变得十分僵硬,李三辅也欲言又止。殿内官员无不暗作猜测,站在阶前第一班的六科给事中,都捧起玉圭请求陛下召周王入殿。

周王虽然外放了,可也是个藩王之尊,入朝觐见时也该在殿上有一席之地。

齐王当先踏到丹墀下,双膝跪倒,替长兄求情:“大皇兄虽已被派至外省,镇抚九边将士,但依我大郑祖宗家法,他既回京,就该与儿臣同列。若兄长不能上朝,儿臣做弟弟的也不敢站在堂上了。”

他的稚嫩的脸上一片坚定,抬起双目,执拗地看向玉坐上,仿佛只要父皇不肯让他兄长上朝,他也要脱下衣冠出去待着一般。

新泰帝目光扫过他与他身后诸臣,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被众人劝动,点头道:“既是齐王与众卿家所请,便叫周王立刻上殿叙职。”

太监应声出去传令,请周王上殿。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却提起心来,也有人含着一丝恶意转向殿外,想看看这位昔日将及碰触到太子之位的皇长子如何忍下不能参与大朝的委屈。

齐王重新站回阶下,看着他兄长在“周王觐见”的一重重喊声中踏入大殿。

光从周王背后照过来,衬得他的肤色比在外头天光下更黑,已不复早年养在宫中的白皙细致。但那双看遍九边重镇,军情民生的眼睛却亮得夺目,进殿来后只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却令他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许是错觉吧……

齐王忆起从前温和甚至有些温吞的兄长,对比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飒利,举动如同历练过的将军般的周王,竟有些不敢认他。但兄长大变的冲击感过去后,他心中又充塞着一股羡慕情绪。

父皇怎么就不许他出关带兵呢?

在他恍神之际,周王已大步踏到阶前,撩袍跪下,朗声道:“儿臣参见,愿父皇万岁万万岁。前在汉中府时儿臣曾上书父皇,俗巡查九边强征民壮为兵丁之事,如今幸不辱命,已查问明白,特来向父皇缴旨。”

他不只人有变化,做事风格也比从前在京时决断了许多,命身后随行的内侍呈上他们九边一行留下的记录。这一路所见各地将士风貌,清查出的兵备军粮不足之处,违令征发民夫的将官他都记在心中,此时翻着旧稿侃侃而谈,竟不见迟疑、失口,好似书中所记都已烂熟于胸似的。

上回站在朝堂上这样指点九边军情的,可不就是圣上发给他作向导,随他一道发至汉中的桓凌?

这人可真没白给他,昔日一个温雅文弱的周王,如今也有了几分凌厉果决的气象。有几个新派到边关的将领叫他查出错处,他也不念是不是他弟弟的亲戚,直接在朝上说出了对方的姓名身份。

齐王如同被人迎面打了几掌,脸色通红,身上也觉着刺刺的,仿佛满朝文武都悄悄看着他,说他这个齐王门下皆是贪鄙之徒,不及乃兄似的。

齐王连忙跪向御前,咽下满腔委屈,主动请命:“既然皇兄查出这些人有不法之举,自该从重惩处,儿臣愿奉旨出关,将那些私征民夫,行事不端之人捉回京来受罚!”

新泰帝皱了皱眉,周王轻叹一声,替弟弟遮护了一句:“二弟虽是一片公忠体国之心,但顾念九边换将不久,宜静不宜动。儿臣敢请父皇暂给这几人改过自新之机,由各地巡抚、总兵官监察即可。”

新泰帝在御座上轻轻点头,应了声:“朕既然叫你镇抚九边,你便尽你镇抚之责,有挑动边军百姓不安者一例交你处置。若有拥兵自重、抗命不遵者,你可先行拿下,待事情平定后再解入京问罪。”

齐王也跟着兄长平身,重站回自己的位置,默默不语。

他仍觉愤懑委屈,他外祖父更是满心的惊涛骇浪:此言之意,岂不是要将九边、驻边将士都交于周王约束了?

原先以为圣上将他发往汉中,只是因前朝并无皇子在皇上在位时就藩,给他寻个好听的说法而已;如今看来,皇长子当真有复宠之望,圣上竟要借此一趟走遍九关的经历给他一个“镇抚”的实权了!

他不过是个不通军务的文弱小儿,再加个会算帐的妻兄,两人在边关走过一遭,记些不算罪名的罪名,竟就能算是什么大功劳,可掌边军了么

不成,一个亲王岂能操持军务!

虽说周王尚无调兵之权,可他有予夺之权在手,众将官心中哪有不暗暗畏惧的,将来潜移默化,不知多少人可能朝他摇摆了!

魏国公朝下看了一眼,给自己平日收买的御史打眼色,想让他们劝谏圣上。甚至不必他暗示,已有许多绝不想他再回中枢的人想到了个中危害:周王若坐拥九边重镇、万千精兵,这皇位谁还坐得安稳?哪怕他此时天性纯孝,不至于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来日新皇即位,他一个做长兄的掌握着宣府、大同、蓟镇等处兵马,居庸关驻军更离京师不过百里之遥——

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刚才一声声劝陛下让周王上朝议政的,立刻改了风向劝圣上不可过于宠爱周王,应当依礼制行事……

不可令军权握在藩王手中。

新泰帝将殿下诸人神色收入眼底,又看了看阶前、身侧站着的两个儿子,淡淡道:“众卿之言差矣,朕何曾令周王就藩了?”

周王只是行镇抚之职,到九边军中历练,并非藩王就藩。既是在军中历练,自然有管束将领之权,不然难道以亲王之尊还不能处置下头违命的将官?

“此事早有旨意,当时内阁既未行封驳之权,如今便也无须再议。“新泰帝斥退言官,又吩咐长子:“你如今在外办差,便要有办差的样子,不可贪恋儿女私情。朕只许你留京三日,便回汉中坐镇吧。”

三天……

也罢,至少还有三天。

若非这趟他主动东巡,原本连这三天也不会有,不知多少年后才能有机会入京拜见父皇母后,回府陪伴元娘和贤儿的。

周王无声地叹了一声,垂下眼敛,恭敬地应道:“儿臣遵旨。父皇圣寿在即,儿臣知道不能在京庆贺,故早前特命人回汉中取了一份贺礼,今日便带入宫敬献父皇,以尽儿臣一片孝心。”

天子含笑答应了,命内侍出去传旨。

诸皇子身后支持者和盼着新后入宫,生下嫡子即位的正统派都沉浸在没能阻止周王掌兵的痛心中,对他献什么寿礼不感兴趣。唯独魏国公等人听到这消息,心里倒有点意外的安慰:

原来只是回去取趟贺礼,难怪他手下哨探查不出什么。汉中府不如京城繁华,能寻来的也不过是些金玉珠宝、古玩字画,皆是宫中常见之物,任他献上再好的东西,王家也能替齐王寻来更胜一筹的。

果如他预见,不久后内侍抬上来的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衣箱。阔五尺、厚与高皆在三尺余,方正厚实,但也不是很重似的,两个内侍抬进来也不甚用力。

甚么东西要用这样大的箱子盛装?难道是古画?名琴?可也不至于用这样的箱子,直接用托盘托上来不就得了?

周王从腕间解下铜匙,在满殿大臣瞩目下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一只用棉花、布片厚厚包裹起来的木盒。

盒子的料材只是寻常木板,其上却镶着一片极剔透的水晶玻璃的。拿出来时玻璃面反着殿外照进来的光,一点雪白的光芒明晃晃地划过众人眼目。忍过那道白光留下的残影,便能透过通透若水的玻璃片,看见盒内封着一株根茎叶穗俱备、结满籽的细穗被摆成个合欢花般样子的干草。

班位离得稍近的大臣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盒子里干草,有识得五谷的,当下便认出是水稻,悄声告诉身边同僚。只是这水稻怎么结了这么多穗,跟他们在乡间见过的不大相同呢?

一株水稻实无什么可献的,除非这是史书中所记的九穗嘉禾?

汉光武帝刘秀诞生时,济阳县便产出一茎九穗的嘉禾,以兆其祥瑞;今年皇孙才诞生,汉中便出了九穗佳禾?

那他们方才还要劝谏陛下勿放兵权与周王做什么!

满殿一时静得令人窒息,魏国公刚刚放松的心猛地揪起来,脸色青白交错,下意识看向他外孙——齐王还不认得整株禾稻,竟直接问周王:“这是何物?难道皇兄献上的是什么灵药?”

周王垂眸一笑,答道:“这是水稻。”

他双手捧着盒子举过头顶,朗声道:“这是汉中府宋知府亲自栽培出的十三穗嘉禾,儿臣正寄居汉中,便借花献佛,将他育出的嘉禾献与父皇贺寿。”

十三穗,不是九穗,还好……

魏国公一口气还未吐到底,忽然想起——九穗还是史上曾有的故事,这十三穗的嘉禾却是自古以来不曾有人见过的!既是前人都没见过的,岂非比九穗禾更为珍贵的祥瑞?

他凭什么种得出这样的宝贝!

这当真是十三穗的祥瑞,不是几株水稻拼凑成的?

魏国公心中转着这念头,朝上竟有人与他心意相通,出声问道:“殿下所献,真个是生天的嘉禾,不是几株稻子拼凑而成?”

说话的正是位户科给事中,理当问此事,周王便亲手打开盒盖,奉给来取嘉禾的养心殿总管太监,说道:“这株嘉禾是以细线钉在布料上的,公公可细看其茎穗,是否从根上生出。”

总管王公公捧着盒子到御前,天子伸出手指拨了拨饱满的稻穗,看着那一条条结满稻粒的支梗,头一次流露出些许意外之色:“这些不都是稻穗,因何说只有十三穗?”

幸好王公公幼年时见过人种禾稼,捋着分蘖细细解释道:“这一条茎上生出来的才叫一穗,一穗里有许多这样的小穗……但奴婢也不曾见过生出这么多小穗的稻子……”

他记忆中,一条穗上能生出两三条小穗,就算是多的了。周王……宋知府是得了哪个仙人授种,才种出这样的良谷来?

他正懵懵地想数数稻枝上有多少穗,天子已拂开他的手,徐徐念出了稻身旁贴的那块介绍。

一株稻子结十三支穗,其上实粒饱满的稻谷共计一千零四十粒。

“果然是嘉禾,周王这份礼实合朕心。”

新泰帝行了二十几年的先农礼,也没种出过能结这么多稻粒的稻子。堂下更有许多农家出身,家中世代耕读为业的臣子,上下几代间也没见过这样的好稻种。

但有皇上金口玉言,谁也不敢再直指这嘉禾是造假。而若不是造假,这便是他们大郑朝、当今天子,得了前所未有的祥瑞。

吕首辅都忍不住请圣上赐稻一观,户部尚书郭大人与两位侍郎亦出列附和。新泰天子便命王太监托着盒子下去给众臣传看,又含笑问儿子:“朕送你一个汉中知府,你竟只将他种出的一本嘉禾献上作寿礼么?”

周王拱手道:“儿臣惭愧,儿臣在汉中寻得的不过是些平常的文玩字画,不堪污父皇之目,所能拿得出手的,皆是宋知府种出的嘉禾罢了。但好在宋大人今年成果斐然,种出的嘉禾非只一种。”

他朝旁边内侍点点头,内侍便俯身从箱中取出了另一个盒子。

他亲手解开新盒子上捆的布,又向父皇献上了这盒稻穗格外长大,几近一尺的异稻。

原先朝廷一年才得几株嘉禾,可那箱子里满满腾腾地堆着,怕不要有十几个木盒?周王若有这般招祥瑞的体质,那大家也别怕他手握重兵,也别再想圣上娶了新后再生嫡子,直接请立他为新君,岂不是对大郑江山最好的选择?

幸而周王先说了这嘉禾是宋时种出,不是上天降予他的,不甘心拱他上位的大臣们还能在挣扎一下,将功牢都推给宋时,只夸他会种田。

一位离得箱子最近,切实看见里面满满腾腾一箱嘉禾的御史实在听不下这话,忍不住问道:“难道这祥瑞还是他想种就种,满田都是的?!”

那些正吹捧宋时擅于农事的也觉得信他能种出这么多嘉禾不如信周王天命加身,脸颊耳根悄然红透,默默避开他的目光和疑问,不肯多言。

反而是被强行剥去天命光环的周王笑吟吟地替他们解了围:“也不是满田都是,不过宋先生使人开辟了三十余块试验田,种的皆是本府各州县所出,乃至到外省采买来的良种。每块田中挑出几株品相嘉异的良稻,集起来也就不少了。”

至于宋先生如何种出这些嘉禾,其实倒与神仙无涉。他种田时早已详详细细地记下了笔录,愿献与圣皇,作为今年圣寿贺礼。

“儿臣不常出府城,未知耕种细节,但右佥都御史桓凌亦曾操持此事,深知个中关窍。桓大人已带着宋先生所进种稻笔记进宫,正在偏殿等候,请父皇传召。”

什么!这嘉禾还真是他想种就能种出来的?

殿下一片哗然,张次辅更有些神思恍惚——他教的是个治《春秋》的状元,不是个治《农经》的状元吧?这宋时在京里分明也是个读书听戏、印书编书的风流才子,怎么放到地方就摇身一变,成了农家之祖许行一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