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尊对自己的人万般怜惜,担心他干活多了累着, 轮到下属就没那个待遇了。
朱知县听见大人都开始夸起爱侣了, 以为正事说完, 寒暄几句便要告辞。谁知他“告退”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宋大人就又热情地拉着他研究起了新工作。
如今已至四月中下旬, 到了收麦插禾的时节,他这县令是亲民官,自然得关心农桑, 宋大人还要跟他聊聊科学种田呢:
比如稻秧的合理密植;比如稻田养鱼技术;比如割麦后秸杆还田做肥料与收秸杆做柴烧哪一种对农家更划算;比如收麦后种油菜还是芝麻、豆类、棉花收益更高……
朱县令越听越茫然, 眼神越飘渺, 努力想集中精神弄懂他说什么,却一次次地被他扔出来的问题打懵。
水稻全株叶展多长?水稻茎杆粗细?水稻田里还能养鱼、养螃蟹?收麦之后种什么赚的银子最多?
……他单知道芝麻油比菜籽油贵, 可谁能知道一亩芝麻的净收入比一亩油菜、大豆、瓜茄高多少低多少?
宋时原本也不求朱县令真懂多少农事, 只是让他明白自己搞农业调研的重要性。因此他看着努力思索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可怜模样, 便不再为难他, 含笑说道:
“朝廷派咱们牧守一方,咱们便要上对天子、下对庶民, 尽心尽力。我想着这庄稼要种好, 无非光、热、水、土、肥、良种这几项。可下头农户们一天到头做不完的生活, 从小怎么种地就是怎么种, 剩下的只能靠天吃饭, 哪有心思、哪有本钱研究怎么种好?他们做不好、收不上粮食,积欠多了,还不是咱们愁烦。”
是以他们做官的替百姓研究研究如何丰产, 虽然会增添些工作量,也不算吃亏。
若这一年收成好了,该收的税都能收上来,再能清清前几年的积欠,这样的考绩到了京中得多么亮眼?
不是他吹嘘,他爹在南方做县令时,他就曾靠着指导百姓精耕细作,一季稻的平均收成提高到了两石七斗有余,比往年高了近三分之一,最高的竟有三石二斗。
当年的夏税秋粮就一分没打折扣地收上来了!
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脚下,山高地薄,并非潮汕那等水土丰饶,能一年两熟,轻易收到五七石稻谷的好地方。但经他们官民一心经营土地,轮作、间作、套作齐上,一年间收的各色粮食也不比那些上县的少。
别说五七石,就是一年三石粮这个数字就够听得朱县令一阵阵眩晕了。
汉中这样的好地方,一年两熟的好旱田,收成也不过二石。若他这里也能有一年三石的收成,他还愁什么?到了收夏税秋粮的时候,又何必总为那缴不上来的庄户苦求府里宽限,还要叫衙役一趟一趟往乡里追比?
地方官最要紧的政绩还是钱谷、丁口,然后才是刑狱,教化……
说明白一点,别的都是锦上添花,做好了容易升官的,但钱粮却是他们做父母官的命脉。任期内若催收不齐该交的钱粮,可不只是升不升官的问题,严重的是能要命的!
他心中激荡,当下起身朝着宋时深深一拜:“宋大人教我!”
宋大人上前一步,扶他起身,拍拍了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此事亦非本府一人可做成,正要南郑县上下全力配合。”
他在容县、武平虽然有成熟的方案,可到汉中这边之后土壤、光照、积温、降雨条件不同,还得按本地条件和粮食品种重新实验。
他打算出一套问卷,由下面州县衙门安排人调查各地气候、降水、地形、土壤、耕种习惯、良种、畜牧、物产……以及稻麦、蔬果、牲畜易染的病害。这些都要各县里派人下乡调查,交问卷时,还要附上种子、成株、果实、不同地区土壤,供他们分析研究改良之法。
而南郑县在府治附郭,他这位知府可以亲自下田实验,所以要额外对朱县令要求高些,要他寻出上中下三等实验田、对照田做对比,还得要有经验的老农耕植。
这实验田也不能只挑一处,而要依地型、土壤类型,开发多处比较典型的实验田。
南郑县内有山地、河漫滩平原、低阶地平原等不同地形,土壤构成和厚度也不相同。每种土地适合哪些作物套作、间作、轮作,需要怎样的化肥配比,怎样防治病虫害等等,都需要通过实验研究解决。
虽然朱大人事务繁忙,但事关农业这个命脉产业,大家再忙也要扛住。
朱县令如今眼中只盯着三石粮,哪里还管得了忙累不忙累,起身慷慨答道:“大人放心,今日下官回去便叫人查看治下农户耕种情况!”
宋时轻轻颔首,温声鼓励了几句,终于肯放这位爱将出门。
下午开了总结会,把该支的善款拨给南郑县,自己留在二堂里加了会儿班,回忆着在福建时调查不同地区农业生产情况,总结出一条条问题。
从前他都是亲自下乡实地考查,好久没出调查问卷了,居然还有点怀念。
宋时对着纸上一条条似乎犹带着现代调查问卷影子的问题,回忆起前世设计问卷的样子,不禁有些感慨。
那时候网上到处是旅游行业的问卷模版,不要钱就能下载,复制粘贴一下,打印出来就能用。而今下载一篇教做调查问卷的文献至少五毛,做问卷时还得靠手写、油印……
他正对着稿纸忆往昔峥嵘岁月,外头房门忽然极轻地响了一下,一点轻微的脚步声、走动间衣袂扬起的便带进房里。
他被这声音惊动,蓦地抬头,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正四月中天气,白天已经相当长了,看天色早过了晚饭时间,难怪有人来看他。他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不用管我,我这里公务尚未做完,待会儿还要去王府商议正事,没工夫吃饭。”
“可王府如今没什么正事,比得上让宋大人吃饭要紧。”
那道声音初响起时,宋大人蓦地有种半夜偷着打游戏让父母捉着的心虚感。可是想想他现在忙的是利国利民的正事,底气似乎就稍稍足了些,抬头看向他。
一抬头对上他写满关切的脸,好像又有点怂。
桓佥宪不知何时已站到他面前,伸手摸上他的脸颊,啧啧一声:“饿瘦了。”
哪有一顿不吃就饿瘦的。
宋时指着桌上的调查问卷说:“马上就做好,我都想好了去王府吃你的,难不成他们还不给佥都御史大人准备夜宵么?”
晚饭不吃,就指望上夜宵了?
桓凌看了他铺在桌上的稿纸一眼,见是跟农事相关的,知道要紧,也不敢强逼着他扔下正事随他回去休息,眼睛一转,便道:“你且写着,我找人弄些点心给你垫垫肚子,晚上也不必再踏着月色往王府跑了,有什么事咱们就在堂上商议。”
他行事一向利落,拍了拍宋时,便去他家后宅叫人备吃食,又叫门口差议去给王府送信,说晚上要留在府衙议事。
宋时目送他出去忙和,自己起身点上几枝蜡烛摆在桌前,借着天黑前这最后一点夕照与烛光埋头苦写。
如今有桓凌来探班,他倒觉着调查问卷也没那么难做了。
前世做的再容易,也是一个单身狗在公司熬到半夜独自加班;现在虽然做得麻烦些,却有那么贤惠的小桓给他洗手做羹汤,在公廨里陪着他。相比之下,还是这小日子过得舒服。
而他的小日子还能再舒服些。
桓凌到厨下折腾不多久,便给他拿了一碟小巧的羊肉蒸饺、一碟核桃烧饼、一碗芝麻羹回来,也不要他沾手,自己站在旁边托着碟子,吹凉了夹给他吃。
那饺子包得精致小巧,也就半个手指长,一口一个便吃进嘴里,也不怕咬破皮滴油。核桃烧饼略有些酥,上头还洒着碎桃仁,他怕掉渣,便拿手帕托着递过去,宋时一歪头便能咬着。
这么周到的照顾,他高考时都没享受过。
他有点不好意思叫桓凌这么侍候他,又十分留恋这种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磨磨蹭蹭地不舍得开口叫他停下,就这么吃了两个小饺子,一块杯口大小的核桃烧饼。
桓凌待再要喂他一块,他的脸皮终于撑不住,嘴唇贴着那块饼却不肯咬,摇了摇头说:“还是我自己吃吧。你在这儿举了半天,也挺累的,搁下歇歇,我待会儿再写也行。”
反正他这只是初稿,后头慢慢补充就好,用不着非得一次性也好。
他撂下笔,要把烧饼接过来,桓凌反倒拿着不给他,又将笔提起来塞到他手里,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今日不写完,怕是晚上都睡不着。你接着写你的,想吃就吃一口,我这双手臂能开七石的蹶张弩,便是托你一个人托这么久也不累,何况是这小小的点心。”
宋时看着那块核桃烧饼,期期艾艾地不好意思张口。桓凌轻笑一声,自己咬下一块烧饼,轻轻叼在齿间,挑目看他:“还是要我这样喂你才吃得下?”
一个做了佥都御使的人!
居然在公堂里公然调情!
宋时胸脯起伏,呼吸微促,重重瞟了他一眼,忽然将双唇凑上去,叼住那块烧饼用力夺过来,低头对着调查问卷接着写了下去。
桓凌看着他将那块烧饼吃进去,舔舔唇间酥脆香甜的核桃碎,眉间唇角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拿起烧饼又咬了一小块。
有这么位端茶递水侍候笔墨的贤内助,宋大人写问卷的速度倒快了不少,一晚上便打好初稿,只要再寻几个老农来试着答卷,依着此地百姓的习惯调整问题难度和用词。
白居易写诗要让老妪听懂,他这调查问卷也是面向不识字的庄户的,自然得叫老农能听懂。正好他要找时间去园区转一圈,盯着耐高温窑建造,就顺便带着这份文稿和一个文书过去,让人到附近村子里找些庄稼把势试做问卷,收集反馈回来的问题。
桓御史如今正关心着流民问题,听说他要去看县里的流民安置工程,哪肯让他独自前去?一定要随他一道出城,也好替周王看看那些流民、逃户是否安置好,汉中府周围可还平静安全。
——不光是为王府安全,而且殿下前日已叫急递铺送信给巡抚杨大人,若城外不清宁,杨大人来见驾时被冲撞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