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的第二天,礼部便设下著名的琼林宴, 请诸位新士赴宴。
主持宴会的是礼部尚书兼太子詹事吕阁老、次之以礼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桓阁老。文武官员、勋戚各着朝服坐在上首, 新进士三百零五人的桌案则排在庭北。
众官员入座后, 礼部官便引着三百余名新进士进到筵席中。
满庭青袍乌纱的新进士行礼已毕,各自安座。二甲以下皆是四人一席、榜眼、探花两人同坐一席, 最前头一席却单座着一个穿绯色状元袍、腰系玉带,轩朗疏阔、俊秀无伦的少年状元。
容貌既好,年纪又轻, 而且至今还未成亲。这要不是本朝不时兴榜下捉婿, 昨天就得有不少想把他抢回家做女婿的。
武将家还挑挑他家世不好, 又与周王妃曾有些瓜葛,怕牵扯进皇室纠纷;文官看人却只看他本人的资历和年纪——
二十二岁的新科状元, 次辅张大人的门生, 四辅桓大人令郎的弟子, 印的宋版书还得了圣上亲自询问……无论从何处看起, 这宋状元实在都前途无量,未来是预定要入阁了!
就算不提前程, 这么个俊秀的少年状元, 谁不想拉回去做个女婿、孙女婿的?
桓阁老家虽说曾跟他定过亲, 又有师弟之谊, 可毕竟眼下没有适龄的女孩子嫁他, 总不能先拿个守孝的孙女绑了人家四年,再拿个才满十岁的孙女逼人再等五年吧?
一席琼林宴吃罢,没几个人记得状元公那篇“圣恩天语叮咛寄, 誓报丹心敢爱身”的应制诗,倒都记下了他家寄住何处,家世如何,预备着回去便派媒人上门。
满朝官员哪个没有弟女侄孙,连中三元的俊杰可是只得这一位,慢一点儿就抢不过人了!
是以恩荣宴后,便有不少人提着礼物登上张次辅、桓阁老的家门,希望他们做长辈的跟宋家通个消息,让他家主动来求亲。
毕竟是男方主动求娶,女家面子上比较好看。
张次辅那里握了满把帖子,打趣来请托的下属:“我家也有女孩儿在,你们倒不怕我这中人半途将你们中意的女婿抢走了。”
那来请托的仪制司王郎中也笑着说:“次辅大人已得了宋三元做弟子,何必一定要再做了女婿,分一半儿给我们不成么?”
张瑛道:“原先只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宋家这儿郎也倒是百家求了。不过他与桓家关系更深,求桓家祖孙做中的人也不少,我看桓家自己说不定就要赔一个侄孙或外孙拉拢他……若是此事说不下来,抑庵可不要怪我。”
王郎中倒以为,桓家都已经跟人家退了亲,还有脸再结么?
不过话说回来,桓阁老的孙儿、给事中桓凌还没成亲呢!若宋三元已叫他家自己留下了,桓给事中亦是少年俊彦,又因守孝、外放之故不曾成过亲,也挺适合作女婿。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求张次辅说和时,他属意的两位未来女婿也正在研究婚事。
——如王郎中这样脸皮薄的,还要请个中人说和,更有那等亟待领个状元女婿回家,怕晚一步就让人拉走了的,恩荣宴一结束便去请了媒人到宋家提亲。
宋时在礼部演礼,还未回家,宋晓、宋昀两个做兄长的便收了半匣媒人送来的帖子,只看着这家是在文选清吏司,那家在都察院……个个都是有名有实的好人家。
可就是这人太多,他们不知如何选了。再加上这些年父亲因桓家退亲之事窝了气,总想着再挑个阁老家出身的媳妇,他们也不敢轻易做主定下。
二人只好先以“要等家父家母做主”为名将媒人送出去,下午宋时演礼回来,便问他哪家好。
宋时看着那盒帖子,就仿佛回到前世过年给七大姑八大姨逼婚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扯出他爹的大旗:“爹让我娶阁老的闺女,这里头有阁老么?没有不要!”
他二哥不知怎地有点手痒,忍不住拍了状元新做的乌纱一把——如今弟弟成了状元,他也舍不得打人了,骂道:“爹那是气话,你也当真!哪儿有二十几岁的男子不成亲的?早先为了你念书考试耽搁了人生大事也就罢了,如今你都三元及第了……”
宋时捂着纱帽分辩:“我都三元及第了,还娶不起阁老的女儿么!反正此事也不是咱们三人能做主的,还是等着爹回京再说。二位兄长与其关心我这点小事,不如先预备正事——”
你这还算小事?西瓦子说话的都说“大登科后小登科”,还有什么比成亲还要紧的?
当然有。
宋时义正辞严地说:“我中了状元,过两日自是要授翰林修撰,爹也授了通政司经历,得在京里为官。保定离京又不远,兄长们何不把娘和嫂嫂、侄儿侄女一起接来?”
他爹在外头做了两任官,好容易进了京,还不赶紧把家人接来团圆?反正他们家两人做官,父亲回京后叫家人把福建、广西的厂子卖了,就有一笔活钱能在京买房置地了。
他将此事的合理性分析了一遍,又诱惑两位兄长:“兄长们在京里读书岂不也比在家强?你们自己不急,也得替我侄儿们想想,小的不算,大侄儿是在家请先生好呢,是跟着我这个三元及第的叔叔读书来的好?”
宋大哥的心不禁跳快了些,宋二哥也有些心动,只是搬家这么大的事不是他们三人说说就能决定下来的,还需等父亲进京再议。
宋时便道:“父亲得五月进京,我二十五就能回乡祭扫,咱们一道回去,先跟娘说搬家的事——娘同意爹还能不同意吗?反正家里没有离不得人的东西,无非是老宅和祖坟要人打理,就留一房老家人看着,每年大哥过去看看就行。”
大哥顺着他的话思量了一阵,忽然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你倒什么都敢说,爹娘的事是咱们当儿子的能张口的么!”
这傻孩子可别是从小看着娘管他们爹爹,又叫桓家有主意的小姐吓住了,才不敢成亲的吧?说起来京里妇人是比他们府里的剽悍,都是祖传的辖制公婆、打骂丈夫的本事。寻常妇人便多泼辣,若再娶个身份高的大家小姐……
宋大哥愁起来,高高手把宋时放走,自己拉着二弟议论起了他的婚事。下午桓凌散值,提着酒菜过来看宋时,他们也无心多管,任由他到西厢去找弟弟说话去了。
宋时早把结婚的事扔到脑袋后头,见了他便兴致勃勃地问:“我想把家人接到京里,你觉着买哪儿的房子好?”
就跟现代人在首都买房一样,外城的房子大、物价便宜、一家子都住也住得开,但离上班的地方太远,每天早上七点打卡,五点就得起床;内城的房子离通政司、翰林院近,他们父子上班通勤方便,房子却贵出几倍,虽没有物业费,买水、买吃食的价钱比外城的更贵。
各有各的利弊,他得打算好了才好跟父母说。
桓凌问道:“你家兄长和侄儿又不必住在城中,何不在外置一处大宅,你与宋世伯就暂住在这座宅子里头?”
宋时含笑摇头:“这可是出了我这三元的宅子,打昨天、不,打我中了会元,房价就不是你租下时的房价了,我可买不起这宅子,还是换个便宜点儿的地方吧。”
这房子过几十年他人没了,妥妥儿就是个名人故居啊,房主脑子坏了才会低价卖。
桓凌笑道:“京里哪来的便宜房子,不过我知道一个离宫里又近,又不用你花银子的好住处,只是地方小,住不下你一大家子人。”
什么地方?难道郑太祖当年设计了专租给公务员的单人宿舍?
桓凌抬眼看向他,露出个带点儿戏谑意味的笑容:“我家里。”
这……不太方便吧,桓侍郎毕竟不怎么喜欢他,他堂兄弟们看见他也尴尬啊。
宋时正要开口,桓凌却笑了起来,摇头道:“与你开玩笑的。我已经和这家主人订了约,将这院子买下来了,但我家祖父尚在,子孙不能轻意置产,我也不想买了却被家长收回,签红契时便签了你的名字——”
……怎么会有这种在首都买房送同学的大佬!
宋时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自己摸了摸,压抑着惊讶问:“你把这名人……这房子买下来了?花了多少银子?还写了我的名字?不成,这房子离宫里近,再小也不便宜,原价都得有二百两吧?现在涨到多少了?我不能白要你的!”
不过他们普通读书人家,也不是随身揣着几百上千两银票的,他得回家翻翻私房,再找他爹借点儿——大哥二哥身上也没多少现钱,实在不行只能跟桓凌搞分期付款了。
桓凌看他就要翻出纸笔写借据了,忙一手按肩,一手抓住他的手,将他紧锢在桌前,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说道:“我要你的银子做什么?你放心,我在外任上颇赚了些银子,这么个小宅院还是买得起的。你我之间也不必分得这样清楚,你要回报我的话,不用这些阿堵物……”
他的声音放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一缕气息吹在宋时心头,吹得他心跳加速,大脑一片混沌,像过了电似的,只听到那道气声在耳边放大:“你知道我要什么。”
宋时忍不住闭了闭眼,试图最后挽救他们之间纯洁笔直的感情:
“要我……”
要我考出好成绩做回报!
他的嗓子不知为什么有些干涩,说话也不如平常利落,才勉强说出两个字,桓凌便沉沉地“嗯”了一声,朝他压了下去。
并不温软的、甚至有些干燥粗糙的双唇压到他唇上,重重亲吻着,按着他肩头的手顺着他手臂滑下去,搂住了他的腰。桓凌甚至直接挤进了桌前不算宽大的太师椅中,双手托着他轻轻一抬,便把他整个揽到腿上,抱进怀中。
宋时蓦地睁开眼,眼前除了桓小师兄模糊放大的脸却再也看不到他物,耳中唯有清晰放大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一人还是两人的心跳声,跳得凌乱而紧凑。整个世界都远离而去,只有这个小小的怀抱越来越紧密地拥着他,炽热的温度从四面包裹上来,令人血气上涌,无法躲避。
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对着他说:“完了”。
他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师兄弟情,他笔直笔直的性向……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