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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红榜帖出后不久,便有报子手抄了新举子的姓名、籍贯与名次, 往各县报喜。宋县令从宋时出门便苦等着省里的消息, 九月中一道喜报送上门来, 竟说他儿子中了福建省解元,喜得老大人险些厥过去。
他儿子竟中了解元!
他们一家如今是父子四举人了?
他和长子、次子都是年复一年地应试, 终于磨出了举子身份,名次也不甚靠前。这小儿子偏有出息,头一次参加乡试竟然就中了!还中了福建省的头名解元!
他家祖坟一定是冒青烟了!
不, 他家祖坟冒青烟还不够, 一定是桓先生英灵不散, 跟着桓通判来到福建,保佑他们时官儿了!
……回头要不要让儿子捧着师父的牌位认个干爹?
他自从出门之后, 一向被儿子管惯了, 什么事都得等宋时回来商量。因此心中虽然涌动着千百条念头, 也没自做主张, 只给儿子写了封信,叫他跟桓凌商量一下是认义父还是给桓先生立个长生牌位。
他运笔如飞, 刷刷几下就写完了给幼子那封信, 又另拿一张白纸函套装了喜报, 让驿站尽快寄回去, 给家里人沾沾解元的喜气。
宋时在省里吃完鹿鸣宴, 恰好收到宋大人从武平来的家书。他看着纸上满篇迫切的思念之情,想想自己这一年忙着复习,的确没怎么回县里看老父, 也生出了满腔归思。
至于认义父这事,他们家人说了不算,还得看看桓房师长了辈份之后愿不愿意再把辈份降回去。
他便袖着这封信去找桓凌,让他也看看宋大人这安排可不可行。
桓凌看了一眼,嘴角便有些抽搐,将信纸按在桌上,对宋时说:“你能考中解元就是先父这个业师的荣耀,是我们桓家的荣耀。先父在天之灵得知了定然和我一样欢喜,不要你感谢,更不消什么长生牌位。不过宋世叔这番真心也不好驳了他……”
他父亲的灵柩牌位都在京里,没有空口认义父的,“不如与我义结金兰,先认做兄弟也是一样的。”
宋时沉默了一阵,神色僵硬地说:“你要非得认我当弟弟……那也回京里再说吧。咱们大福建的义兄弟关系……”
不太纯洁。
桓凌纯洁又正直地看着他,含笑问道:“福建怎么了?咱们是结义的兄弟,不是结契的兄弟,又不是将你记到我家黄册上,你还怕我骗了你解元公做家人去么?”
要记也是记到族谱上做内人,这么亲的弟弟怎么舍得做家下人。
桓凌越是这么坦率,宋时不知怎地就越发心虚,轻手轻脚地把那封信纳回袖子里,跟他提了提要回去看老父的事。
桓凌更是大度地劝他:“你不必在府县两地间来回赶,回县里稳稳当当地歇几天,就叫人给你收拾冬衣和纸笔书册,趁天还不冷早些准备进京。”
二月初九就是会试,早些上京,到京里安稳复习几天才能考得更好。
他忍不住抚了抚宋时的鬓发,看着他说:“你是福建省解元,入京后想必各路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加珍重。”
时官儿这回得要独自上京,确实不够让人放心,但幸好他争气,考了个解元回来。他一个北直隶人考了福建省的解元,必定引得朝野瞩目,就是有人要害他,也得想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桓凌一面想着,手便从他鬓边掠过,穿到颈后压了一下,将人压进自己怀里。
宋时失措地叫了声“师兄”,他却没像平常一样放开手粉饰太平,而是将双唇压到他耳边,含笑问他:“咱们都要结义兄弟了,不叫声大哥来听听?”
不……我真叫了我大哥得吃醋啊,你这岁数也就是个三哥。
宋时紧张得满脑子胡思乱想,屏息收腹,推着他的手臂往后撤身。他退一步,桓凌却往上进一步,将他紧紧困在手臂间,叹道:“这一别还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咱们兄弟再亲近一回罢。”
宋时叫这句话说得有些不落忍,也抬手环住他的后背,低声劝道:“桓老大人心里惦着你,早想把你弄回京了,你以后就安心做你的阁老府公子吧,别在外头奔波了。我就是会试中了也不一定能当京官,那时不知该发到哪个县里,又不知三、六、九年后换到何处……难道你以后总跟着我调换任职的地方么?”
桓凌轻描淡写地说:“若是调换不了,我便辞了官给你做个幕僚也无妨。这些都是我该想的事,你不须想,只要想着怎么考好明春的会试就是了。”
宋时听着他执拗得有些天真的话,不由笑了笑:“你呀……你真要想帮我,不如回去跟你祖父和解,叫阁老关照关照我这小小新人,我还能去个好地方做官。”
桓凌道:“罢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若有机会还京,与你同殿为臣,一定不再寻外放的差使。”
宋时琢磨琢磨,感觉他这话里的意思还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肯听自己劝的样子。不过鹿鸣宴结束后桓凌就得回府当值,他却要去武平见父亲,没机会再劝他,只得先放一放,等回头见面再说了。
他回去先把信送还他爹,告诉他爹不用立长生牌位了。
宋县令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桓小公子真个不要咱们给桓先生立长生牌位?你桓先生当年领你进京,把你教成个文武双全又懂民事的才子,依我看咱们家供他一个牌位,替他积来生福报也是应当的。”
宋时反过来教育他:“桓师兄只信儒家,不信佛道,爹你也别听那些山僧说什么因果报应。如今名士才子都信禅宗,你一个县令不与人论禅、作禅诗,反倒讲业障果报的故事,人家要笑话你村气的。”
他犹豫再三,才跟老父提了一句:“恩师故去多年,我也不好硬闯到他家,指着牌位认义父,若是认小师兄作兄长如何?”
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亲兄弟,桓家姑娘退亲嫁人的事都会被抹平了——未婚夫成了义兄,这婚事就不合伦常了么。
他爹之前感桓老师教养之恩,恨不得把儿子过继给他,这会儿又想起问题来:“要是早结了也无所谓,可如今桓公子是取中你的房师,你们在官场上有了师徒名份,再结金兰也不大合适吧?”
要是连科场中的师徒辈份也论,那就太混乱了。按他父亲这个想法,难不成小师兄当上了他的房师,他就要改认这么多年的师兄做义父了?
再说历年主持科考的都是各殿大学士,万一桓老大人主持今科会试,取中他做门生,那他不又比小师兄高上一辈儿了吗?
……还是再拖拖,等明年会试成绩出来再说吧。
他收拾了家里的油印机,找人订做印刷用的丝网、腊纸,熬了一大瓶油墨,装好平常复习用的书和文具、纸张,采买能在北方过冬的衣裳……
然而他还没准备好出门,桓凌那里却先递来了帖子,告诉他周王的婚事已定,他做为王妃的兄长,要回京受封观礼。
他这些年从没主动提过周王和他妹妹的婚事,即便宋时提起,他也不愿多谈,是以宋时只知道周王一直没成亲,并不知其背后隐藏了多少朝堂风波。
见着这份帖子,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觉得放松——
太好了,周王跟桓姑娘成了亲,以后就不会有人想起他这个前未婚夫,他可以安安静静地进京复习了。
桓凌是被天使迎归的,走得仓促,只能留一封信给他,却不能带他同乘官船回去。宋时恰好也不想跟周王夫妇扯上关系,看到这里反而松了口气。
他们官船走得快,又比他提早走了两天,如今可能已经开出数十里了吧?他还可以再拖一拖,反正二月初九才考试,他赶在正月里进京就行。
他细细地收拾好应试之物,又跟林泉社诸生聚会,交待了些办讲学大会的相关问题,进了十月中旬才与沈世经等本地举子一同包船上京。
从福建到京师相隔迢迢三千余里,腊月诸节乃至新春正旦,他们都是在客馆中度过的。而桓凌跟着礼部传诏的天使日夜疾驰,却是一进腊月便赶回了京师,见到如今身居阁老高位,却被官私杂务磋磨得颇见老态的祖父桓侍郎。
桓侍郎在他面前摆着一家之主矜持冷淡的神色,淡淡道:“你在福建倒是折腾出了几分样子。不过外官终究是外官,既不能积攒人望,也比不得做京官的资历硬实,你做得再好也没多大用处。往后的事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都察院两位总宪、副宪还肯要你,不日便要会推。”
他看着桓凌眉梢眼角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喜色,以为这孙子叫经历官场折磨,终于知道家长庇护之下的日子好了,满意地笑道:“你是周王妃的兄长,总不能还流落在外做那些俗流杂职,以后就老老实实留在朝中吧。”
桓凌拱手道谢,而后像个真正体贴懂事的好孙儿一般,向祖父报告了自家在外任职的成绩:“孙儿倒有件好消息要叫祖父得知。孙儿在外不只任了些庶务,还被福建学政方大人援引为乡试同考官,取中了十七位才学俱佳的举子。”
桓老太爷不知为何心头发紧,总觉着接下来将听见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而他那出息的好孙子却满面含笑,说出了对他而言犹似惊雷的消息:“想来今科福建宋时榜的中试举子名单过不多久就该送到礼部了吧。”
宋时榜!
宋时竟考取了福建乡试的榜首!
他就算中举也不要紧,就中个七八十名,安安稳稳待在榜尾,人家便看见他的名字也不会在意,他怎么竟考了解元,以致这一榜都要以他的名字命名!
眼看着他孙女终于能嫁入皇家,这个退了婚的未婚夫就不能消停些么!
他盯着孙儿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愤恨地质问桓凌:“你怎能取中他!是你让他考中的不是?你只记得师弟,心中还有没有桓家、有没有你妹妹!你岂不知他的身份不宜在这时候张扬起来!”
桓凌垂眸淡淡地答道:“祖父此言恕孙儿不敢认。秋试是朝廷抡才大典,帘外诸官弥封、誊卷绝无疏漏,孙儿与两位房考官、两位京里来的主考皆是依文才选人,更无为私情作敝之事。他的文章也是被取作了范文,列在登科录中的,祖父不信回头自己审读便是。若有差池,孙儿甘愿担责。”
你!你担责还不就是桓家担责,还不是要连累我这个阁老!
桓侍郎气得面皮抽动,重重一挥袖子,从桌上拿起个茶碗便朝他面前扔去。桓凌错后一步躲开飞溅的瓷片,微微拧眉,反过来质问祖父:“祖父自幼教导我,做人要行得端、坐得正,直道而行,不累于权势。而如今我桓家要出阁老,要联姻皇室,却要与咱们家全无干系的宋家牺牲,一家上下都为了咱们不得科甲得第、官场扬名么?”
他从未学过这样的道理。
或者官场上这样的道理随处可见,他却不甘心让时官儿做这样的牺牲者。是他们自家求名利,来日无论求得什么,也该自己担着才是。
桓侍郎闭了闭眼,半晌才平缓情绪,厉声吩咐道:“都察院会推结束前,你哪里都不许去,也不许跟人提起你在福建做过考官的事!”
只是福建省解元……他长孙女与宋时的婚事毕竟还没闹到尽人皆知,他这个三辅也还镇得住官场。各省登科录送进京后,都要由礼部封存,他在部里压压议论声,等过了新年周王与王妃大婚,这桩盛事就足以压过一切了。
哪怕那宋时明年就进京考试……
就算他运气好考进了三百名内,一个小小进士与天潢贵胄,任谁都知道该如何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