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塬从取景框里看屈一。
他站在覆满白雪的草地里, 弯腰用手抓雪的时候驼色大衣边缘掉在地上却浑然不知, 一个劲儿将松散的雪粉揉成一团, 然后回头。
“你偷拍我!”屈一把手里的雪球砸出来,刚飞到半空就散成一片白茫茫。
靳塬按下快门。
飞舞的雪花落在他蝶翼般轻颤着睫毛上,屈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冲靳塬笑,阳光从右边打下来,整个人都闪闪发亮。
“都说了你不许偷拍我!”屈一将手里残留的一些雪块呼在靳塬脸上,抱走他的相机,查看里面的照片。
一张, 两张, 三张……五十多张。
屈一舔了舔唇:“你拍我这么多照片干嘛?!”
“你不是说你不要这个相机,”靳塬把相机拿走, “那我的东西, 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屈一跟在他后面:“那你拍我不得经过我同意吗,我有肖像权的。”
“你一个负债二十万的人, 有什么肖像权。”靳塬转过身,对着他又拍了一张,“赶紧还钱。”
屈一吸了吸鼻子,轻轻一哼:“又不是我不还, 是深海TV提现太慢,都一天了还不给我钱。”
靳塬将相机挂在他脖子上:“后天和我一起走吗?”
“我们过完元宵才开学呢。”屈一小心抱着相机,“你初六就要到基地吗?”
靳塬将长椅上的雪拂去,拍了拍示意屈一坐下:“嗯,得回去训练, ”他伸出手,五个手指都动了动,“我是一个刻苦努力的职业选手,知道吧。”
屈一看着脚下,有没被厚雪覆盖完全的枯草冒出尖儿,孤零零的格外荒凉。
靳塬是典型的天赋型选手,各个方面都是,寒假和他待在一块儿的小半个月,虽然说每天都过得懒洋洋,但靳塬也会花些时间练习保持手感,或者看看之前复盘视频和赛事数据。
屈一经常觉得,和靳塬相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绕,不用刻意地去担心他的情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得不对了靳塬就会光明正大地嫌弃,说得好了靳塬会特高兴地夸他一顿。
“想什么呢?”靳塬将手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
屈一将鞋尖拨了拨草尖儿,说:“我觉得你简直俗得不像个有钱人。”
“怎么和霸霸说话的呢。”靳塬手臂上抬,绕过他的脖子,压着他,“看不出来你还仇富啊。”
屈一笑了笑,就着他的手靠在椅背上,太阳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他舒坦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事情了?”
靳塬顿了顿,说:“我到问过胡姐。”他偏头,见屈一没介意,反而惬意地眯着眼睛,脸上的绒毛被冬阳一照,金亮金亮的,要是再舔舔爪子,就和慵懒的小猫没什么分别了。
屈一抬了抬眉:“胡姐心软,你去问她她肯定伤心,”他慢慢睁开了些眼,冲靳塬弯了弯嘴角,“其实没什么,如果他们当初不遗弃我,我现在,应该有一个酗酒家暴的父亲,一个没日没夜争吵却不愿意离婚的母亲,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弟弟,不见得是二十万能摆平的事,所以啊,”他拍拍靳塬的肩,“小塬不要觉得难过和吃亏。”
靳塬松开在他脖子上的手,缩回时略过他的耳垂捏了捏。
屈一扬着下巴嘚瑟:“我开家长会可是有人去的,从来都不愁。”
有男人牵着小朋友从花园的石板路上经过,屈一看着他们背影笑了笑,靳塬问他:“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
屈一转了转眼珠:“好像没什么想要的,医院的叔叔阿姨们经常给我买衣服买文具……”
头顶一簇枝叶支撑不住积雪,轻而易举地弯了腰,将一团白色送到空气中。
啪嗒。
屈一抖了一下,伸手将头顶的雪拍下来:“我靠,这也能砸中我……”他垂下头甩了甩,“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下雨天,我就特别羡慕有人来送伞,重点不是有没有伞,重点是那种从教室里出去的骄傲的感觉,你明白吧。”
靳塬将他后脑勺上的雪块拿下来:“明白。”
屈一抓好头发,看他的表情:“我觉得你不明白我的心理,因为你一看就是出门拿伞的那种人。”
靳塬表情微妙地笑了笑,歪过头:“说实在的,我没被送过伞,因为每天放学都有人来……”
“不聊了,我上楼。”屈一利落地起身。
靳塬追在他后面:“不是你非要说的吗,我只是陈述事实。”
“总有一天我要拿个黑胶布把你嘴巴封起来……”屈一跑进住院部。
靳塬伸手拉住他的帽子,将人拽回来,在他耳边小声说:“没看出来你还挺会玩儿,搞这么刺激。”
“???”屈一满脸不可思议和不可描述。
*
林郁敲了敲门:“我能进来吗?”
闻桓成关掉手机:“妈。”
林郁给他桌上放了碗红枣枸杞桂圆汤,然后坐下:“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今年过年总觉得有些闷闷不乐的。”
“没有。”闻桓成捏着勺子搅了搅,“别多想。”
林郁长相温柔,披着披肩坐在房间里就更显婉约,她轻轻开口:“儿子,一一有没有说今年什么时候来家里玩?”
每年开学前,屈一都会来一次,算是拜年,也算是特地来看林郁。
勺子碰在碗壁上,叮的一声清脆,闻桓成低头喝汤:“不知道。”
“前几天爸爸带回来的那幅画你看了没?”林郁闲聊般问起。
闻桓成抿了抿唇边的甜味:“奥地利的那副?”
“嗯,”林郁的目光依然是柔和的,“那幅画,正着看是雪山,倒着看是冰川,很美妙的是,我们站在临界点上,无论哪一边,都是风景。”
闻桓成和林郁对视,深深望向她眼里。
“人的感情也是这样,”林郁浅浅弯着嘴角,“往左走可能是欲望,往右走也许是爱护,但无论哪一边都是美好。”
闻桓成瞳孔猛地放大,手里的勺子砸进碗里,发出水波的闷声。
林郁将披肩拢了拢,语气是十足十的稳重:“一一虽然在感情的事情上比较迟钝,但他对你和对哥哥没有什么区别,”她望向闻桓成,“而你自己,究竟是走在哪一边,究竟是哪种感情,想清楚过吗?”
闻桓成懊恼地闭上眼,林郁在他头侧揉了揉:“儿子,我并不介意你喜欢什么样性别,什么样性格的人,但看到你这么难过,我也想你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我……我知道。”闻桓成沉默在原地。
林郁按了按他的肩,起身出门,闻桓成盯着碗里的的一团红色出神。
那天屈一的话摧毁了他制造的伊甸园,赤.裸裸地告诉他,那些他自以为好的,应该的,都不过是乐园里的毒苹果,于人于己都无益。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今天林郁的话,却如一柄利刃,直入心脏。
天平的两边,他究竟走的是哪一边?
他很想让屈一摆脱那些过去,他觉得屈一应该是和他一样的人,只要纠正所有错误的轨迹和选择,屈一就会得到他该得到的一切。
但这样的感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出错了,或许他并不爱屈一,不过是善意的怜悯和艺术家与生俱来的塑造感让他变得敏感和偏执。
他将桌上的碗放远,轻轻地趴了下去,半晌,手机在手边不断震动,他看了眼电话号,手指在挂断键犹豫了片刻,切换到接听:“行了,我陪你出去玩还不行吗。”
*
屈一在走廊上晃晃悠悠,靳塬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脑袋:“都说了出去散会儿步。”
“还有十分钟就到开直播的时间,我上哪儿散步,”他打开门,顺便踢了靳塬一脚,“都怪你,非要点那么多东西,自己又不吃。”
靳塬坐在椅子上:“你请客,我不得多点些吗?而且,跟你住了小半个月,我腹肌都消失了两块,你得负责。”
“这也要我负责?!”屈一把他连带着椅子推远,“那我胖了七八斤你负责吗?!”
靳塬拽着他转了一圈:“好像是胖了点,不知道长没长个儿,明天去楼下量量?”
“我不要,我一上称,她们就都笑我。”屈一坐在电脑前,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最后重新站起来,严肃道,“完了,我真的吃撑了。”
“好了好了,我给你揉揉还不行吗。”靳塬抬手放在他肚子上,“还挺软的。”
屈一拎起靳塬的爪子,眼睛鼓鼓地瞪着他,耳根不自然泛红。
靳塬两只手都举起,和耳朵齐平:“我是夸你,真的。”他把自己的电竞椅挪到一边,“到点了,小主播。”
屈一站着检查了设备,习惯性警告了一眼靳塬,然后点开直播。
“晚上好。”屈一简单打了招呼。
【晚好!】
【声微,饭否?】
【今天有嘉宾吗,想霸霸,想洪酱,想成哥,甚至想蛋丁。】
“别问饭没饭了,我晚上吃多了……现在快撑死了。”屈一靠在椅背上,从喉咙里逸出一声舒坦的“嗯”。
靳塬开机的手一顿,回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弹幕上一片狼藉,观众们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作些什么发言。
【这声音……厚葬阿伟吧】
【我和11的母子情分到此为止,从今以后,我就是11的老婆粉(震声】
【只要哥哥叫的好,一句在吗我就倒】
【啊,大夫,我这是喜脉啊】
屈一边揉着肚子边说:“超管在吗,这直播间我不要了,帮我封一下。”
三秒以后,屏幕一黑。
【您关注的主播正在路上哦……】
“???”屈一看着靳塬,“嗯?”
靳塬停下压枪练习,挪到他边上:“怎么了?”
【嘘,你直播间没了】
【深海TV,只玩真实】
【我、封、我、自、己】
【走开!我愿意对11负责,是我的错!】
“你干了些什么?”靳塬问。
“我……”屈一指着弹幕,“我,我让超管封一下我,他就真把我封了。”
靳塬笑得不行:“不是,这不你自己要求的吗?和人超管有什么关系啊?”
“我……”屈一委屈地努了努嘴,私聊小夏,【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小夏:【我去安排起搏器】
屈一:【???】
小夏:【我去联系超管。(拍胸脯)】
屈一:【加油,靠你了】
他盘腿坐在椅子上,鼠标在桌面乱晃,瞥见给护航老板们的画集,想起自己“出一”的微博已经长草了,干脆趁直播间没恢复,先玩了会儿手机。
寒假他没有接单,虽然脑子里灵感一堆,但因为靳塬在,又发生了一些事,实在没空画什么,导致私信和评论全都爆炸。
上一条微博还是过年那天发的新年祝福。
靳塬踢了踢他的椅子:“在干嘛?”
屈一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果断掐灭。
靳塬眯起眼睛:“做什么亏心事呢?”
“看微信。”屈一说。
“我觉得你背着我有秘密。”靳塬说,“是不是私底下搞什么小动作呢。”
屈一看他一眼,心想,是啊,我就是你眼巴巴跑来点赞要应援图的那个“出一太太”。
谁还没个马甲啊。
他本来想告诉靳塬,但想到他之前骗自己骗了那么久,又觉得不能如此轻易地让靳塬知道。
“我不是,我没有。”屈一挺直背。
“说谎了吧,”靳塬作势要抢他手机,“不然就是又在画图丑化我。”
屈一抓紧了手机,靳塬起身抓他,屈一干脆把手机直接塞进领口,呲溜一下掉到底部,屈一无所畏惧:“别动手动脚啊!”
靳塬停了一下,直接伸手把他肚子上的毛衣扯开,手机没了阻碍,滑到腿上。
屈一和靳塬同时出手,两人扭成一团,靳塬掐住他的手腕:“不准挠人!”
屈一腿动不了,徒劳地蹬了两下:“你先下去!”
靳塬把压着他腿的膝盖伸直了,看着他憋红了的脸,松开手。
屈一哼了一声,把踩在脚底下的手机捡起来放在桌上,一边扯自己的毛衣一边看桌面。
小夏:【超管说解了】
小夏:【……你在干嘛】
小夏:【我,我去帮你拦超管吧嘤嘤嘤,我觉得我要丢工作了】
小夏:【你没空看消息了可能】
小夏:【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直播间自动连上了……】
屈一睁圆了眼睛,看着最后三个字:连、上、了。
他恍惚了半晌,把小夏的聊天界面缩下来,害怕地从指缝里看弹幕。
【告诉我,是谁在你身上驰骋!!!】
【你和霸霸……原来……已经同居了吗……】
【扒衣女孩今日往生极乐,阿弥陀佛】
【超管你听我说!他们是纯友谊!他们只是在健身!】
【我是谁,我在哪,这是在干什么】
【不要停!不要停!!!】
【我是一个成熟的妈妈粉了,对于抓到儿子……的情况,要保持冷静,啊啊啊啊我不行了啊啊啊啊啊啊你们在干嘛啊啊啊我替阿伟死了,我死去活来反复仰卧起坐一万遍】
【所以刚刚那声嗯,只是前戏对吗。】
屈一再次看着弹幕最后四个字,僵硬且恐惧地扭头望向靳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