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的行人不住地回头看着这名站在大街中央的男子, 疑惑纷纷。
王愆旸的手轻轻颤了颤。
手机屏幕上那滴汗水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沿着照片中人下巴上那道疤痕的弧度,太阳稍微一晒就留了个白色的痕迹,在黑色的屏幕上格外明显。
手指抵在锁屏键上, 王愆旸又使劲摁了下去。
屏幕亮起,元红铭的脸又一次呈现在阳光下。
王愆旸低头, 将手机凑到眼前,咬着牙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反复确认着照片上的人和刚刚在药店闹事的人。
夏蝉又开始了新一波的嘶吼,聒噪得人头疼。
错不了。
错不了!
纵使照片上的人和方才见到的那张脸相比要年轻个七八岁,但是下巴上那道疤痕怎么都抹不掉, 就像他曾经做过恶一样。
无论如何, 也别想消磨掉。
“嘀嘀——”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将王愆旸拉回现实。
司机探出头来破口大骂:“红灯啊站马路中央!不要命啊!!”
王愆旸将拿着手机的那只手垂下,紧紧握着手机,另一只原本就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头, 他的面容在炎热夏日冷到了极点。
他抬头朝司机那边瞥了一眼, 然后收回目光,快步朝马路那头走了过去。
“……靠。”司机在王愆旸视线投过来的一瞬间有些发憷,“闯红灯还瞪老子, 没天理了真的是。”
小药店离医院并不远,一路上,王愆旸一直思考着刚刚遇到的元红铭。
衣服不脏,说明有住的地方,不是住在大街上。头发没洗, 应该是住宿条件差,不支持洗澡或者是个人生活习惯问题。
王愆旸恍惚记得张明星告诉自己,元红铭在来北京前变卖了家里的祖宅和几亩地,说明他手上应该是有一点闲钱的。
如今他连一瓶云南白药和一卷纱布的钱都付不起……肯定是钱花完了又没工作,好吃懒做老样子,不然不至于连个药也要抢。
不过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王愆旸皱了皱眉,他觉得重要还是他腿上的那个伤口,如果能知道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有很大几率能知道元红铭平时都和什么打交道,说不定就能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
一提到他左腿上那个伤口,王愆旸就来气。
在起初,还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元红铭的情况下,他还因为自家小元幸左腿上也有个伤痕,不免对
这个落魄的人产生了一丝同期。
现在看来,当时自己就应该一拳把元红铭这个人渣打死,或者就让他的伤口自生自灭,得了破伤风感染而亡也行。
总之,死了就行。
思来思去,王愆旸觉得还是给两个人打个电话比较稳妥。
快步行至医院大楼的阴影里,王愆旸首先拨通了张明星的电话。
“喂,王先生有什么事情吗?”张明星那边应该有不少客人,声音无比的嘈杂。
王愆旸不愿打扰人做生意,开门见山:“我刚刚见到元红铭了……”
“我靠!!!”不待王愆旸将话说完,张明星那边已经率先骂了出来,“小米你先招呼一下客人,我出去打个电话。”
“王先生你说吧。”
王愆旸捏捏眉心:“他从老家来京市你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住哪里,或者是你家里的人?”
“你问这个我还真是不知道……”张明星挠挠头,“我爸他们应该也不知道,元幸他奶奶在的时候我们两家就没什么交集的。”
“那好吧。”王愆旸叹了口气,“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也不打扰你工作了,麻烦你大热天的还要跑出来接我电话,谢谢你。”
“没事没事。”张明星说,“对了王先生,元幸他还好吧?他……见到元红铭了吗?”
问完这句话后,张明星又自顾说了好一堆,大多是关于元幸的。包括他从前路过元幸家,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哭声,和看到元幸有一次放学后不敢回家,躲在同村其他小伙伴家里看电视的事情。
王愆旸仔细听着,听着听着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我听你这么说着,感觉你们村里的思想观念也不是很落后,尤其是你。面对拐卖妇女的事情,怎么会整个村里的人都装聋作哑呢?”
之前嘉铭也告诉过王愆旸,他们曾经去过那个小村庄,但是被村民们给赶了出来。
“……”
张明星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他深呼吸一道,吐息间有微微的颤抖。
“这么跟你说吧王先生。”张明星努力地稳住自己的情绪,缓缓道,“早些年,在我和元幸都没有出生的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个被拐卖来给人当老婆的女孩儿被打的很惨,一条腿都被打断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说话也不利索,看着特别可怜。”
“有一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帮着这个女孩逃跑了,然后又报了警。那时候警察还算管事,这户人家包括卖媳妇给他们的人也进去了好几个。”
“看上去是他们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实际上是,那个女孩生的孩子因为怨恨他们让自己没有妈妈了,放学后把报警那户人家的一对双胞胎小孩给从山上推下去了。”
王愆旸:“!”
“双胞胎的尸体一直没找到,那个小孩因为当时才七岁,还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也就没遭什么罪……”
“后面过几年,他们家里的大人也从牢里出来了,出来第一件事是又买了个媳妇……到现在一家人还在村子里的生活着。”
烈日随时间的流逝稍稍偏西,张明星舔了舔起了皮的嘴唇:“所以说王先生,谁家没个妹妹和女儿的,看着好好的女孩被拐进来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对不起啊,不是我们不想管这事,是实在是怕了……”
他说完后,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蝉鸣声不绝于耳,烈日炙烤着即将融化的大地。
良久,王愆旸这才叹了口气:“你没必要道歉的。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了,你也快回去看着自己的花店吧,这阵子忙完的话带元幸去你那里转一圈。”
“嗯嗯,王先生你也辛苦了。”张明星也叹了口气,准备挂电话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急急叫住王愆旸,“等一下王先生!”
王愆旸问:“怎么了?”
张明星思考了一下,说:“嗯……具体不知道能不能行,我可以托人帮你问问元红铭在老家那群狐朋狗友,我有个弟弟,也挺混的……跟他们其中一个认识,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来。”
“好。”王愆旸顿时喜出望外,“麻烦你了。”
挂掉电话的同时,蝉鸣也戛然而止,头顶飘来一大片云彩遮挡住烈日,给暴晒已久的大地带来一片阴影。
王愆旸头顶的发丝在夏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但尽管如此,也吹不尽他心头那份烦闷。
临进输液大厅前,王愆旸拍了拍自己的脸,整理了一下表情和情绪。
元幸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休息,面颊上的虚汗下去不少,但绯红色却始终不褪。
“就喝了一瓶盖。”吴小毛主动将那瓶水递给王愆旸,“一滴都没多喝。”
“嗯。”王愆旸淡淡地点点头,伸手去探了探元幸额头和脸颊的温度。
炎症同时也引起了发烧,虽然还没到高烧的程度,但是在三十几度的夏日里,着实让人心疼。
指腹在元幸的脸颊上轻轻摁了摁,留下一个白印子,手一拿开就很快消失。
元幸似乎感觉到来自他的开心先生的抚摸,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嘟嘟囔囔道:“拜托拜托开心先生,让我,让我再吃一口吧,就,就一口……”
闻言,王愆旸忍不住笑了一下。
病成这样还不忘记吃,看来还真是个馋鬼。
而一旁的吴小毛则松了口气,摸着自己的胸口说:“可算是笑了,吓死老子了。”
“什么?”王愆旸侧头问他。
吴小毛指指他的脸:“说你终于笑了啊,你是不知道,你刚刚进来时的表情有多恐怖,脸黑的跟烧过的炭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人碰瓷了讹了五百万。”
王愆旸一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明明他在进来前是有刻意调整一下面部表情的,结果还是……
看来心中的愤懑无论如何都消散不下去。
尤其是在听了张明星讲的事情之后。
“哎……”王愆旸抚额,手指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一言难尽。”
“你怎么了?”知心好友吴小毛立即问,“出去玩这么几天还不爽吗?”
“不是这个。”王愆旸将手拿下来,表情又变得凝重严肃,“我刚刚在路上,遇到元幸的人渣父亲元红铭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原本还在躺椅上的元幸突然扭了一下,吓得王愆旸立即就闭上了嘴。
如果被元幸知道的话,那自己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
吴小毛也将声音放低了不少:“那你把他打死了吗?”
“我要把他打死了我还至于这样吗?”王愆旸皱了皱眉毛,将刚刚在药店遇到元红铭以及受到嘉铭发来的照片讲给了吴小毛。
“我靠……”吴小毛忍不住骂娘,“真他妈的……嗯……他妈的。”
骂过元幸奶奶后,吴小毛又问:“那你准备咋办啊?这人就跟个定时炸弹一样。”
王愆旸皱着眉思考一会儿:“我有个朋友在警局工作,之前嘉铭的车就是他帮忙调监控查出来的,我看看能不能调一下这附近的监控看看。”
“也行。”吴小毛点点头,目光挪到熟睡的元幸身上,“总之不能让元幸撞见。”
王愆旸闻言,稍稍顿了一下,还是同他点点头。
在港城大学酒店的那天晚上,元幸说是自己已经不害怕元红铭了,但要是真的见到了元红铭,还真是不好说。
或者说,勇气这个东西,本来就不好说。
想来想去,王愆旸伸出手,从盖在元幸身上的那件衣服下摸索过去,找到元幸的手,将之牢牢抓在手心里。
希望他的小元幸,可以平平安安渡过此劫。
就算他没能从这件事中得到成长,也要平平安安的。
输过液后元幸也回到了家,听着王愆旸又教训了他几句不能贪吃,以及最近几天饮食以清淡为主,也不能吃零食。
元幸当时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事后王愆旸一出去就开始偷吃东西。
被抓到后,还一嘴咬着饼干不放,又双手合十,小眼神哀求着,含含糊糊说“拜托拜托”,希望王愆旸能放他一马。
显然是把这个拜托式卖萌当成了免死金牌,甚至还在朝着“我错了,下还敢”的趋势发展。
王愆旸看着越来越不听话的元幸,深感十几岁果然是叛逆期。
他伸手捏住那块饼干,“咔嚓”一声将元幸没含进去的部分给掰下来,塞进自己的嘴里嚼吧嚼吧,另一只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最后一块。”
“嗯,嗯。”元幸答应着,马上又伸手去摸了一块饼干。
王愆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近几日他一直在忙着寻找元红铭的下落,那日遇见元红铭是在首都机场附近,而他的朋友不负责那块地区,并不能直接调度街区监控。不过朋友表示自己在帮他打通关系,有消息的话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王愆旸也没忘了将此事告知嘉铭,凑巧的是嘉铭的亲戚也是在开往首都机场的路上看到乘坐反方向地铁的元红铭,所以两人基本上能断定元红铭活动的范围大致就在那附近了。
“我也找人看看能不能调一下那附近的监控,打印店照片贴在那附近,就说家里的智障走丢了,如果有看到的人就联系我,有报酬。”嘉铭说,“尽量能快点把这个混球给揪出来,对嘉忆和元幸都好。”
“嗯。”王愆旸点点头。
电话最后,嘉铭又问起了元幸:“元幸还好吗?之前听你说他生病发烧了在医院,嘉忆很喜欢他的礼物。”
王愆旸本不想回答,想来想去还是说:“比之前好点了,但是你想道歉的话还是当面跟他说吧,我先挂了嘉先生,元幸那边还没吃饭。”
挂掉电话后,嘉铭叹了口气,他欠元幸的,应该是两个对不起。
王愆旸的六月份在寻找元红铭的踪迹中过去了。
七月到来后,京市下了几场暴雨,满城风雨飘摇。
而暴雨过后,迎来的是更加炎热的天气,加上雨水蒸发带来的湿气,整个京市都变得湿热无比,外面呆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粘腻的汗水,人人都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呆在空调房里。
元幸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火锅店的工作,于是和王愆旸还有张玥协商后,一周只去三个下午,上班时间不变,工资对应减半。
室外天气湿热,但室内的空调开的足。纵使气温三十多度,火锅店的生意依旧不见颓势,到了饭点还是座无虚席。
如今负责给客人点菜的元幸在屋里跑了好几趟,好不容逮到一个空隙靠着墙打算休息一会儿。
距离下班还剩一个半小时,王愆旸发消息说他今天在外面有点事要处理,可能要稍微晚一会儿才能来接他回家,让他在火锅店里吹吹空调,馋的话自己下楼买点吃的也行,但不能吃太多,晚上回家还得吃饭。
结果手机还没收回口袋里,同事就来喊他:“元幸,前台那边有人找,你过去看看吧。”
“谁,谁呀?”元幸抬头问。
同事急着送餐,只留下几个字就跑的没影了。
“一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