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而过, 卷起寒夜里的清寂, 吹起元幸的那条红格子的长围巾。
红红的一条摇曳在急促的风里,流苏凌乱地打着转,元幸急忙伸手试图将围巾拉回。奈何风势又增, 那条围巾松松地搭在他脖间,一下就被吹上了天去, 元幸跳下车,仰起头, 伸手原地蹦了好几下都未能将围巾捉回。
红围巾被风吹得看不见影子了,或许挂在了哪里的树梢上,又或许被哪只小狗叼回窝里, 帮他在冬夜里抵挡着寒冷。
像极了那个他永远都捕捉不到的十八岁的夏天, 转瞬即逝,连影子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寒冷。
元幸站在原地, 肩膀下塌, 略有些失望地看着围巾消失的天边。
“哎呀,我,我的围巾。”
这条围巾是他在刚来京城时买的, 陪伴了他三年,现在说没就没了。
跺了跺脚,元幸踢走了脚边一颗小石子,嘴巴撅着,似乎有些不高兴, 表情和动作间尽显孩气。
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因为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能给他带来开心快乐的开心先生。
“开,开心先生。”元幸一路小跑着朝王愆旸那边去。
王愆旸站在一棵树下,目睹了元幸刚刚一系列的可爱动作,要是往常他可能会笑一笑,但刚刚在收到张明星的电话后,简单地牵动一下嘴角对他来说都成了莫大的难事。
“我的围巾,刚刚被风吹,吹走了。”元幸吧嗒吧嗒地跑到王愆旸身边,仰脸看着他。
王愆旸垂眸,帮他把衣服的拉链给拉上,一直拉到最上面,挡住脖子,然后自己搓了搓双手,用温暖的手捧着元幸的脸,拇指压在泪痣的位置上,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永远不再流泪。
元幸则用脸在王愆旸温暖宽大的掌心里蹭了蹭,像只小狗一样。
荧蓝色的光芒从王愆旸的口袋中钻出,随即而来的是持续的震动,一下又一下,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元幸的目光好奇地朝他口袋里探去,小声提醒道:“你的口,口袋里亮了,开心先生。”
王愆旸没有因为那句话而去看手机,他捧着元幸的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情绪。
元幸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开心先生?”
他表面看起来平静,实际上整个心脏都快要爆炸了。
元幸的奶奶已经去世了的这个消息像是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心上,堵得他无法呼吸也无法也无法说出话来。
看着眼前乖巧听话,他无法想象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和模样。
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他见过元幸失望难过时的模样,见过元幸崩溃大哭的模样,直到最近,才在见过他开心高兴的模样。
指腹从眼角的泪痣挪到那上翘的唇角,王愆旸忍不住轻轻摩挲了几下。
这样的笑容如果消失了,又需要多久才能重现呢?
是下一个十八岁还是永远?
他希望元幸天天开心,永远幸福,想给予他一捧又一捧的糖果,并为之付于行动,主动去了解元幸的过往,但最终总是事与愿违。
事与愿违到他了解了这么多,最终的结局还是让元幸哭泣的结局。
他思来思去,但元幸永远具有知情权,毕竟这是他的奶奶。
若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在王愆旸心头,将他在心里准备好的那些甜蜜的糖果给震荡出,最终,一颗不剩。
王愆旸嘴皮动了几下,脑海里疯狂地组织着语言。
终于。
“元幸。”
“开心先生。”
两人同时间叫出对方的名字,然后齐齐愣了一下。
“你,你先说吧,开心先生。”元幸说。
王愆旸放开了手,摇摇头道:“你先说。”
他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
元幸飞速地看了看王愆旸那刚刚捧着自己脸的手,然后盯着脚下的落叶,语气里带着愉悦道:“我,我刚刚梦见奶奶了,还有,还有我妈妈。”
车上那段短暂的睡梦里,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仲夏的一个黄昏,花香、暖风和云霞都无比真实。
梦里的余晖夕阳里带着微凉,夏虫开启今夜演唱前奏,元幸早早写完了作业,搬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一个土坡上,手里捧着一块西瓜,小口咬着,西瓜籽随意吐在地上。
夕阳西下里,元幸吐出一颗西瓜籽,奶奶从家里探出头,手里挥舞着一个锅铲,喊他回来吃饭,饭桌上没有那个讨厌的男人,妈妈拿出洗干净的书包给他,告诉他不要再把墨水洒上去,然后又悄悄告诉他侧面的口袋里偷偷装了五块的零花钱。
元幸断断续续地复述着方才的梦境,他用手比划着夕阳的颜色,西瓜的大小,桌上的饭菜,书包的模样。
话到最后,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我好想她们呀……”
元幸低下头,悄悄抹了抹眼角,又抬起头冲王愆旸道:“开心先生,我,我先上楼回家的,谢谢你,送,送我回……”
话没说完,他被王愆旸拥入怀中。
对方十分用力揽着他瘦小的肩膀,力气之大仿佛是要把他揉进自己躯体里,紧紧的,永远都不放开一样。
“元幸,别哭了……”
夜风过境,王愆旸在风里小声地呢喃着,遮掩着犹豫崩溃的声音。
元幸没搞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他在拥抱中被迫仰起头,瞪大了眼,透着枝丫树叶看月明星稀的夜色,无措地双手都不知放在哪里。
这样紧密温暖的拥抱,第二次出现在他人生中。
第一次是在母亲出走前,元幸十八岁生日那天。
吃完蛋糕后,未熄的烛光里,母亲的眼神里仿佛盛了很多东西,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选择了沉默。最终选择给自己最爱的儿子一个拥抱,好似拥抱她最后一眼看到的,过往十八年光阴。
不过这段美好又残酷的记忆也随着那场高烧,变得模模糊糊,支离破碎。
元幸睁大了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嘴巴也长大了,到头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直到泪水打湿了王愆旸胸前的衣服,他才放开元幸。
手在眼睛旁边胡乱地抹着,元幸不停地吸着鼻子,肩膀一抽一抽,好在声音里没有哭腔:“我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王愆旸长叹一口气,拿出纸巾,细细地替元幸擦掉眼泪,语气里带着说不出来的怜爱:“回家睡觉吧小元幸,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元幸不懂王愆旸这话的深意,只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在对方的目送中上了顶楼,开灯开窗,朝楼下挥了挥手。
元幸关掉窗户后,王愆旸并未离开。
他靠在车边,又燃了一根烟,重重地抽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仿佛这样就能吐出心中的郁结。
手机解锁,未接来电来自张明星,大约是张明星见他迟迟不接电话,以为他睡了,于是又发了条短信过来。
“那什么王先生,这件事我还没告诉元幸,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我太纠结了,都不敢告诉他,生怕他接受不了。”
张明星纠结,害怕,王愆旸亦是如此。
王愆旸回复了短信——“嗯,你就当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张明星没有睡觉,秒回——“但是月底我就回家过年了,到时候元幸肯定会给我打电话,这怎么办?”
王愆旸沉默了一下——“到时候我跟你联系,告诉你该怎么做。”
张明星——“好,那就听王先生你说的,希望你能让元幸过得好一点。”
结束这段对话后,王愆旸又抽了根烟,直到五楼那扇窗户里的灯光灭掉,他才碾灭了烟头,丢进垃圾桶,上车,甩去身后月色。
大半夜被好友叫醒的吴小毛,内心是崩溃的。
开门时,他还带着顶睡帽,嘴角流着哈喇子。
开了两瓶跳跃着二氧化碳的啤酒,吴小毛打了个哈欠,问:“这大半夜的,老王你怎么回事儿?”
王愆旸一手紧紧地抓着啤酒的铝罐,倒在沙发上,头向后仰,另一只手翻起,搭在眼睛上,尽露惫态。
吴小毛从没见过这样的王愆旸,即便是他母亲去世,人前的王愆旸永远立得笔直,腰背一点都塌。
他不由得又问:“你咋了老王?”
王愆旸沉默了一会儿,直起身来,双手摩挲着铝罐的瓶身,问:“你说我该告诉他吗?”
吴小毛一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啥?告诉谁?”
“咔嗒”一声,啤酒罐子被搁在桌面上,王愆旸说:“元幸。”
“怎么了?”吴小毛听到这个名字也正经了起来,坐直了,“这小孩怎么了?”
王愆旸看着桌面上的遥控器,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拢了拢:“他奶奶去世了。”
“啊。”吴小毛诧异了一下,“那……逝者已逝,节哀顺变。”
王愆旸摇摇头,语气惆怅:“不是这个,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没敢告诉他。”
吴小毛点点头,唏嘘着认同:“也是,但这事儿也不能不让他知道啊。”
“这个我有考虑到。”王愆旸似乎是真的累了,又仰躺在沙发上,“不过我现在是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也不敢告诉他。”
说完这句话后,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吴小毛看着王愆旸疲惫的模样,想了想,问:“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意见?”
王愆旸瞥了他一眼:“你说说看。”
清了清嗓子,吴小毛说:“我的意见是,你暂时先不要告诉他,等找到合适的机会了再告诉他。”
王愆旸苦笑一声:“合适的机会?什么是合适的机会?等他长到七老八十了还是等他恢复之后?”
他先前有向吴小毛讲过元幸身世和现状,包括他想帮助元幸恢复的事情。
但不管是七老八十还是元幸恢复,亲人离别都是令人痛苦的,令人不可抑制地流泪。
以奶奶对元幸的重要性,到元幸得知真相的时候,可能会崩溃,或者再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一番话说得吴小毛也卡壳了,他和王愆旸坐在一起,觉得进退两难。
又沉默了一会儿,吴小毛开口道:“我还是保留我的意见,因为以那小孩现在的情况来看,你要是告诉他他奶奶去世了,我担心他会接受不来,然后身体又出什么问题,什么自闭抑郁。”
王愆旸目光下垂:“这个问题我刚刚也有考虑到。”
“那不就得了。”吴小毛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你都考虑到这个了,为什么还拿不定主意?”
王愆旸无奈一笑,或许他早就拿定注意了,从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元幸这件事起,深夜来叨扰吴小毛只是一种让他更加坚定这个决定的方法罢了。
“不过。”吴小毛语气一转。
“选择不告诉他这件事后,之后的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需要由你来承担。”吴小毛放下啤酒瓶,“说句不好听的,你选择不告诉元幸这件事,其实是很自私的,虽然也有我的一部分,虽然都是为了他好,但说到底还是自私,那么这个自私的后果,你是需要承担的,不管发生了什么。”
王愆旸愣了一下,虽然他是铁了心要接管元幸的后半生,但乍一听到这么严肃的话,心头不禁一凛。
会发生,什么后果?
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王愆旸咬了咬牙。
元幸的日子已经过得苦了,王愆旸不想在他的苦难上再添一层悲伤。
但既然悲伤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千百倍地给予他甜头,努力淡化那些过往伤痕。
从吴小毛家里出来,王愆旸回了自己的公寓。
停车时才发现整个后备箱的多肉植物不仅一颗都没送出去,几颗倒在车内,泥土洒了一地。
适合多肉植物生存的温度不能太低,如果任由它们在车内过一夜,估计这一千多块就打了水漂,于是他十分耐心地折返了好几趟,将这一百盆多肉给运到楼上。
一百盆绿色的小植物整整齐齐地排在阳台的一个大桌子上,瞬间给冷灰色装潢的室内添了生机。
洗漱过后,原本挨着枕头就睡觉的他难得失眠了,满脑子都是晚上那会儿带着眼泪的元幸和元幸的梦境。
事实上,即使吴小毛给他出谋划策了,他依旧拿不定主意。
加湿器氤氲送来湿润的雾气,王愆旸总觉得元幸就像这团雾一样,怎么抓都抓不住。
思来思去,王愆旸也不知道什么睡着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愆旸做了个梦,与元幸的梦有所不同的是,王愆旸的这个梦境堪称噩梦。
他梦到自己将奶奶过世了的信息告诉了元幸,元幸无法接受,崩溃大哭了一夜后高烧不退,再次醒来时连开心先生是谁都忘记了。
这个梦把王愆旸吓出了一身冷汗,导致他醒来时还在大口喘气,掐了自己好几下才确信自己已经脱离梦境。
他急忙拿过手机,看着元幸的号码,看着过往和元幸发过的短信,犹豫几番,拨通了电话。
关机。
王愆旸只得发了条短信过去,让元幸看到短信后第一时间给他回电话。
冬日天亮的晚,床头的闹钟显示时间凌晨五点,只睡了两个小时的王愆旸被那个梦吓得毫无睡意,他揉了揉额角,起身淋浴洗去一身冷汗。
结果刚出浴室,还擦着头发,王愆旸就听到自己搁在卧室的手机响起,女低音回荡着。
王愆旸将手中毛巾一扔,匆忙赶到卧室。
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小星星。
接通电话,王愆旸正纠结怎么开口时,元幸先一步打了个哈欠,开口说话。
“开,开心先生,我我,我给你打电话啦,你是怎么了呀?这么,晚了还给我发,发短信。”
柔软的,带着刚睡醒的味道的声音,瞬间让王愆旸丢盔弃甲。
我要照顾这个小傻子一辈子,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
王愆旸又一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