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乾找到石子的时候, 他正坐在九玄门的一处山峰上, 望着东南的方向,呆呆地想着什么,沉默地就像他的名字, 像石头一样。
他咳嗽了一声, 走上前去,在石子身边坐了下来, 看到石子的手中握着当初何无音交给他的那个木盒子。廖乾在心底叹了口气, 想, 得,又是一个像周文安一样死心眼的家伙。
廖乾是想过自己什么时候会再来九玄门一趟,给周文安那小子扫扫墓,烧点儿纸钱什么的, 虽然九玄门仙门八宗排行第一, 但是九玄门一个个修刀练剑的, 别看表面风风光光的,其实这些疯子个个都是些穷光蛋。
虽然把全部身家给周文安和他的师兄师姐买了檀木棺材,为此还背了一屁股债的廖乾其实也挺穷的。
“还纠结什么呢?”
廖乾拍了拍石子的肩膀。
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神情还是老样子。
廖乾太熟悉这样的神情了。他想, 得了, 这小子其实就是个天生的九玄门吧?死倔死倔的那种。九玄门的家伙都是这个德行,平日里看起来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之间嫌弃得要死,但是你要是真的敢这么认为那死的人就是你了。
石子平时也挺嫌弃老瞎子的, 总是絮絮叨叨地念着老瞎子游手好闲,偶尔给人算命攒了点儿钱也不知道好好算着花,一转眼就买了酒挥霍了。话里话外的口气别提多么嫌弃。
但是老瞎子走了,廖乾心里门儿清除,最难过的肯定就是这个臭小子。
“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廖乾拔了一根草咬在嘴里,“要么就姓苏,要么就别姓,把这东西交给九玄门的人就行。九玄门这些家伙你别看他们一个个鼻子高到天上,傲气得要死的样子,心肠说实话都挺软的。你不姓苏,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养你一辈子。”
“九玄门这帮买东西一个灵石都要斤斤计较的穷鬼,穷是真的穷了点,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你这种小鬼都养不起。”
廖乾絮絮叨叨着。
“其实也没什么好丢人的,谁都会怕死。你别看我们这些修仙者表面上牛逼轰轰的,其实现在不也破事一大堆。老瞎子让你好好想想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什么叫做古氏十八吗?古氏十八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十八个家族,从混沌纪元开始到现在,仙门八宗厉害的长老掌门都是古氏十八的人。”
“老瞎子其实以前也是古氏十八的人,只是他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不肯承认了当了个算命先生。”
“古氏十八的姓不是那么好姓的,你接受了这个姓,你就成十八氏的人了。老瞎子留给你的东西只有姓了苏才能得到,因为那是十八氏留下来的东西。但是成为古氏十八没那么简单啊,你有可能会死。”
“谁都会怕死,没什么好丢人的。”
“……”
廖乾碎碎念地说道,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他只是心里憋得难受。
来到九玄门之后,他才意识到,哦,九州钱庄真的被灭了,他们现在这些九州钱庄的弟子其实是寄人篱下。虽然九玄门的这群小疯子谁也没有因此看不起他们——九玄门的疯子打一开始就看不起其他宗门的人,个顶个的骄傲——但是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就像原本,你有个家,现在没有了。
但是这些感受廖乾又找不到跟谁说,也说不出口,大老爷们的,说这些显得矫情。
他私底下觉得自己和明心和尚柳无颜还算是勉强有那么一点过命的交情,可是长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明心和尚那个死秃驴喜欢柳无颜那个狠起来不像女人的家伙。廖乾想着,自己还是不要去他们面前瞎晃悠,免得越发觉得自己孤家寡人,处境凄凉。
“我没有害怕。”
石子打断了廖乾的话,他握着盒子。
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廖乾发现这个普通的流民少年的眼神变了,变得更像九玄门的那些疯子了。
廖乾呐呐地闭上嘴。
“我就是觉得有些……”石子话没有说下去。他握着老瞎子留给他的东西,身处天下第一的宗门里,他一直以来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不甘于平凡的梦想已经那么近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了,可是他却莫名地开始讨厌这些事情来了。
“我当初在想,要是以后有了孩子,我就让他跟老瞎子的姓。”
石子低声说。
老瞎子无儿无女,他本来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喊老瞎子爷爷,跟老瞎子的姓。他也曾在随口和老瞎子说过,像老瞎子这么不正经的家伙,没有人肯给他当老婆,以后没有人给他养老送终,还得辛苦他的儿子改个姓。
老瞎子那时候只是笑,笑着手里的烟杆敲了敲地面,说,别跟瞎子我的姓。
石子那时候不明白老瞎子的话是什么意思,被气到了,因为老瞎子的语气竟然破天荒地有些认真。
那时候他赌气地在想,我还没嫌弃你呢,你居然嫌弃我来了。
为此整整一天臭着脸没有跟老瞎子说话。
直到现在,石子终于明白老瞎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老瞎子不希望他姓苏,不希望有人重新背负起古氏十八的命运。可是他明白得太晚了。等到他明白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老瞎子已经不再了。
他手里握着的是老瞎子给他留下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要叫什么那个家伙才会觉得满意。”
石子尽量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他的名字石子,普通的贫苦人家都这么随便地给自己的孩子起名,老瞎子识字,他曾经让老瞎子给自己想个正式点的名字,老瞎子掐着指算了半天,怎么也没算出来,被他说是不是瞎子你其实大字不识一个的时候,就急眼了。
敲着地面说,臭小子你别不知好歹,这名字哪是随便能够乱起的,吉凶祸福一生命途全在这名字里了,你知不知道?
说完了,又愁眉苦脸地蹲一旁算去了。
本来瞎子说,给他三天时间,明心和尚去救柳无颜的那天就是三天的最后一天。三天过了,老瞎子应该算出来了,可是他没见到老瞎子最后一面,也就没办法知道老瞎子到底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字。
“苏一安。”
一道声音忽然传来。
廖乾和石子猛地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悄无声息地站了一队的人。
九玄门的山峰很高,山上多有云雾盘绕。而在蒙蒙的雾气里,一群穿着白袍带着斗笠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廖乾和石子完全没有发现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这些人身上的长袍白如苍雪,带着的斗笠遮去了大半的面容,他们无声无息地出现,就像是悄然从雾气之中幻化出来。
为首的那人是唯一一位没有带着斗笠的。
他低头看着石子手中的小盒子:“他以前曾经想过,如果有了儿子,就给他起名字叫做苏一安。”
一安,一安。
浮生不过只求一安宁。
说罢,为首的那人不再停留,带领着身后一众带着兜里的白袍人越过廖乾和石子两人,朝着九玄门主峰上的璧雍阁走去。
直到这行神秘的人从视野中消失,廖乾一拍大腿,明白了他们遇到的人是谁。
这几天,仙门的掌门陆陆续续地带着人来到了九玄门,而穿着白袍带着斗笠,在雾气中无声无息地出现,这种神神鬼鬼的行事作风,八宗中只有一个宗门,那就是号称“落子何妨问天机”的天机谷。
而为首的刚刚同他们说话的那人,应该就是天机谷的谷主,苏长肃。
廖乾望着那行人的身影在雾气中消失,忽然感觉到一件事。
九玄门的掌门,百里疏,看起来和天机谷的这些人有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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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秦王朝的皇宫。
白满清没有待在自己的寝宫之中。
其实很早之前,白满清没有什么很伟大的志向。那时候的白满清就真的只是名醉心学术的文弱皇子。他年少的时候就颇有才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扮成普通的学子跑到在京城的柳河边上,将写了诗词的素笺放进水里,看着清澈的水波带着诗笺缓缓向下流。
那时候,父亲还在,兄长也还在。
那是白满清这辈子活得最无忧无虑也最快乐的日子,他生活在深宫之中,兄长是明智有为的储君,他也不想当什么掌权的亲王更不想跟兄长争什么皇位。
他那时候想当个流浪的诗人,像笔记里写的一样,背着诗囊骑着驴行走天下,吟诗作对,任两梭日月来往。
也不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疾苦。
父皇和兄长也不多干涉他,顶多他偷偷溜出宫的时候,派上几个人武士远远地保护着他。后来,白满清才想明白,也许在那个时候,父皇和兄长是觉得自己能够替他撑起一切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阴谋他们不愿意让他知道。
事实上证明父皇和兄长的做法是正确的,所以在那一次意外的事变之后,父皇死了,兄长死了,他这个“一无所知”热爱文学的次子活了下来,成为了皇帝。
改变一切的是偶然。
他放到水中的诗笺刚刚漂流出了不远的地方,就被人捞了出来。
“天维何方?地维何泽?”将诗笺捞起的人念出了还未被流水晕开的字迹,抬起头看着他笑道,“小家伙心气很高啊?”
那是个背着厚重书囊的老儒生,须发皆白,可是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清明,带着博学者特有的智慧。
老儒生姓方,白满清在看他的时候,觉得他像极了自己很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背着装着诗书的行囊行走在天涯海角,会去过很多的地方,读很多的诗。
于是他问方儒生,愿意留下来吗?他是齐秦王朝的皇子,他可以请他当自己的太傅吗?
老儒生笑着将诗笺放回了河流中:“齐秦王朝的小皇子啊,拜师不是你这样拜的。”
说着就走了。
不过后来,老儒生还是收了他当学生。
老儒生也是齐秦王朝的人,在白满清祖父的时期中了状元,当时老儒生的学识就震惊了整个齐秦王朝的翰林院。但是老儒生只醉心于齐秦王朝皇宫中的诸多藏书,当他将皇宫藏书全部读完之后,就辞官离去了。从此流浪整个十二王朝大陆,遇到有藏书的大家就一定请求别人借书与他观阅。
看完了,他就走了。
老儒生也算是齐秦王朝的一位奇怪的士人了。
他一生的心愿就是编纂出一部完整的十二王朝大地的纪元通史。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不惜一耗了大半生的时间走遍十二王朝的大地,凭借着自己过人的记忆里,记诵了所有他能够找到的书籍史料。而到了他老了的时候,他终于重新回到了齐秦王朝,准备在这个自己生长的地方,找个安静的地方编纂这样一部前无古人的史书。
白满清的父皇以对他开放齐秦王朝皇室私家藏书为条件,替自己酷爱诗书的小儿子请到了这样一位很了不得老师。
方儒生醉心编史,白满清跟他学习的时间,渐渐地也浸染上了他的爱好。
也是在跟随方儒生学习的时候,白满清渐渐地从原本那个想着背着诗囊行走天下,无忧无虑的皇子变成了一位忧郁内敛的皇子。
方儒生编纂纪元通史用了整整二十年。
纪元史的编纂进展得并不顺利,纪元更迭之中太多的事情太多的真相被历史掩盖,而仙门的存在又隐藏起来了很大一部分的历史。因此十二王朝大地上的史学家要么根据传说含糊不清地编写近乎野史的通史,要么干脆不写,专注于各个王朝的史事。
方儒生一生就为了根据各种蛛丝马迹尽可能地写出一部真实的纪元通史。
然而书写成的那天,方儒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