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之人

璧雍阁的顶层。

四面的雕花各木窗开着, 璧雍阁在九玄门顶峰之上, 最高层的位置能够俯视整个九玄门的诸峰诸脉。这里是离天很近的地方,在窗外有流动的云缓缓地飘过,夜晚的时候, 站在窗前你会觉得自己已经在天上了, 离群星那么近,近到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星星。

沉静的檀香无声地燃烧着, 乳白色的雾气顺着紫木雕托向下流, 隐隐约约看着像是一条蜿蜒的, 缩小了无数倍的河。

这间房中很安静。

此时坐在这里的人并不多,秦长老和几位同样披着黑袍,年迈的元老。唯一年轻的面孔是坐在上首的青年。他的面容如神明雕琢一般,却像一把在昏暗中缓缓转动的长剑, 寒光微微地闪动着, 美得带着一种玄冰一般的冷淡感。青年穿着的黑袍也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黑袍迤逦至地,上面有着精美繁复的金线和银线刺绣。

百里疏没有带着他把总是不离身的长弓。

没有带长弓,没有配剑的百里疏看上去就像只是一位单纯有些冷淡的矜贵公子。他垂着眼注视身前的矮案的时候窗外的天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侧脸近乎透明, 睫毛被镀上淡淡的光辉投下轻轻的影子。

易鹤平的师叔, 江西承坐在百里疏右侧的第一个位置。他皱着眉头看着门的方向, 声音略微带了点儿严厉地问秦长老,易鹤平怎么还没到。

江西承不仅仅是易鹤平的师叔,也是秦长老的师叔, 易鹤平和秦长老年少的时候得到过这位师叔不少的指点。

江西承开口,秦长老仍向当年身为弟子的时候一样,回答的时候微微欠身:“我今日并未见过易……易师兄。”

秦长老习惯性地想要向平常一样,疏远地称呼易鹤平为掌门,话还没出口就意识到如今九玄门的掌门已经不是易鹤平了。而在江西承师叔面前他不愿失礼,顿了顿,便十分不自在地加上了“师兄”两个字。

易鹤平和秦长老他们的师父当初身为掌门,事务繁多,可以说很大一部分时间,是江西承照看着年轻时候的易鹤平他们,在结束闭关出来后不久,江西承一眼就看出了易鹤平这几位师兄弟之间古怪的气氛。此时见秦长老表情僵硬地称呼易鹤平为“师兄”,他冷哼一声,略微有几分不满。

“鹤平做事向来靠谱,怎么今天请我们过来,人却迟迟未至?”

另一位元老微微皱了皱眉,带着几分疑惑地开口。

“是我让他请诸位前来的。”

一直沉默地坐在上首,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青年忽然开口。

百里疏抬起了眼,他做的位置距离最近的那扇窗开着,冬天过后春初的天光自窗外而入,落到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近乎不真实而又显得遥远的色彩之中。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如同只是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

然而众人的神情却顿时严肃了起来,自从百里疏接替易鹤平担任了掌门之后,其实大家见到他的时间很少,他并不常出现在众人的眼中,更多的事情仍旧是由易鹤平继续处理。

这算是百里疏第一次主动召集众人。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比想象中的更加重要。

几乎是瞬间,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百里疏并没有立即解释的意思,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注视着窗外缓缓流动变化的云层:“他到了。”

秦长老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小细节,自始至终,百里疏说话的时候都避开了与众人正面的目光对视。

商都发生的一幕幕在秦长老的脑海中掠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响起了那双出现在商都苍穹之上的眼睛。那双那么冰冷而又那么漠然的眼睛,就像那真的是上苍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一切生灵都形如蝼蚁。

不知道为什么,淡淡的寒意掠过了秦长老的心里,他隐在袖中的手忽然地握紧。

他的话音刚落下,门开了,易鹤平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同在场的诸位长老一样的黑色长袍,手中捧着一个古怪的盒子。

“抱歉。”

易鹤平在自己的席上落坐,他微微欠身,为自己的来迟而致歉。

“开始吧。”百里疏终于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他垂下眼,淡淡地说。

依旧是避开了与任何人正面的对视。

秦长老的手握得更加紧了。他绷着脸,看向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易鹤平。易鹤平却像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样,直接进入了正题。参加这场会议的人知道的事情都不少,其中两位元老就是同秦长老上次一同前往金唐和齐秦王朝的长老。

“古帝已经在苏醒了。”

易鹤平看向众人,第一句话就是这样一个重磅的消息。

即使心中隐隐约约地已经有了几分猜想,但是这件事被人用确定的口气真的说出来的时候,众人的脸色还是为之一变。

像他们这些修为越高的人,才越清楚“古帝”这个存在到底代表了什么。那是修仙者力量最原初的起源,即使是当初直接窃取古帝力量的古氏十八在古帝面前都十分艰难,更何况是如今在灵气渐渐稀薄的情况下的修仙者。

那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江西承他们大约明白了为什么这场会议参加的人只有这么少几个了。

这个消息的冲击太大,即使是长老也不一定能够接受。这是真正的足以决定世界命运的事情。

王朝的底牌原来就是这个吗……他们正在复苏古帝。

在凝重的沉默之中,易鹤平缓缓地打开了为他所捧进来的盒子。在盒子打开的一瞬间,璧雍阁外的流云陡然变得迅疾起来,房间中的檀香忽然地就不再流动,烈烈的疾风呼啸着在这高高的天空上汇聚。天地陡然暗沉了下来,在各个峰脉上练剑的弟子们都下意识地停下剑,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宛若暴雨前的天色。

高阁之中的众人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

盒子被打开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小节质地如玉的白骨,不是人类身上任何一个部位的骨头,形状奇特。显然地在白骨之上已经被施加了重重的封印,但即使如此,那种浩古的,恐怖如同深海的威压已经隐隐约约地从其中渗透出来。

这是一块帝骨。

当它暴露于空气之中的时候,天地为之剧变。此时璧雍阁外,重重的黑云已经笼罩下来,天色漆黑如墨。就像顶上的那层空间正在崩塌一样。云层之中隐隐约约地传来闷雷的声音。

若有若无的银光开始在云层中闪烁。

眼看着,天地的异动就要变得更加强烈的时候,安静坐在上首的百里疏伸出手,平平地按在了帝骨之上。

淡淡的,冰蓝的光芒从他的手心中落下,转瞬之间,那块白骨已经被一层看起来十分薄的,泛着淡蓝色光彩的冰封住了。在帝骨重新被彻底封印住的时候,外面的闷雷声停止了,重重的黑云终于渐渐地散去。

“这是从金唐王朝带回来的。”

易鹤平重新合上制式古怪的盒子,这一次他的双手终于能够从盒上离开了。在此之前,他似乎始终维持着向盒中注入真气的状态。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获得这块帝骨的过程,没有提及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但是在座的都清楚,在不久之前,秦长老离开宗门的同时,太上宗的两位长老秘密地来到九玄门。之后不久,另有两位他们熟悉的元老与那两位太上宗的长老一同离开了九玄门。

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否则,今天的席位应该再多出两个才是。

“合欢宗,梵音阁,天机谷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太上宗,御兽宗的人明日抵达,九州钱庄也有两位长老已经在九玄门了。阵宗的人后日到达。仙门八宗将在万仙纪元之后,再一次达成联盟。但是诸位,我们都清楚古帝的复苏意味着什么。因此……”易鹤平抬起眼,神情罕见地变得凝重起来,“今日,在此我想请诸位表决一件事。”

“我,请求秘密打开九玄之门。”

易鹤平的话落下的时候,空气似乎都寂静了一段时间。

秦长老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他死死地盯着易鹤平平静的面容,像是想要从这张熟悉的脸上看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易鹤平没有看他。

“放肆。”江西承勃然大怒,厉声叱喝,“你好歹也当了那么多年的掌门,你不知道九玄之门代表着什么?”

“我知道。”易鹤平面对江西承的骤怒并没有退让,他目光凌厉起来,环顾四周,“在座的诸位都是掌握钥匙的人,按照辈分来说,都是我的前辈,我该称呼你们为一声师叔师伯。但是,有些事情就算诸位师叔师伯不愿意接受,今日我也必须提出来……九玄之门是我们九玄门的根基,九玄门就是因为它而建立起来的。”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无比。

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冰冷。

“我们还要自欺欺人多久?古帝陨落之后,天地之间的灵气迟早会消亡,就算我们不断地扩大灵植的种植范围又能维持多久?更何况……”他苦笑一声,“就是因为不断地扩张灵田的范围才有了今天的事变,这一点在座的诸位心里不是都十分清楚吗?”

“祖师爷开创宗门,我们的前辈研发灵植,竭力维持天地之间的灵气不消亡,但是他们做这一切最初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维持修仙者高高在上的地位。”

“王朝已经知道了我们一直以来竭力隐瞒的弱点,他们毁掉了灵田。诸位心中都清楚,就算这件事过去了,天地之间的灵气还能维持多久?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九玄之门没有被打开又能够做得了什么?单凭九玄之门中的力量我们能够维持整片天地之间的灵气吗?”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心中都清楚那个答案。

“更何况,如果古帝真的苏醒了,而我们死死地守着九玄之门,当古帝的怒火毁掉一切的时候,我们就算保留了九玄门的根基,又有什么用?到时候连九玄门都不复存在了,这些根基我们又要留给谁?”

易鹤平问。

“所以,我请求打开九玄之门。”

一片沉寂。

元老们的脸上神情皆尽复杂,唯独上首的青年依旧像局外之人一样,沉默地坐着。

九玄门。

百里疏注视着矮案之上的花纹。

在九玄门的地底,埋着九扇源自蛮荒纪元末年的玄铁之门。那是最初的古帝孔甲所铸,在混沌纪元中因为一些原因被埋入了地底。当初古氏十八就是从九玄之门中获取得最关键的线索和力量,最终完成了对古帝力量较为完善的窃取。而在万仙纪元中断之后,残余在十二王朝大地上的古氏十八中,易氏在九玄之门的基础上建立起了修仙者的宗门。

是为九玄门。

九转生死玄门开,仙踪飘渺疏自在。

这就是九玄门的真正来历。

正是因为那地底九扇玄门的存在,九玄门才能够在灵气逐渐衰竭的纪元中保持着各个峰脉中较为丰富的灵气。

而玄门的存在对于九玄门来说太过于重要,在意识到灵气正在衰减之后,九玄门就将其封锁起来,布下了一层层的封印。由宗门中极少数的几位长老掌握解开封印的钥匙,只有所有人全部同意之后才能打开玄门。

经过混沌纪元,万仙纪元数万年时光中的消磨,和当初在对抗古帝时候的利用之后,玄门没有办法打开第二次了。

剩下的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这是九玄门真正的根基。

“这是鹤平你的意思?”

许久,江西承终于打破了沉寂,他话是这么说,目光却是望向了才开始以来便很少开口说话的百里疏。

易鹤平没有回答。

沉寂之中,黑袍上带有金银丝线刺绣的青年淡淡地开口了:“不。”

“这是我的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既然是您的意思。”江西承叹了口气,他解下了腰间一块深黑的令牌,放到桌面上,缓缓前推,“那我同意。”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谁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么从混沌纪元到万仙纪元中走来的百里疏,一定是那一个。玄门的发现本来就是百里一氏,身为百里氏家主的百里疏没有资格做出打开玄门的决定,那么这个世界上谁还有资格呢?

令牌解下碰触桌面的时候,发出轻微声响。

解下令牌之后,江西承索性叹了口气,闭上眼不再看了。在他之后,第二位元老解下了腰间的令牌,第三位、第四位……一块块令牌被解下,其中有一位元老将令牌放到桌面上的时候,手微微地颤抖,令牌磕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最后只剩下了秦长老一人。

易鹤平与他对视,目光静得像是幽深的湖水。

没有人催促秦长老。

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等待着。

被解下放到桌面上的令牌并不同于普通弟子以及长老们象征自己身份的令牌。令牌上没有刻名字,也没有刻峰脉。通体漆黑,风格古朴,令牌的正面统一地都是一个如同绣在百里疏身上黑袍的古老文字,那象征着九玄。

而在令牌后面,分别刻有不同的数字。

用的都是极其古老的文字,混沌纪元的文字。

秦长老移开目光,他看向独自坐着的青年。他仍然记得当初易鹤平刚刚带回他的样子,面容青涩的少年站在殿堂之中,不见得惶恐也不见得欢喜,眼眸中安安静静的,只是一片孤独。

然而那个孤独的孩子已经正在缓缓地变回最初的那位百里氏家主了。

所有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正在走向这个时代最大的那场决战,这个时代的生与死加注在了一个青年的肩膀之上。

他不再是九玄门的弟子百里疏。

他是古氏十八百里家主。

也是九玄门的掌门。

秦长老收回目光,他缓缓地将令牌放到了桌面上,向前推。

易鹤平从纳戒中取出了另外两块令牌——所有人都同意了。玄门将被秘密地打开。

百里疏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手,保持着沉默。他的指尖苍白——熟悉的力量正在不断地回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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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长老是最后一个退出璧雍阁顶层的,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阁中只剩下百里疏一人,青年侧过头安静地注视着窗外的流云。在他转头的瞬间,秦长老看见他的眼底,仿佛有苍白凤凰的虚影盘旋而飞。

他离开了璧雍阁。

走出璧雍阁之后,秦长老看大易鹤平站在不远处的亭子中,垂首看着亭中的棋盘,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分布。

“你来了?”

秦长老走过去,易鹤平没有抬头,像是早就知道秦长老会来找他。

“你知道?”

秦长老硬邦邦地问,口气很冷。

“你的观察力现在倒是变得好了不少啊。”

易鹤平背对着秦长老,秦长老看不见他的表情。

秦长老意识到不对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

在葛城的时候,他们带回来的青铜牌和前去商都的时候,百里疏交给他们的青铜牌并不一样。在商都的地底埋着蕴藏着白帝意志的天柱,然而百里疏交给他们的令牌却能够让他们在商都中不受灵气紊乱的影响。

百里疏交给他们的青铜牌同样是“令”。

是什么层次的力量才能够在古帝影响的区域中,赋予他们许可?

百里疏的力量正在接近古帝,或者说正在接近古帝的那一个层次。

而如今,易鹤平与百里疏决定打开九玄门地底的玄门。玄门是由最初的第一位古帝孔甲遗留下来的,是最接近所有本源的力量之一。联系之前的种种,秦长老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师兄,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秦长老厉声地质问。

“这个纪元,已经没有古氏十八了。”易鹤平淡淡地说,“或者说有,但是他们站在我们对立的那一面。”

易鹤平的话听起来似乎和秦长老问的问题毫无关联,然而秦长老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万仙纪元中断的时候,古氏十八没有失控的人残余下来的极少。这极小的一部分人创立了如今的仙门八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也已经死去了,如今十二王朝大地上的,只是古氏十八的后裔。

真正的古氏十八是直接窃取了古帝力量的人。

而他们只是一些余荫。

即使是真正的古氏十八,都是用尽漫长的时间,从混沌纪元到万仙纪元,数万年的时间才让古帝一位接着一位地陨落。

但是如今的十二王朝大地已经没有当初的古氏十八了。那些仅余的,继承了原初力量的古氏十八已经被称为“魔”,在这一次站到了他们的对面。

“那就不要让那种存在复苏。”

秦长老说。

易鹤平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走出了亭子。

秦长老看着易鹤平慢慢远去的背影,从未如此清楚地明白……一切真的,都回不到过去了。

直接青冥的璧雍阁顶上,百里疏起身站到了窗边,他自这流云盘旋的高处眺望。

他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同一些人一起站在地底深处,举起火把仰望巍峨的玄铁巨门。跟随着他的人虔诚地跪拜下去,为了这最后的希望欢喜流泪。

他想起了很多。

恍惚地,他想起了当初他同君晚白等人一同乘坐青羽光舟的时候,他站在甲板上,看见云层之下,城池星星点点,城郭不知其数,众生芸芸形如蝼蚁。

风从窗口灌入,吹动着他身上的黑色长袍,长袍上古老的文字如无声的述说。

在他的眼眸深处,苍白之火凝聚成的凤凰虚影盘旋飞舞。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很多时候,百里小哥哥觉得自己不算什么好人。

他是个……怎么说,很疲惫又很悲伤,却什么都不说安静走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