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沙飘飘洒洒地落下来。
叶秋生和百里疏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火堆燃着, 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仙门八宗的两位大师兄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风吹着。
这一夜再没有发生其他意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沙狼的尸体在洞口堆了一地, 震慑住了其他游走在鬼城中的猎食者。
天逐渐亮起来的时候,沙暴也渐渐歇了,风中不再簌簌地往下落沙子了。瓜州白日干燥炎热, 鬼城中的猎食者多是昼伏夜出, 对于此时的百里疏和叶秋生来说,白天的鬼城显然比晚上安全许多。
昨夜灌了不少的烈酒,叶秋生只觉得喉咙干得不像样。
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后悔昨天就该趁狼尸还温热, 接些狼血起来, 在沙漠中找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和百里疏也不是闲着没事在纳戒中备着水的人。
要是百里疏没事, 一剑冰封,融些水出来说不定可行。
但眼下, 百里疏的情况比他更糟糕。
一边想着怎么弄些水, 叶秋生一边将那匹头狼剥了皮大卸八块。
他拿自己那把明显不凡的古刃干这种屠夫宰猪杀羊的活,却不见得有半分舍不得, 动作格外的熟练, 似乎经常干这种事。
钻出岩洞的时候, 叶秋生看了百里疏一眼。自醒来之后,百里疏便再没有昏睡过去,躺在岩洞中, 微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家伙……
还真是只要能撑着,就一定要撑着。
感叹着,叶秋生熟练地重新架起一个小火堆,开始烤狼肉。烤狼肉的时候,他想着另外的事情。
瓜州人口稀少,光武年间北迁的流民多在绿洲附近定居,距离此处最近的博木堡在鬼城的另外一头。瓜州中沙丘连绵,不是本地人,想要在沙漠中找到路只能依靠晚上的星象,但是晚上的时候瓜州又有沙暴肆虐,因此想绕开鬼城前往博木堡无疑是不可能的。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从鬼城中穿过去。
然而鬼城……可不像什么安宁祥和的地方。
他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只是鬼城的外围,鬼城里头有什么东西,不好说。
关于鬼城的传说很多,有说鬼城曾经是一座西域佛城,但是后来僧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犯了大错,上天降下惩罚,将修为高深的僧人们尽数化作了石头。在鬼城深处可以找到十八座高大的岩石山,远观若僧人垂首。
究竟鬼城是否为佛城受了天谴所化,叶秋生不知道。
瓜州位于金唐与伏矣之交,是九玄门和天机谷的范围内,太上宗据此遥远。但是叶秋生曾经听糟老头提起过,瓜州是凤归之地,此外也有过历练的太上宗弟子在此地失踪,而宗门的长老却一直对此一言不发。
什么是凤归之地?
叶秋生一直弄不清楚。
糟老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性子每每让他烦透了。
烤狼肉的时候,叶秋生朝鬼城深处看了一眼,高大的巨石林立如峰,聚而成林,在阳光中没有了夜晚的诡异,看上去只单纯像个迷宫。
鬼城的另一大半危险就从“迷宫”两个字上得来,巨石林立,天然依了某种规则,人行其中,极易丧失方向,普通人在这里被困死屡有见闻。
“要穿过鬼城吗?”
想了半天弄不明白糟老头口中的“凤归之地”到底是什么意思,叶秋生一边转动着快要烤熟的狼肉,一边开口问百里疏。
“天机谷。”百里疏却没有回答叶秋生这个问题,他脸色还是很苍白,但说话的语气完全听不出他情况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接触过天机谷的人吗?”
“天机谷?”
叶秋生转动烤肉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看向百里疏挑了挑眉。
“那些神棍?”
仙门八宗中,天机谷可以说是最神秘的一个,他们自称“黑白冷眼局外看,落子何妨问天机”,主宗所在地位于伏矣王朝南部与宝丹高原接壤的古地山脉中,和其他仙门不同,隐匿在层层的云雾里,还布有重重幻阵,似乎生怕别人知道一样。
天机谷向来以算尽天机自得,奇门卦术精通,善推演天地。
当然,这些是天机谷的自称。
叶秋生对天机谷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神棍”两个字身上。天机谷的嫡传弟子和他们宗门一样,很少出现在人前。叶秋生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只觉得那些人说话只说三分,行事神神鬼鬼的德行简直和糟老头有一拼。
哪怕是在仙门八宗,天机谷也算得上颇为神秘。
而天机谷也是人数最少的一个宗门。
遇到天机谷嫡传弟子的那几次,那些嫡传弟子全都披着斗篷,带着白色的斗笠,或出现清晨淡蓝的晨光中,或远去于夜深之时,踪迹飘忽。
不过……
叶秋生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百里疏一眼。
别的不说,单就仿佛连天机算尽,秘密重重这一点,百里疏倒蛮像天机谷的做派的。想到这点,叶秋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百里疏这种仿佛什么都算进去的样子,说真的不太像九玄门的疯子,倒蛮像天机谷的那些人。
百里疏听着叶秋生讲天机谷的事情,一言不发。
一些破碎的,难以拼接的画面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带着斗笠的一行人沉默地走在千仞悬崖的栈道上,他们沉默着,一言不发。层层的云雾盘旋在万古的崇山峻岭中,古老的庙宇在深谷中若隐若现。
涛涛的深涧穿行在峡谷之中,冲波逆折,白色的水花在斜劈而下的峡谷中溅起又破碎,飞鸟从峡谷底部箭一般地斜飞掠起,冲进层层的云雾中。
带着白色斗笠的人走在悬崖壁上,天光蒙蒙地从很远的地方落下来。
在那行人的中间,一位背上背着剑的人,牵着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年。
在经过一处拐弯的时候,被牵着的少年转头看了一眼。
那一瞬间,百里疏看清楚了少年的面孔。
——带着几分青涩,却十分熟悉。
那是他的脸。
脑海中的画面破碎如深谷间撞到山崖的水花,混沌难分,可一副一副,却又那么那么地熟悉,熟悉到仿佛曾经他真的走在那万丈悬崖的栈道上。
走在栈道的画面很快就破碎了,百里疏看到原先走在栈道上的那行人已经到了巨谷深处,一座古朴宏伟的神庙建在层层云雾的深处,神庙的屋檐上,有着古兽的雕像,屋檐之下挂着一个个铜铃。
山风吹过的时候,铜铃摇晃,发出清越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带着斗笠的人在神庙中跪下,对着一块无字的石碑磕头。
只有原先被牵着的少年,站在神庙之中,仰着头望着那巨大的无字石碑,脸上带着淡淡的悲凄。
……
——“天机谷精通奇门卦术,相传天机谷中有着传自上古的神石。”
这些画面不断地出现,一副一副,真实得出其。随着叶秋生的声音,旧的画面破碎,新的画面浮起。
茫茫雪夜里,他自己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我是谁?
百里疏将头靠在墙壁上,垂着眼,掩去眼中的疲惫,他轻轻地应了一声,示意叶秋生继续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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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秋生讲着他对天机谷的了解,转动手中的烤肉的时候,鬼城外的沙丘上。
一夜沙暴过后,沙丘的起伏已经又变了,月牙形的沙丘边缘被微风吹动,纷纷扬扬地落着碎沙。
远远地,驼铃声传开。
沙漠中的驼铃声音悠远,极富穿透力。
一支长长的驼队从地平线上蜿蜒而行,直朝瓜州中这由无数的巨大岩石组成的鬼城而来。驼队人数不少,足有百人,驼背上载着重重的行囊,包括许多折叠收起的帐篷。驼队中的人,有老有少,没有驮着行礼的骆驼载着老人。
半大的孩子随着成年人一同牵着骆驼在沙丘上行走。
驼队中的人不论大小,头上都带着宽大的斗笠,穿着宽大的外袍,斗笠边缘垂着纱布,遮蔽阳光。
这支驼队看上去并不像是一支往来瓜州的商队。
驼队由一峰格外高大的白骆驼带领着,骑在头驼身上的,是一名脖子上戴着重重长长项链的老人,老人的手上握着一卷古老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皮做成的地图。
“阿萨,我们到了。”
一名高大健壮的男子牵着老人的骆驼,他腰间束镶银饰、宝石的宽衣带,挂着一把镶饰宝石的弯刀。
驼队在鬼城外停下来,所有人都望着那形状各异的巨石,在阳光下,那些巨石显得格外地高大。
老人被男子搀扶着,从头驼上翻身下来,他走到一块巨石前,打量着巨石的形状,然后展开了手中紧握的那卷地图。
对着地图看了半天,老人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
“到了。”
老人开口说,他声音很嘶哑,苍老,但是却格外的坚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