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头顶上刮过, 呼呼回声。
百里疏提着金乌长弓沿着深黑色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金乌在一片昏暗中发出明亮的金光,将他周围照亮。他正在向下走, 在帝芬古战场的深处, 是一座被埋藏在地下的塔, 一座倒过来的和青冥塔极为相似的黑塔。
这座塔就像青冥塔在这个世界的一个镜像一样, 贺州在青冥塔寻找“周天铭于上,地相刻于下”找不到, 是因为,并州城池中的那整座青冥塔就是所谓的“周天”,而所谓的“地相”是在这个诡异的荒兽遗骸世界中。
这也是并州城会出现大规模的鬼界的原因。
并州城所处的世界, 是“周天”的世界,是太极中的阳。青冥塔连通的这个古战场是“地相”的世界,象征的是太极中的阴。在这个世界中有着一座和并州地面一模一样的青冥塔,两座青冥塔一正一倒,构成了完整的“世界”。
荒兽骨骸是“亡”对应着并州城中的十七万人的“生”,整座并州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布局。阴阳相称,生死对应,过去与今世相呼唤。
但是在异变之后, 青冥塔和与它相对称的空间之间的分界变得模糊了, 并州城内的阴阳与生死的界线混乱了, 五行也不再依循规律流转,灾祸因此降临在这座城池之上。
而如今百里疏找到了在这处帝芬古战场深处与青冥塔相对的,深藏地下的倒塔。
或许应该说, 是青冥塔与它相称。
因为这座深埋地下的塔,比青冥塔更加古老,更加悠久。青冥塔应该就是仿造它建立起来的。作为青冥塔的原型,这座黑塔却是彻头彻尾的混沌纪元的风格,巨大,粗犷,雄伟,讲究气势。
这是一座在混沌纪元建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发现的神秘古塔。
建立在地面上的青冥塔是通天的塔,与它相对的,这座深埋在地底的倒塔应该是连通黄泉的塔。
百里疏站在石阶上,将几根明箭搭在弓上,长箭离弦而出,向不断延伸向下的塔底射、去。隐隐约约将地下的情况照了出来。一层一层石阶盘旋而下,环形的长廊之后是一间间紧闭的塔室。
火光一直一直向下,仿佛要就此落入黄泉幽冥之中。
直到火光熄灭,也没能照出最下面是什么。
百里疏垂着眼,思考了片刻,收起了长弓,取出火把点燃。他没有继续向下走,而是先朝身边的这层塔室走了几步,火光照出石室内的东西。
和青冥塔一样,石室内摆放着一尊尊异兽的雕像,但是那些异兽的雕像却不再是玉石,而是青铜铸造的,异兽体格高大,面目狰狞,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上去,就像无数恶鬼潜伏在一间间死寂的石室之中。
“果然……”
百里疏照着一尊嵬鬼的雕像,轻声道。
他没有再看那些雕像,转身径直沿着盘旋的石阶向下走去,火把的光被塔中流通的空气吹得忽明忽暗,照得百里疏的面庞忽而隐在黑暗,忽而露在光中。
石阶一直一直向下,仿佛沿着这条石阶一直向下走就可以走到地狱深处。
地狱……不论在什么时候,这都不是一个好的词,民间的古老传说中是怎么形容的?十八层的地狱中,关着的都是犯了罪的人。
如果……
百里疏抬起头,看着从上面落下来的昏暗的血色死日的光芒。那光芒并不会给人以明亮的安全感,反而越发地压抑沉重,就像地狱深处的血色一样。
风从倒塔层下吹了上来,百里疏的袍袖烈烈作响。他站在这个上不接天,下不通地,上下茫茫的倒塔中间层,这个除他以外再无别人的地方,脸上露出了近乎悲凉的神色。
——如果真的有地狱这种东西的话,那么像他,像当初找到他的那个人,他们这样满手鲜血的人,是一定会下地狱的吧?
百里疏又想起了那天。
他独自一人举着火把走进百里家族的秘密地牢之中,地牢最深处的灯火幽幽暗暗,鬼火般燃着,透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泛起,迎面而来的是带着苔藓气息的冷风。地牢最深处是一间密闭的,没有上锁的囚室。
没有看守,没有锁链。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囚室里点着一盏普通的纸灯,一位老人在灯后坐着,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火光里,这个曾经好像无所不能的人真真切切地老了。百里疏注视着那个人,想起那个雪夜一名穿着黑色长袍的老人在漫天风雪中缓缓地走出来,对着自己单膝下跪。
雪落在黑袍老者的头上,让他看起来像是瞬间白了头发。
“终于找到您了。”
老者说,声音沙哑,他像是穿过黄沙漫天的大漠,穿过波浪滔滔的深海,然后最终才从雪中走出跪在他面前。
“我是谁?”
他问。
“你姓百里,单名疏。”
黑袍老者回答。
听到开门的声音,盘腿而坐的老人睁开眼,看到是他之后,起身向当初一样朝着他单膝下跪。百里疏看着他没有雪落也白了的头发,忽然就不想问那些盘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了,他太了解这个人了。
得不到答案的。
“你老了,换成当初的你,我是不会让守卫走的。”最终,百里疏叹息着,轻轻说道。
“人总是会老的,公子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站在雪里不知归向的孩子了。”老人感慨着,抬头看已经彻底掌握了百里家族的青年,火光中青年的眉眼没有年轻人该有的飞扬,取而代之的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
于是老人也沉默了许久。
“公子日理万机十分辛苦,既然公子已经为我画地为牢了,就不再为公子多增事端了。这也是老朽如今唯一能够再为公子做的事情了。”
“公子能够来为我送终,已经让我感到十分荣幸了。”
老人轻声说。
他垂下头去,七窍中缓缓地流出黑色的血。
百里疏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亲手结束这位当初带他回百里家族的人的性命,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事情,但是真的目睹这人死去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无比的悲凉。
“百里一脉交给你了。”
死前,老人没有再用敬称,宛若解脱一般。
“带着他们……”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