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之乱虽然及时平定了, 但朝臣们并未迎来真正的太平日子。三日后,南疆再次传来急报——苗寨扣押了朝廷派出的使臣, 拒绝和谈。
这几乎等于变相的造反了。昌平帝面色铁青的坐在龙椅上,将那封急报往明黄御案上用力一掷,眼底怒意翻滚。
“对于此事, 诸位爱卿以为当如何应付?”
昌平帝御极不过三载,满腹壮志刚刚开始施行,疮痍的社会经济还未完全恢复,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掀起战事。可眼下这境况, 南诏狼子野心得寸进尺,铁了心要挑起南疆诸寨和朝廷的矛盾,好坐收渔翁之利, 显然非一战不能解决。
不仅要开战,还要打一场漂亮的硬仗,才能真正威慑住以南诏为代表的觊觎穆朝边境的野心家们。
大将军苏贵首先出列表明态度,铿锵有力道:“陛下,臣愿披甲上阵,跃马提枪, 替陛下宣威南境, 教那宵小之辈不敢侵犯我穆朝一分一毫。”
依附于苏氏的武将紧跟着附和。战事未起,朝堂上的气氛已肃杀如三九将至,飕飕刮过每一个人的心窝。
户部尚书只弱弱的说了几句“以战宣威固然是好,可诸位也要考虑到国库的承担能力呀,南疆距帝京千里之遥, 要打一场硬仗,光粮草供应就是个大问题……”便遭来武将们的集体攻讦,大抵意思不过是“大敌当头,南疆那帮瘪犊子都快要骑到陛下脖子上拉屎了,有些人竟还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丝毫没有大局意识,真乃蠹虫,废物。”
可怜户部尚书一大把年纪被一群大老粗奚落了个狗血淋头,这下,原本想给友军支援两句的武帝朝老臣也不敢再贸然开口了。
昌平帝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把目光落在武将之首,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卫昭身上:“爱卿的看法呢?”
武帝朝的老臣们立刻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道,陛下问这话不是屁话么,卫昭一冷面杀神,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人,论起主战,他若敢排第二,还有人敢排第一?
“回禀陛下,臣认为,诸位大人所言甚是……”
在武帝朝老臣毫无期待的眼神里,卫昭语调很温和的开口。
“但户部所提钱粮之事也的确是个大问题。”
户部尚书听到此处,眼睛一亮,心道,莫非定北侯掌管军政大事这么久,也终于能体会他们这些当家媳妇的不容易的了?
卫昭并未接收到来自斜后方尚书大人殷殷感激的眼神,他继续四平八稳的道:“不仅户部,一旦开战,兵部及司造等处也要进入紧急备战状态,与前线全力配合。”
“因是长途远战,光靠国库显然不行,沿线各州府亦要全力配合,为前线供应粮草武器。”
辅国大将军苏贵敏锐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道:“定北侯说的这些,身为武将,老夫及诸位将军都明白。可这并不是畏战的理由。莫不是侯爷在京中养尊处优久了,已然忘了沙场上的艰辛?”
苏贵是有自己的打算的,甚至在他看来,南疆这次乱子就是老天爷赐给他的特别礼物。现在纪皇后被幽禁,大皇子一脉没落,能问鼎储君之位的就剩下自己一手扶持的外孙——二皇子穆骁。
只是自卫昭回京后,苏家在朝中势力大受打击,原本被苏家掌控在手里的兵部与户部也因卫昭掌管军政大事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很多官员面上不说,但心里已然悄悄向卫昭那边靠拢。苏贵现在急需立一次漂亮的战功,来巩固苏家在朝中地位,甚至于是,二皇子穆骁在昌平帝心中的位置。
苏贵本还担心如果卫昭也很积极的请战,他不好抢到出征挂帅的机会,如今见卫昭竟隐约有避战倾向,心中讶异之余,立刻趁热打铁道:“陛下,臣——”
他本要带领着门下武将再次请战,不料刚开口,便被卫昭悠悠截断:“大将军息怒,佑安尚未说完。”
“大敌当前,匹夫尚知精忠报国,佑安岂敢退缩?”
苏贵浓眉拧成一团,不解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卫昭已将视线迎向龙椅上的昌平帝,嘴角一勾,声如清泉凌冽:“陛下,臣方才所列种种,只是想说此战不同以往,无论何人挂帅,皆需各部及各州府全力配合,才能稳操胜券,打赢一场漂亮的硬仗。”
“因而臣建议,从诸皇子中择一能力出众者,统领兵部、户部及各州府,统一统筹调度钱粮兵器事宜!”
苏贵眉心一跳,终于明白自刚才卫昭开口起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妙感与怪异感从何而来。此人心计竟如此之深!
苏贵舌头僵麻片刻,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了,抢着张口:“陛下,臣举荐……”
可惜另一道清亮而掷地有声的语调已磐石般压过他,响彻在大殿中:“臣以为,太子殿下堪当此任!”
卫昭目光肃然,气势凛冽,让人丝毫看不出这位侯爷在夹带私货。
早已折服在定北侯的威仪下,马屁拍的一级响,最重要的是儿子和小太子绑在一根绳子上的马将军嗓门更大的附和:“臣附议!太子乃一国储君,身份尊贵,在百姓中威望也高,由太子来主管这事,实在太合适不过了!”
“嘿嘿。”
马将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堪称一级棒,连“太子在百姓中威望很高”这种话都能说出口,令许多大臣大跌眼镜。
卫昭淡定补充道:“况据臣所知,太子殿下近日十分勤勉上进,不仅仅日日到御书房跟随陛下学习政务,回府后还挑灯夜读到深夜,人都清减了不少,前两日还感了风寒……殿下,想来也十分期待陛下能给他机会大展手脚、好好历练一番的。”
“咳。”
自己的太子是什么德行昌平帝还是知道的,不过近来穆允的表现的确令他很是欣慰,所以他并不打算戳破两位臣子的过分溢美之词,而是谦虚的道:“呵呵,爱卿过奖了,也就廋了几斤而已,哪里就清减了。身为储君,若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日后还如何治理国家。”
昌平帝随随便便几句话,却令百官心头一震。
陛下这意思,是真打算把皇位传给那个臭名昭著的前朝小太子了??
“人选之事,就这么定了。”昌平帝原本阴沉的脸色散去,堪称温和的扫过殿中诸臣:“至于大将人选——”
“陛下,老臣请战!”苏贵单膝跪落,试图握住这最后一丝机会。
昌平帝深深盯了这位老丈人片刻,颔首道:“爱卿英勇不减当年,令人动容,按理,朕不该驳回爱卿请求。只是当年朕平复南疆时,便是以卫昭为将,论起南疆诸寨形势,还是卫昭更熟悉些。”
“朕想,这次还是让卫昭领兵吧。爱卿觉得呢?”
苏贵一颗心一下子沉进了无底深渊,直到被同僚提醒时,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涩声答道:“臣遵命。”
……
兵贵神速,出征日子就定在三日之后。
卫昭搞定了皇帝和满朝文武,却没想好怎么把这消息告诉穆允。若那小家伙知道自己要领兵去南疆,却把他留到了朝中,指不定要如何闹。
思及此,当朝定北侯一阵头疼。可为了日后长久计,他又不得不下这一剂猛药。
于是散朝后,卫昭丢下焦头烂额的内阁,去了趟太子府。他想,这事还是他亲自说比较好,若等消息散开,经由别人的口传出,小家伙更要闹脾气。
昨夜他用了第二颗药,少年被折腾的有些狠,实在行动不便,才告了病假,在府中补觉。卫昭拎着两大包好吃的零嘴上了门,却被门房告知:太子不在府中,用完早膳就去明秀山庄避暑去了。
卫昭心一沉,心道,莫非是青蟒之毒又发作了,小家伙才会跑到明秀山庄去?可昨夜分明刚用过解药……难道是解药有问题?
卫昭心乱如麻,万千思虑堆积在胸口,一时竟寻不出个头绪,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往明秀山庄。他猜测穆允多半是在温泉那边,便一路奔后山而去。
毕竟以往“怪病”发作时,那小家伙都是借温泉水而缓解体内不适。
穆允的确是在温泉里。
只不过与卫昭所想象的“发病”状况不大一样。少年只穿着件薄薄的蚕丝锦袍,肩以下都浸在温暖的泉水里,肌肤在水汽润泽下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美,堪比羊脂玉。
少年乌发依旧以一根雪色发带松松绑着,湿漉漉沾满了水,侧颜在日光下泛着明珠照璧般的光泽,此刻整个人正如一只慵懒的小懒猫一般,身子随意的靠着池壁,两臂软软搭在玉池边缘,面前温泉水面上还摆着一个盛着果酒与各色零嘴的小托盘。
卫昭一颗心落下,牙根好一阵酸。
啧,这小东西倒挺会享受的,亏他这一路心里像是装了十五只水桶似的,七上八下。
高吉利正乐呵呵的跪坐在温泉边上,一会儿递果汁,一会儿递热牛奶,一会儿再替乖乖小殿下擦汗,忙得不亦乐乎。
见卫昭突然出现,高大棉袄吓了一大跳,险些没把手里的果汁罐子给打碎了。心中不由埋怨,这定北侯夜里如狼似虎还不够么,怎白天也缠着小殿下不放,也不瞧瞧小殿下都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他瞧着都心疼。
但心疼归心疼,作为一个识趣及有眼色的管家,高吉利是断不会拿自己这只鸡蛋去碰定北侯那块石头的。卫昭只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高大棉袄便屈服在对方无形的淫威下,悄摸摸的遁到了外围守着。
“唔……果汁还有么?”
大约是泡得挺舒服,少年舒服的呼了口气,咕哝道。
卫昭低头扫了眼高吉利留下的一堆家当,捞起还剩了一半的鲜榨果汁递了过去。
“唔……肩。”
少年抱起玻璃罐,就着竹制吸管呼噜噜吸了两口果汁,再次咕哝道。
卫昭品咂片刻,才明白这小东西是让人给他揉肩呢,心中好笑,这小崽子,怕是昨夜累坏了,于是从善如流的抬起手,将一股熨帖内力化在掌间,隔着被水打湿的衣料,轻轻为少年按揉起肩头来。
特制的蚕丝衣料,沾水即为半透明状,离得近了,隐约可窥见昨夜留下的印记。卫昭忍着指尖的炸起的细密酥麻感,耐心且温柔的揉捏着少年劲瘦的筋骨。
穆允几乎能清晰的感觉到自晨起便缠绵在骨内的酸胀一丝丝抽离身体的过程,自然舒适无比,可享受着享受着,就逐渐察觉到不对味儿。
这种力道拿捏恰好、以内力化瘀的按摩手法,岂是大棉袄这种不懂武功的人能做到的……少年生生被自己想法吓了一个机灵,险些从水里扑腾起来,待扭头一看,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及熟悉的俊朗面孔,方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道:“师、师父?!”
“师父怎么来这里了?”
“师父不需要忙军务么?”
“师父是何时到的,为何也不只会我一声?”
少年喋喋不休的唠叨了好一阵,一直到被卫昭从温泉里抱出来,方攀上对方脖颈,略心虚道:“虽然我答应了师父要在府里好好休息,可今日天气这般好,若不出来转转,实在太可惜了。”
卫昭把人放在石上,取过毛巾,耐心替少年擦着乌发,闻言长眉一挑,“嗯”了声,抬了抬下巴,道:“仅是因为天气好?”
穆允自然没脸说是因为自己浑身骨头都酸疼的快要散了架,实在有些撑不住才想到了泡温泉这一招,特别笃定的点头:“真的!真的只是因为天气好!师父若不信,可以问大棉袄。”
卫昭好笑,只当没瞧出他那点小心思,刚要开口逗他两句,少年却好似察觉到什么似的,更紧的攀住他脖颈,抢先道:“师父,那解药,到底何时能好?太医看过了吗?可有问题?”
“咳。”
此事倒是戳中了卫昭的心窝子。
未免让淳于傀那等龌龊行为污了小家伙耳朵,卫昭摸了摸鼻子,及时转移话题:“唔,解药太医还在研究……师父今日过来,是有件重要事要与你说。”
“哦。”
少年不掩失望的松开手臂,转头从旁边石案上捡了颗葡萄丢进了嘴里,并将另一颗喂给卫昭,道:“师父说吧,什么事。”
他语调轻松随意,显然不觉得这事会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因为他明白,别说真有大事,就是天塌下来了,也有便宜师父替他挡着。他不害怕。
卫昭一怔。葡萄酸涩汁液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来时只顾着担忧小家伙的“病情”,并未打太详细的腹稿,此刻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他喉间倒似梗了根刺一样,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师父,可能要领兵去南疆了。”
良久,卫昭声音轻如落羽般道,尾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抖。
四周忽然静的落针可闻。
少年正在剥葡萄的手突得一僵,手中那颗又圆又大的紫色葡萄也咕噜噜滚到了地上,继而滚进草丛深处。
少年没吭声,执着的跳下石头,扒开草丛,将那颗圆溜溜已经沾了泥的葡萄重新捡回来之后,方闷声问:“何时出发?”
卫昭:“三日后。”
又一阵沉默。
穆允紧紧攥着那颗葡萄,仿佛抓住了某种力量似的,直到皮破浆流,紫色汁液溢满指缝,终于抬起头,嘴角一弯,目光湛然如水般道:“好,我到城楼上为师父送行。”
卫昭煞是意外:“你不随师父一起了?”
如果劝服这小家伙留下,可是在他看来最为棘手之事。
穆允摇头,眼睛澄澄明明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不懂行军打仗,去了只会拖师父的后腿而已。我留在京中,做师父的后援。我……”
毕竟是伪装出来的坚强,少年喉间一堵,有些说不下去。
卫昭叹了口气,揽过少年腰肢,将人抱在怀里,与少年额抵额,低声道:“对不起,是师父不好。”
穆允眸中水色终是溢了出来,肩膀抽了抽,道:“我听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师父一定要答应我,平安回来。”
“好。”
卫昭嘴角轻轻一勾:“师父答应你,最迟到上元节,师父一定带你去逛帝京城最热闹的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