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左臂袖管高高卷起, 自肘部以下, 鲜血淋漓,布满一道道深刻抓痕,瞧着委实触目惊心。.
卫昭皱了皱眉, 没有立刻回应, 而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少年澄澈双眸。
方才进来时, 小太子分明目泛血丝, 神色偏执癫狂,和那夜犯病时的情形一模一样,怎么眨眼功夫,那双眸子又恢复成了星子般的纯粹明亮。
正因为亲眼见识过小太子发病时的异状, 所以方才进来, 见小太子神智迷乱之下竟要将那个长宁王世子拖入水中, 卫昭才出声喝止,以免酿成祸事。可依着小太子说法, 倒是穆真先对他动手了?
少年将胳膊在空中举了半天, 见对面的便宜师父竟毫无反应, 不由眼睛一红,委屈道:“卫侯有在听孤说话么?”
“那个刁民将孤欺侮成这般模样, 还以下犯上,要把孤抓到宗祠里去,孤真是这个世上最可怜最无助的太子了。”
“若连卫侯都不肯为孤做主,那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能为孤做主了,呜……”
因为是仓皇之间从温泉里爬出来的, 少年浑身都是湿的,素色衣料紧贴在肌肤上,越发显得骨骼清瘦,骨肉匀亭。抽着气哽咽说完,少年伸手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便要越过便宜师父,往山下跑去,以表示自己真的很失望很伤心。
卫昭:“……”
卫昭不得不先按下疑惑,及时捞住某个要从身边跑走的小崽子,温声道:“是臣的错,臣先为殿下处理伤口。”
趁此机会,他又暗暗探查了一番少年脉象,依然空空荡荡,毫无内力痕迹,和上次发病时的景象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人的内力,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卫昭视线又落在少年破皮流血、满是抓痕的左臂上,心想,这小崽子肌肤娇嫩,被人伤成这样,怕吃了不少苦头,难怪要发疯似的把人拖下水去。
他目光不由一冷,吩咐亲兵:“去将长宁王世子请来。”
少年星眸一亮,立刻兴奋的握紧拳头:“孤就知道,卫侯一定会为孤做主的!”
“这世上,也只有卫侯是孤的依靠了。”
刚着急忙慌赶来的高吉利:???
最近乖乖小殿下为了讨好定北侯,真是越来越没底线,越来越没原则,什么话都敢说啊。
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和惊吓,穆真直接瘫倒在了温泉边上,直到被定北侯府的亲兵架起,他都有些恍惚。
“就是穆真,就是那个刁民,竟然胆大包天的要把孤抓紧宗祠里去,孤不答应,他就恼羞成怒,抓伤了孤的手臂。”
“这不仅仅是一条手臂,更是孤的面子。”
“卫侯一定要狠狠,狠狠的教训他!”
隔着老远,穆真就听到那个可恶的前朝小太子竟然在恶人先告状。
穆真:!!!!!!!!
穆真瞬间不恍惚了,直接挣开亲兵,踉跄奔至卫昭跟前,激动辩解:“不,我没有,不是我,侯爷千万不要听他胡说!那伤口分明是他自己——”
“够了刁民!”
“你难道还想说这伤是孤自己抓出来的么?”
少年红着眼,特别愤怒的反驳。
“孤脑子又没坏,为何要自残!”
“这样愚蠢的理由,也亏你编的出来!”
“若不是你抓上了孤的手臂,你指甲里那些血痕是怎么回事?”
穆真:!!!!!!!!!!!
穆真惊呆了。
要不是亲眼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穆真简直也要信了小太子的鬼话。而且方才,只有他和小太子两个人在场,若小太子一口咬定他的手臂是被自己所伤,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穆真下意识低头,想说去你妈的,本公子指甲里何时有血痕了,然而低头一看,直接就傻眼了。他、他的指甲里,竟然真的血糊糊一片。
因为受了太多惊吓和刺激,穆真已经完全无法理性的思考问题。面对指甲里“诡异”的血迹,穆真丝毫没有想到这可能是被穆允拖进水时沾上的,他只觉得,这是阴谋,天大的阴谋,穆允为了害他而精心设计的阴谋。
“侯爷!”
穆真试图把最后的希望压在卫昭身上,他坚信,被穆允捅过一刀的卫昭一定会站在他这边,共同对付小太子。
只要他递出这个台阶,卫昭一定会顺势而下的。
然而卫昭只是毫无感情的看了他一眼,道:“事涉武帝遗诏,本侯以为,谁是谁非,还是交给陛下来评判吧。”
“不过,世子公然以下犯上,抓伤太子殿下手臂,无论国法族规,只怕都难逃重责。”
穆真崩溃:“真不是我——”
“这些话,世子还是去同陛下说吧。来人,将长宁王世子带下去,好生伺候着。”
打发掉穆真,又掏出金疮药,亲自给穆允受伤的左臂上完药,卫昭方目光沉沉的盯着对面少年,道:“现在,殿下是不是该和臣说说,方才在温泉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凤目里幽光浮动,带了丝危险的味道,穆允不确定卫昭究竟看到了多少,便有些无措道:“孤、孤不懂卫侯指的是何事。”
“是么?”
卫昭轻一挑眉,好整以暇的盯了少年片刻,忽将人拦腰一抱,往温泉方向掠去。
!!!!!
高吉利和余下的定北侯府亲兵俱是大惊。
高吉利急红了眼:“你们侯爷到底要做甚!”
亲兵比他还茫然:“我们如何知晓!”
高吉利:!!!!
卫昭足尖点过水面,一直到温泉最深处才落下,氤氲蒸腾的水汽,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开。
怀中少年的身体明显因为紧张而紧绷了起来,卫昭将人放进汤池,抵在池壁上,一手攥着少年右侧腰肢,另一手,却钳着少年受伤的左臂,按在池壁高出汤泉的部分,免得沾了水。
“都退下,外面候着。”
“本侯和太子殿下有要事说。”
卫昭斥退欲靠近的高吉利和定北侯府众人,目光依然紧紧盯着被他困在汤池里的少年:“也许在这里,殿下更容易想起来。”
“方才在这汤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一入汤池,少年身体立刻软了下来。
不是平日的温软,而是一种更撩人心弦的柔若无骨的软。
隔着薄薄一层被水浸透的绸质单衣,卫昭几乎是毫无阻隔的品味到了这种软。
陌生的燥热感,突又毫无预兆的自下腹腾起。
卫昭皱眉,下意识想松手,却又怕少年失了钳制,挣扎逃离,那今日就又前功尽弃,什么都逼问不出了。
“卫、卫侯到底要孤说什么?”
少年眸光颤了两下,依然无措的望着他。
好啊,到了此刻,还不肯老实交代。
卫昭凤目一沉,拿出制这小狼崽子百试百灵的老法子,右掌开始慢慢收紧。
“呜……”
浸在温热的水中,本就敏感的身体比平日更要敏感许多倍,少年察觉到钳着腰侧的那只手在刻意放慢速度一点点收紧,星眸也跟着慢慢颤抖起来。
“呜……”
随着那只铁钳般的手掌越收越紧,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少年眼睛渐渐红了,身体也不受控制的想挣扎。
“嗯?”
“还不肯说实话?”
卫昭语气低沉而温柔,右掌的力道却依旧在平稳增加。
少年吃痛,又挣脱不得,星眸迅速被一层水色覆盖,然而痛楚根本不会因此消失,反而因为越来越敏感的身体叠倍增加。
穆允终于意识到,卫昭今日是发了狠,不逼问出事实是绝不会罢休的,一时委屈、绝望、惶恐诸般情绪全部在心里爆发了出来,崩溃道:“卫侯总要孤说实话,可孤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实话,难道说了那些实话,孤的病就会好么。”
“没错,孤患的根本不是什么梦游症,而是其他的怪病。”
“可又有什么区别呢,左右都是治不好的。”
“孤从一出生就是个错误。”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人会真正在意孤。”
“父皇只知道逼着孤去兄友弟恭,可他的那些皇子们,谁又真心待过孤。”
“就因为孤是前朝太子,所以人人都想欺负孤,人人都盼着孤死,现在连卫侯也来欺负孤。”
“孤……孤有时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顶着千人骂万人唾的活着。”
少年轻垂下头,声音渐弱,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只肩膀轻轻颤抖着,良久不止。
望着这样的小太子,卫昭一怔,不由松了手。
无论在北疆还是回朝之后,身边人关于这个前朝小太子的评价无外乎“凶狠暴戾”“喜怒无常”“阴险狡诈”“品行不端”这类词,暗卫搜集到的种种情报也与这些评价基本相符,再加上三年前武帝薨逝那段时间,卫昭曾亲眼见识过小太子的癫狂举止,所以一直是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来看待这个前朝小太子的。
所以回京以来,小太子虽然屡屡在他面前讨巧卖乖,伪装示弱,他亦从未放松过警惕,很多时候都是抱着想看看这小狼崽子究竟想耍什么花招的想法去“接招”的。
然而今日,面对这个在他逼问下,突然卸下伪装,露出脆弱一面的少年,素来冷血冷性著称的卫昭竟然有一瞬的茫然。
他知道,除了那谜一样的怪病之外,小太子说的其他事并不假。虽有宗亲们和武帝遗诏的保护,小太子面对的敌意却是千倍万倍的。否则,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怎么敢当街阻拦当朝太子的马车,像对待穷凶恶极的罪犯一样,又砸臭鸡蛋又砸烂白菜叶子的,否则,一个小小的长宁王世子,怎么就敢仗着亲爹的势,公然欺侮到当朝太子身上。宗亲们虽是武帝血脉支持者,可把管教太子的权利交到宗亲手里,未免太过荒唐。
而且,小太子似乎是一直独来独往,在朝中没有朋友,在府中,也只有管家和下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不像其他皇子,虽然君父之威不可侵犯,但至少还有亲娘在身边照顾。
卫昭也不明白,这一刻,他的心怎会跟个后宅妇人似的,破天荒想到这些琐碎的事情。
“孤、孤不是有意要在卫侯面前失态。”
少年仿佛渐渐冷静了下来,抬起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道:“卫侯的问题,并非孤不想回答。而是因为……孤也不知自己得的是什么怪病。”
“孤以前的父皇迷信炼丹修道,孤有次进殿玩耍,不慎误服了一种丹药,从那之后就患上了血热之症,体内也莫名其妙多了股内力。”
“孤不懂武功,所以根本控制不了那股力量。每次发病,那内力都会突然窜出来,等过阵子,又会自己消失。孤怕伤到人,所以发病时从不让其他人靠近,那夜卫侯突然靠近,孤神志不清,才会咬伤卫侯。孤深感愧疚。”
“至于今日,若非那个刁民不知死活的闯进来,又抓伤孤,孤也不会拖他下水的。”
以前的父皇?卫昭恍然明白,小太子指的他生父,已经薨逝的武帝,于是问:“殿下的病,可有发作规律,或固定时间?”
穆允摇头:“并无。”
“不过,自从父皇送了那只龙血木浴桶给孤平衡血气,孤的病,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好多了?
卫昭一时默然。他回京这短短一段时间,已经亲眼见过了两次,在以前得有多频繁。不过既然小太子在发病时有意识的保护身边人,也有意识的不伤害到无辜之人,对于此事,卫昭也不好深究。毕竟事涉他人隐秘。
他其实更想知道,这病长期犯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但话到嘴边,想了想,终觉不妥,又放弃了。
“卫侯若无其他事,孤是不是可以回府了?”
少年小声问了句,见卫昭没有反对意思,就扶着汤池边缘,蹚着水,一步步慢慢往回走去。
卫昭瞧他步子奇怪,速度异常慢,似乎走的很艰难,另一只受伤的左臂也沉在了水中,时不时扶一下腰侧,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许是自己方才那番逼问伤着他了。
这里是汤池最深处,要这样沿着边缘一步步走回去,只怕要花费很长时间……
忆起方才少年说话时,眸子一片无澜平静,与素日见着自己晶亮发光的眸色大为不同,卫昭心尖上就似被人用针扎了下似的,有些空落落的,叹了口气,终是大步上前,将人拦腰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