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酒店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能享受到装逼的快感。
白氏国际酒店集团不定期巡视的要求,便是微服私访。每一个参与巡视的人员,会先按照一般客人入住的流程,在巡视的目标酒店居住一至两天,得出初步考察认定后,再通过集团总部,从内部审查酒店,最后得出综合评定。整个流程一个酒店大概会花三到五天的时间,而最轻松的,莫过于刚刚抵达的那一、两天。
陈之敬抵达白氏位于巴厘岛的白浪海岸度假酒店时,已接近傍晚六点。按照一般游客的流程,他顺利地在这个不是旺季的季节,定到了一间从来没有住过的标间。
把来酒店的路上才准备好的行李往床上一扔,陈之敬倒在另一张空着的床上,愣了好一会,又爬起来摸出平板电脑,对着拨号界面开始第一百零八次的冥思苦想——
马场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华学林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那个被他扔掉的便签上写的电话号码又是多少来着?他就记得个136了……
想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清醒过来,把平板往旁边一扔,有些懊恼地伸手扒拉了几下头发,然后起身开始检查房间。
从床单检查到床垫,从地板检查到电视柜,直到把卫生间和电器都检查了一遍后,他又拿起平板电脑,打开表格在上面点来点去。接着,他用床头的电话叫了客房服务,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享受了一顿尚可的晚餐,等服务员收拾餐具离开后,又在表格上写了几句话。
差不多了,剩下的要明天才能看出来……完成了初步评定,陈之敬咸鱼状地躺在了床上。其实这样的检查只是管中窥豹,并不能真正看出酒店存在的问题,许多时候还是只有内部审查才能发现症结所在。只是白家老爷子一直秉持着做服务业就是要以客为先,坚持从客户体验出发,所以才定下了这样的规矩。
不过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坚持,白家才能创建如今的酒店帝国吧?乱七八糟想了一堆的陈之敬又拿起了平板电脑,看一会新闻,对着拨号界面发会呆;玩着游戏,脑子里却在想,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
就这样反反复复一个多小时,陈之敬百无聊赖地戳着平板电脑上为数不多的APP,眼睛突然一亮——对了!可以给哥打电话问马场电话啊!他一定有存!有了马场电话,也就有了华学林的电话了啊!
想到这,陈之敬一下坐了起来,拿着平板熟练地输入了陈之敏的手机号码。
几秒钟后,电话接通,陈之敏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喂?哪位?”
陈之敬凑近平板道:“哥,是我,之敬。”
“之敬?”陈之敏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你应该刚到巴厘岛没多久吧?出什么事了吗?”
“嗨,没事,我手机不是落马场了吗?想问问你有没有存马场的座机号码。”
“有,你等一下,”陈之敏将通话模式切成了免提,翻到通讯录,对着念了一遍马场的电话号码,“记下了吗?”
在便签上记号码的陈之敬应道:“记下了,谢谢哥。”
“嗯。你有什么要紧事吗?突然急着找马场电话?需不需要我帮你?”
正美滋滋儿地看着便签的陈之敬,听到这话一下愣住了,脑子里咵嚓一声巨响——对啊,他为什么非得找到马场电话?
因为没带手机,马场有事也联系不到他,但要是有马场电话就能告诉工作人员他现在的联系方式,还能从马场记录里找到华学林的电话号码,这样就能……
“……嗨,我就惦记我那几匹马,没啥事。那就这样了啊谢谢哥我挂了。”
也不等陈之敏回答,陈之敬挂断电话就把平板扔了出去,整个人无头苍蝇般在房间里乱转,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李钺的那句话——
[……你这找的不是男朋友……]
[男朋友……]
[朋友……]
[友……]
“操!”陈之敬低声骂了一句,拿起钱包就出了门,心里恶狠狠骂道:谁他妈说我要找他了!
于是,虽然隔着千山万水,陈之敬和斯年却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GAY吧,在同一时间,喝着同样烈酒,一个想要猎艳,一个等人来猎,而且他们还同样遭遇了阻碍。斯年是被袁江缠着,无情地斩断了他可能会有的艳遇;而陈之敬则是自己劝退了自己。
这个太矮了,那个太瘦了,这个太妖艳,那个太粗壮;不喜欢化妆的,不喜欢穿洞的,不喜欢太白的,也不喜欢太黑的。陈之敬就这样PASS掉了一个又一个来搭讪的人,把整个酒吧的男人都品头论足了一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沉默,最后干脆转过身趴在吧台上,开始专心致志的喝酒,顺便仔细揣摩一下自己的心思。
就在他脑子里的小人相互掐架时,酒保把一杯Tomorrow放在了他面前,然后指着吧台另一头,用英语说道:[这是那位先生点给您的。]
陈之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那是一个身量修长,相貌英俊的亚裔男子。在两人视线相对超过三秒后,那人端着一杯Tomorrow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
在陈之敬身旁坐定,男人看着他露出一个略带挑逗的笑容,用英语说道:[嗨,我叫理查德,你呢?]
陈之敬看着那有两分神似斯年的面孔,顿了一下才回答道:[陈。]
[陈?你是华人?]理查德目露惊喜道。
陈之敬点了点头:[嗯。]
[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是。我的全名是理查德·马,美籍华人,我祖父母是香港人……]
理查德是一名情场高手,说话风趣幽默,态度积极主动。确认陈之敬也是华人后,他立刻从这一点入手,用共同的文化渊源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的态度亲切却并不过于殷勤,能让人感觉到他对你的好感,却又不咄咄逼人,始终把控在一个令人舒适的度上。和他聊天是愉快的,聊天内容从文化到风土,从高雅到世俗,既体现了他丰富的阅历与学识,又巧妙地避开了那些可能会踩雷的点,充分地展示了他的个人魅力。
越是和理查德聊天,陈之敬越是深刻地发现,抛开那两分相貌上的相似,眼前这个人和斯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同样是半醉着聊天,和斯年之间的气氛绝对不会这么热烈,大多数时候,都是陈之敬在说,他静静地听。然后在时间的缓慢作用下,在那一、两个触动他内心的话题指引下,他才会开口,把潜藏心底已久的话,一点一点地说出来。
斯年就像是一条安静的河流,从表面看,你会觉得他温顺舒缓;只有潜入水底,才会发现那些湍急的暗流,以及深不见底的河床。
和理查德聊天无疑是愉快的,而和斯年之间的对话,陈之敬能想起来的,却只有苦闷与愤怒。这让他忍不住去想象,要是斯年能像理查德这样,发自内心的快乐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陈之敬突兀地摇了摇头,一口喝光了酒,从吧台椅上站了起来。理查德见状连忙跟着站起来,却被他按着肩膀摁了回去。
看着那张疑惑的脸,陈之敬笑了,开口道:[认识你很高兴。]说完,他拍拍理查德的肩膀,转身离开了酒吧。
五月中旬的巴厘岛正处于旱季,湿度相对较低,游客比七、八月的旺季要少一些。不过著名的烫青菜街依然热闹非凡,本地人和定居于此的外国人,以及少量的游客,将巴厘岛最富盛名的同志聚集区塞得犹如菜市场。来来去去的男男女女如同不需要睡眠的吸血鬼,从这个酒吧游荡到另一个酒吧,让临近凌晨的空气里依然荡漾着丝丝酒香。
在路边等车的陈之敬,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被塞了八、九张小纸条,刚开始他还饶有兴味的打开看看那些或直接或缠绵的情话,到后面不耐烦了就随手往兜里一揣,等人走远了立马扔掉。
回到酒店,洗漱完毕的陈之敬在平板电脑上设了闹钟。巡视的表格里有对自助早餐的评定,平时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他,想赶上酒店提供的早餐,就必须得靠闹钟帮忙了。
一口气设了五个闹钟,确保明天早上十点之前能起床后,陈之敬心平气和地躺在了床上。闭上眼睛的瞬间,他想起了那句诗的下一句——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此时此刻在国内,斯年和袁江刚刚离开打烊的廿柒,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向着停车的地方走去。
路上,袁江觑着斯年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斯年,你以后还会来这吗?”
盯着自己的脚走得十分专注的斯年闻言,勾了勾唇角:“应该……不会了吧。”
袁江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却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啊……”斯年抬头看向人烟稀少的街道,看着稀稀拉拉如同迁徙途中掉队的大雁般的人影,耳边似乎响起了孤独的悲泣。
最终,斯年还是没有回答袁江。
隔天,按照原定计划,斯年启程飞往日本,参演日本女导演本乡瞳自编自导的电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