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气温由低至高转温。
顾北又困又累, 不管不顾地昏睡了过去。
到半夜,又突然醒来。
双眸在黑暗中睁开, 脑袋却并未像正常初醒时一般感到昏沉困倦,而是极为清晰。仿佛之前安稳的一觉已经将疲劳感全部吞噬干净了一般。
房间内被人调了合适的温度,散发着能舒缓松神的淡香, 许景严温热的胸膛在身后无声起伏着。
顾北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一觉睡醒,对方还在自己身边的经历了。
忍不住伸手落向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然后轻轻碰了碰。
从笔直的小臂到硬邦邦的腕骨,最后是静脉微凸的手背。
顺到手指的时候, 被对方反勾住。
“不睡了?”头顶传来道低哑的声音,显然也是刚醒。
顾北默默将被对方勾住的手抽出,然后继续自己刚刚的动作。
指节到指尖, 最后是指腹处的薄茧。
“嗯?”许景严随他拨弄,懒洋洋地问。
“……刚醒。”顾北在那薄茧上轻触。
“再睡会?”许景严垂首在他额角轻吻。
顾北没说话,偏头保持这个姿势蹭他的下巴, 然后伸手拉了拉对方的手臂,就着那力度将身体往后挪, 主动被抱了个满怀。
就这样,他好像还觉得不够, 过了一会, 又翻身往许景严的怀里钻, 有些挑剔地在他怀里找寻舒服的姿势。
那一系列动作让原本安静的房间变得有些许吵闹起来,但许景严却耐心极佳,身体任由他摆布。
这小家伙一直都这样, 怪他当年不够细心,没有全心全意陪伴,给足他安全感。后来发现问题的还是管家先生,说小顾北好像特别害怕自己周围人突然不见,偶尔许景严突然消失后,甚至会闷在自己的小被窝里偷哭。
所以,先生希望他以后出门的时候都能和小顾北说一声,就算来不及,也希望回家的时候能为他带一份礼物。
许景严有些惊讶,最终照做,之后也有开始耐心观察顾北的情绪波动。
但终归是晚了。
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这小家伙将自己藏得越来越深,表面嘻嘻哈哈的,再不会做出闷被窝里偷哭的事情,却经常睡到一半,回头以这样的方式往他怀中钻,恨不得浑身都被他抱满才能安心。
偶尔他任务结束回来时,更是如此。
一阵过后,怀里人动作停了,许景严环抱住他,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可以了?”
顾北这才轻声说:“嗯。”
他应得乖巧,可当许景严问他要不要睡时,却又不接话了。
“不想睡?”许景严于是道。
顾北:“……嗯。”
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对方怀中蹭。
距离太近,不是什么太妙的苗头,许景严眼眸微眯,原想纵容,却又想起什么,突然伸手将人拉住,说:“别。”
然后似乎是怕顾北不听话,又接道:“西西里教授之前说了,明天要带你去做个细致检查,这个月会把手术方案定下来。”
“还早呢。”顾北嘟囔说。
“早?”许景严声音半调笑:“再来一次检查可就得后天做了。”
顾北兴致来了就会变得极贪,动手动脚地回:“那就后天。”
许景严捏住他的脸颊:“科研院最近很忙,西西里教授每天都有很多工作要做,不闹了,嗯?”
顾北不说话,但动作却是停下来了。
许景严知道他是答应了,于是安抚性地在他脑袋上轻轻顺着。
“那你呢?”隔了许久,顾北问。
西西里教授因为科研院,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那许景严因为一营,是不是每天也有很多事要忙?
“一样,”果然,许景严说:“会有很多工作要做。”
虽然战争已经打完,但战后修复和调整工作同样重要,许景严不太可能在这个阶段突然自顾自地闲下来去陪顾北。
听见这个早有所料的答案,顾北心里说不太上是什么心情。
失望肯定是有的,但指望许景严之后日日夜夜陪着他,本身其实也不太现实。大家都是成年人,就算他不继续在军营中,也一定会有别的工作,别的事业要去做。
就像顾北,他也不可能因为和许景严复合,就直接宣布退出娱乐圈,从此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
这么想想,顾北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反倒是回想起大战时那渗透每一分每一秒的焦虑,和一想到许景严可能会出什么事,就极具糟糕的心情。
让他忍不住将许景严抱得更紧。
生命好像只有这么长,留给每一个人的时间都太短暂,不珍惜当下的相处机会,很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不要太累。”最终,他小声说。
许景严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眸光微闪,垂下来看着顾北。
后者蓬松的头发有些乱,往下看修长的睫毛和眉眼里透着安静和乖巧。
半晌,许景严调整了个姿势,将人抱得更全,低声说:“就这些?”
顾北没吭声,隔了一会,默默点头。
许景严挑眉:“没其他要说的了?”
顾北继续点头。
许景严忍不住在他头上吻了吻。
发间洗发剂的淡香钻入鼻尖,是非常熟悉的气息。
许景严心中微动,思索片刻后,在寂静的房间内又开了声。
“那我说,你好好听。”
这些话他原本是打算等确定之后再说出来的,可他不太愿意再看见顾北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等不及了。
床底的灯在两人半坐起后就自动微微亮起了一些。
如今那光线昏暗而懒散,晕出的一点余光洒落一些在两人身上,许景严一边拍着怀里的顾北,一边淡淡和他说。
“塔姆星一战之后,大约要花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将一些要事安排完毕,在那之后,我会递交退役申请。”
原本还趴在他胸膛的顾北一愣,当时就要抬起头来,却被许景严压回去。
额角碰在对方的胸膛处,听着那里边有力的心脏跳动声。
“但申请很大概率不会那么快被批准。”许景严又说。
“虽然这场战争算平定了联邦的心腹大患,但边境情况复杂,依旧需要很长时间去肃清整顿。目前军中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接替我,孙溺出校门后至少两三年时间才能坐上高级指挥官的位置,到达我这需要更久,再加上种种原因,军营很难慷慨放人。”
联邦军队最高位,绝对不是说退就能退的,他对联邦的重要性,对士兵的重要性,根本无可比拟。
顾北知道这点,情绪从最初的退役申请的惊讶中逐渐平静下来,时不时嗯上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但是,塔姆星一战之后,情况和以前相比会有变化。”许景严又说。
其实边境战争,那些年久的异军也好,新起的海盗也好,一个早就被联邦军打散了,一个只是初成规模,确实都是麻烦不错,但和塔姆星决不在一个量级上。
而许景严在面对边疆战争时,大部分也是不怎么需要出战的。
他过去几年大部分的出任务,基本都是因为塔姆人,从去宇宙进行追查探索,再到和塔姆人可能产生联系的海盗和异军。
只有塔姆人是许景严不得不亲自上战场的,也只有塔姆人是许景严必须亲自上战场的。
这是他继任时联邦就有的大问题,从秦谨到顾北再到联邦,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得将这个问题在任期内解决才可以。
尤其是和顾北分手的那三年,按杨俞当时的说法,许景严就没从一线上离开过。不断调整联邦内防,不断派出星舰去搜寻塔姆星的下落,不断针对塔姆人反复模拟调整军中部署,不断在各地边境追寻塔姆人可能存在的踪迹。
没有这些行为,联邦不会及时预警塔姆星的靠近,防御不会及时反应,科研院不会及时规避调整,这一场仗也就绝不可能打到这么顺利。
而如今塔姆星一战完胜,再加上孙溺的毕业,意味着许景严日后的工作重心会变得不一样。
会更注重战后修复,培养兵源,培养指挥,培养接班,调整军体制度等等。
异军还是要处理,但相比过去,工作会变得偏稳定一些,不会再有以前一样那么大的风险,也不会再需要许景严频繁出任务了。
“但我会想办法进行调和,等把这些事情完成后,我的退役申请一定会通过,我保证。”
联邦战事永远不可能停止,没了异军可能有海盗,没有海盗则可能再出现新的,类似塔姆人一样的敌人。
许景严不是神,他不可能保证联邦永远铸甲销戈。他只能保证自己在任期内物尽其用,发挥自己的最大效果。
从八岁起被送进军营,到如今三十四,整整二十六年的人生中,年幼时便磨练自己,甘愿成为联邦最好的一把头枪,在940之后仓促接管一堆大权,耗尽心力让自己在短期内快速成长,坐上将军之位后更是不断调整军体制度,边防军营,将联邦的保护盾推到如今的强度,士兵们的能力也在不断提高。
再到前一天彻底平定塔姆星,彻底结束后者对联邦长达数百年的威慑。
这已经是他在这个位置上交出的最好答卷了。
桩桩件件都是奉献,而等他将孙溺教好之后,许景严认为自己对军营就再没什么亏欠的地方了。
他不愧对联邦,不愧对士下,也不愧对人民。
除了顾北。
所以届时,他会将自己剩余的人生全部都交付给他,去陪伴,去补偿。
“这么算下来,宝贝你至少要等我五年。”许景严最后说。
静谧的室内,顾北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许景严低头问他:“等吗?”
“等。”顾北吸吸鼻子,想也不想地答。一边说,一边用力抱了抱许景严,像是在抱什么珍重的大宝贝一般,然后反手扒拉了一下放在自己脑袋上的大手,说:“那我现在可以抬头了吗?”
许景严一顿,失笑着将手松开。
等顾北在他胸膛上抬起头时,伸手把他额前碎发撩拨开来,说:“嗯?”
顾北看着他。
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全部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细细算一算,他好像喜欢这个人已经有九年了,一直到今天,都分毫未减。
回想起刚刚他说的那么多话,心里更是甜中泛酸。
虽然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顾北就已经期待过有一天能日日夜夜和许景严生活在一起,期待有一天他可以不用随时说走就走,或者说……也是有点自私地期待过他立刻马上就退役的。
但真正听见时,却出奇地并没有特别的雀跃。
顾北对上许景严的眼睛,指腹轻轻向掌心内收起,然后问:“会不会不太好?”
为了他做这样重大的改变和选择,会不会不太好?
倒不是觉得自己不值,而是怕有朝一日对方会后悔。
人活在世上的所需本来就不全是情爱,像许景严这样的人,该有的抱负和理想他样样都有。
所以,日后联邦如果再出现什么变故起伏,他看着军队,看着边疆,会不会后悔自己退得太早,做得还不够?
许景严揉了揉他的耳尖:“你认为秦老师温柔吗?”
他妈妈?
顾北立刻说:“当然。”
他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了。
“但军营里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虽然敬佩崇拜老师,但对老师的评价依旧不外乎铁血,冷漠,不近人情。”
顾北听着,皱了皱鼻子:“我妈妈在外面是……和在家里有一点点不太一样。”
“知道为什么吗?”许景严问。
顾北看着他,一双眼睛晶亮剔透。
“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身下是无数生生死死堆积出来的,所以要想他人所不敢想,做他人所不敢做,到关键时刻多狠的心都要下,很多命令事后连自己都会觉得残忍,但我们没有选择。”
“手上的血温热,体内的却冰冷。时间长了,慢慢就变得麻木,不像人了。”
“杀人兵器的称谓也就跟着这么过来了。”
许景严说得缓慢,平淡,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
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线有了轻微的起伏:“但只有在你身边。”
回想起以前每次执行完任务回到家,看见恒温室内睡得安逸的顾北,那种满足感根本无从替代。
“只有在你身边,我会觉得自己还像一个人。”
肉是软的,血是热的。
这样的一个人。
三言两语下来,顾北心里便又酸又疼,情不自禁地起身将他抱紧。
“我能给的条件只能到这里了。”许景严任由他抱,靠在人肩窝,轻声说。
今天开了半天的会,全是和塔姆星收尾有关的。所以他如今对顾北说的这些话,并不是今天突然冒出,而是早早就想好了的。
但只有等到如今塔姆星一战终于尘埃落地,他终于完成了这件事情,才能有足够的把握去说出来。
许景严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碰了碰顾北的脸蛋,然后轻声问:“所以,北北还要我吗?”
他眉眼微垂,床底那点微光不足以将他眼底的情绪照清楚。
但顾北想象得到。
能从他的语气里,想象得到。
自信骄傲如许景严,有一天竟然也会这样,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和声音,小声地去询问一个人。
顾北怎么舍得?
他当下就忍不住将身体往上蹭,抱紧了许景严的脑袋,克制不住地说:“要。”
“要。”
“要要要。”
“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