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高卢军队的传令节,意味着握住了罗马的命脉,这是罗马作战能力最强的军队。
尼禄奖赏雷珂一套带有花园的别墅,让他负责日常训练士兵,但调动兵马的权力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以高卢军队为例,他在元老院暗示其他将军,答应给他们财产作为补偿。将军们看到兵力最强的高卢都归服,也纷纷交出兵权。
上台后对贵族阶层的整治、兵权的收回,尼禄完成了权力的集中。自此,他的帝位彻底稳固。
作为皇帝拥有更多的资源。尼禄想动用这些资源,调查有关罗德的一切,包括法恩,包括他的母亲,甚至包括他的舅舅泰勒斯。
之前调查罗德的身世时,他之所以得知罗德为贞女所生,是一位老贞女告诉他的。
那时,他彻查泰勒斯的犯罪记录。令他惊讶的是,除了刺死皇帝,还有一条较小的罪名:与贞女来往书信。尼禄根据这道记录,找到那个贞女所在的神庙,还找到在那里服役时间最长的老贞女。
巧的是,之前的洪水祭祀就是在这座神庙进行的。它曾是罗马境内最大最权威的神庙,如今却已没落。
老贞女为它服役了三十年。当年,她目睹一位黑发黑眼的女孩初到神庙,还是老贞女给她梳的三股辫子。
她告诉尼禄,那个贞女名叫黛妮,因为外貌出众、举止优雅被公认为下一任大贞女。然而,有一天她被同僚茱莉娅举报和男人有书信来往,犯了贞女的大忌。资历最老的她辅佐大祭司审查这件事时,发现书信是写给当时的近卫军长官的。信中他们姐弟相称,还提到她生过一个男孩,长在科西嘉军营。
熟悉法恩家族的人,大多知道泰勒斯有个姐姐,但都以为她因家族的罪行早就被处死。没人知道她居然能混进神庙当起贞女。这是贞女筛选不合格的结果。
大祭司烧毁所有信件,刻意隐瞒他们的姐弟关系,以与泰勒斯有染、且育有一子的罪名上报给卡里古拉,并按照他的旨意活埋黛妮。
皇帝将这个丑闻压了下去。因此,只有卡里古拉、老贞女和大祭司知道活埋贞女的事;而比起皇帝,老贞女和大祭司还知道,被活埋的贞女并非是泰勒斯的情人,而是他的亲姐姐。
因为这个丑闻,大祭司引咎,主动降职去了军队。这座罗马最大的神庙开始没落。
丑闻没过多久,就曝出近卫军长官刺死皇帝的惊天消息。
而当时的大祭司,就是现在人人喊打的通缉犯门希。
……
夜晚,奴隶点起乳香,青灰色的香烟从香炉孔溢出。训练有素的女奴铺好床,阖上百叶窗,将挂在壁画上的蜡烛点亮,最后再把含嘴里一天的香料吐掉。皇帝宫寝里的所有奴隶都会在舌头下垫一块肉桂,以使呼吸带着香甜。
尼禄在两侧太阳穴涂抹一点薄荷油。他刚刚写好明天要在元老院讲的东西,身边还站着一个辅政顾问,帮他剔掉演讲稿里的个别错误。
顾问年近五十,也是一名元老,曾在尼禄小时候接受阿格里皮娜的聘用,担任尼禄的家庭教师。现在尼禄登帝,又返聘他为辅政顾问。
尼禄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慢悠悠地说:“还有多少将军没交出兵权?”
“所有行省的将军都交了,就只有……”顾问翻开一页名单,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停了下来,“只有尤利乌斯没交传令节,不过他口头答应会交。他的兵力只限于城内,战力并不强。”
尼禄依旧闭着眼睛问道:“尤利乌斯?我很久没有在元老院的席位上看见过他了。”
“自从他的女儿和外孙死了,他就一直很低落,连手下的士兵偷偷嫖妓也不管。”顾问说,“他自甘堕落,整天与一帮阉奴厮混,无心政治很久了。”
“这个废物构不成什么威胁。”尼禄语气轻蔑,“等他交过来传令节,就赏他一帮美貌的奴隶,打发他去那不勒斯。”
顾问将这个命令记在备忘本上。记完了,刻笔不断上移,点在上一条行程旁边。
“再过两天,您需要乘坐花车巡城,与平民们见面,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您。”顾问看着备忘本说,“这几天我们让奴隶扫干净石板路,准备五千阿斯重量的榛果,还有六十车的玫瑰花瓣,路线会经过城内所有的主街道。您看我们在沿街施舍什么为好?初步打算是加梅子的葡萄酒……”
“这些都不重要,交给你们安排。”尼禄停下肉太阳穴的动作,疲惫地靠上椅背。
顾问叮嘱一句:“您要在花车上站一天,会很累,这两天需要好好休息。”
尼禄疲惫地说:“再加一条行程,巡城之后,我要去一趟神庙,就是办过洪水祭祀的那座。它是卡里古拉时代最大的神庙了吧,我记得里面还有潘多拉魔盒的壁画。”
顾问的脸色谨慎起来,“不过那个神庙……就在您庄园的那座山上,在半山腰。您这次过去,无异于故地重游。虽然过去两个月了,但您能承受得住吗……”
“我知道。”尼禄睁开眼睛,烛光从四面八方射进来,照进他的眼底。他觉得刺痛,忍不住眯起眼睛。
他以劳累又惨烈的嗓音说道:“我必须能承受住。”
顾问眼神惊异地看着他。
“泰勒斯的骨灰就埋在那座神庙的地穴。”尼禄说,“说不定也有他姐姐的尸骸……”
那是罗德的母亲,是我的岳母。
忙碌一整天的尼禄在困倦中这么想着,神游天外。
顾问惊呆了,脱口问道:“泰勒斯还有姐姐?他的姐姐又怎么会埋在神庙?”
尼禄清醒一些,瞥见一旁张大嘴巴的顾问。
“没什么,”他脸色沉晦,“这件事你不必过问,记好行程就够了。”
顾问识眼色地应声,合上备忘本,摘掉挂在左眼前可以放大字体的镜片。
他掂量着措辞,语气委婉地说:“军人们已经将整座城搜了四五遍……”
尼禄瞬间清醒,心脏象被拉扯一样,紧张得猛烈跳动。两个月了,比起没有消息,他现在更怕听到罗德的下落。
因为那意味着罗德真的死了。
“除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但凡遇水,军人们都会来来回回打捞。但是……一无所获。”顾问充满歉意地说,“就连鞋子、衣服什么的都没找到。”
尼禄松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冷冷地下命令:“继续找。”
顾问点点头,“还有一件事……门希的悬赏金已经快提到法律的上限了。但他就象蒸发一样,我们怀疑他逃去了外省,但城境处没有他的出城记录。”
“将悬赏金提高到上限。”尼禄语气危险,“等找到他,我要亲眼见证他从脚底开始、一点点剥光全身的皮。”
顾问沁出一头冷汗,赶紧打开备忘本记上这一条。
……
方形浴池冒着热汽,四角竖立着哗哗吐水的蛇头雕像。奴隶往池子里撒玫瑰花瓣和滴精油,浴室的帘子是镶满钻石的网纱,在翻滚上升的水汽里有模糊的光点。
劳累一天的尼禄泡在热水里。奴隶刚在池边放上皂角和毛巾,就被他支走站到帘外。
尼禄屈膝,蹲到池底,温柔的热水几近将他灭顶。他浮出水面,湿透的银发往后一捋,因为消瘦而显得硬朗的五官毕露。
他靠着浴池的大理石壁,热汽蒸得他脸颊发红。他在困倦中眯起眼睛。
意识恍惚中,翻滚的白汽与那天山顶的白雾很象。
尼禄半梦半醒,隔着雾一般的水汽,看到一个轮廓,柔亮的黑色长发,深邃如磐石的黑眼睛,明艳的红唇,水面恰好没到突出的锁骨下方。
“罗德……”尼禄惊喜地睁大眼睛,“你回来了。”
罗德在雾气后面冲他微笑。
尼禄游过去,将脸埋进他湿滑的颈窝,吻着他的喉结说:“我想你想得要疯了。”
罗德环住他的脖颈,侧脸相贴,双唇贴着他红透的耳垂说:“我也好想你,尼禄。”
“我知道你没有死……”尼禄的手掌顺着曲线分明的脊背上移,“你躲到哪里去了……我一直都在找你。”
他把罗德揽入怀中,亲吻他黑亮的湿发,胸膛紧紧贴着,有水珠顺着罗德下颌的形状,流到白皙的胸膛,再挤进两人皮肤的缝隙之间。
“我……”罗德轻轻抬头,推开了他。
尼禄被推开,感到很惊讶,用力眨几下眼睛,渴望看清楚他的黑发红唇。
“卢修斯。”罗德微笑着叫他的小名,慢慢往后退去。
“罗德,”尼禄惊慌起来,“你要去哪里……”
“卢修斯……”罗德一边念他的小名,一边象在那天的山顶一样,最终消失在翻滚的白雾里……
尼禄是在浴池里哭醒的。
天花板凝结的水珠滴落,砸中红热的眼睑。尼禄一个激灵。
他伸手,试图拨开翻滚的水汽,水汽后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一刻的尼禄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假的。
他喉咙干渴,一低头,几瓣鲜红的玫瑰花瓣漂移过,就看见腿间的竖起……
草草用毛巾擦掉水珠,尼禄裹好睡衣,一边系紧绣着生殖图腾的腰带,一边走出浴室。
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面朝卧室,对因等候多时而瞌睡的奴隶命令道:“把罗德的手套取出来,放到我床上。”
他品味着梦里罗德的脸庞,一股热血上头,声音低沉地说:“我要用。”
……
自从接到要交传令节的命令,尤利乌斯就开始变卖在罗马的资产,以换钱在外省购置家产。
他将原有的阉奴或释放或送人,除了家务必需的奴隶,身边就只留门希一人。
尤利乌斯从外面回来。他刚刚置办好合同,把名下的郊区里的葡萄园转让出去。
一踏进家门,一股寒冷的风吹动粗硬的胡须,没有奴隶端着洗手的热水迎接他。他望着空旷的庭院,有种异样的感觉。
厅殿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尤利乌斯提着袍摆,小跑到屋里,一进来就看见正在发疯的门希。
门希被两个奴隶拦腰抱着,一边嘶吼一边拼命挣脱,脸皮红得象熟透的蟹壳。屋里一片狼藉,书籍散落,窗子的彩色玻璃碎一地。
“这是怎么了?!”尤利乌斯抓住他乱摇的胳膊,大声问他。
歇斯底里的门希一口咬住他的手,尤利乌斯差点疼得喊出声。
“你疯了?!门迪!”尤利乌斯从他口中挣脱出来,看着鲜红的牙印说。
门希咬完他,象脱力一样,停止了挣扎。他双眼发红,瘫坐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上。
“我的弟弟死了。”门希捂着脸,指缝间流出泪水,“是被尼禄用铁水灌死的……”
尤利乌斯愣一下,逐渐正色起来。他其实有能力将老情人的弟弟救出地牢,但并没有这么做。
他的女儿麦瑟琳娜的死与安东尼不无关系。当时,她偷走父亲的传令节,意图造反,实属自作自受。但安东尼的临时背叛无疑让她的死来得更快了些。
尤利乌斯因此憎恨安东尼,希望老情人的弟弟不得善终。
他咳嗽两声,走上前,和门希一起坐在书本上,问道:“谁告诉你的?”
“我出不去家门,让你的奴隶代替我去探监。结果奴隶回来后告诉我……”门希哽住,青绿色的大血管在通红的前额爆起,“他死得太惨了……我无法接受奥托家族的后人以这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他凶狠地说:“是尼禄杀了他……是那个狠毒的小狼崽子……”
尤利乌斯试图安慰他:“安东尼整日蜷缩在狗笼一样大的地牢里,死亡对他是一种解脱。”
“噢……闭嘴!闭嘴!”门希用拳头捶打地面。
尤利乌斯闭上嘴,搂着他的肩膀,不敢再出声了。
“我恨尼禄,虽然他是卡里古拉的外甥。”门希双眼通红,眼泪不断从颤抖的下巴滴落,“包括他的亲卫,那个长得和泰勒斯一个模板的亲卫……他就是泰勒斯的复刻,是他鬼魂的重返。这对充满绯闻的主仆,时时刻刻都在重现曾经的卡里古拉和泰勒斯,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我是感情上的失败者。现在他又以残忍的手段杀死我的兄弟……”
尤利乌斯拍着他弓起的后背安慰他,被门希不耐烦地甩开。
“我要报复……我要象泰勒斯那样报复……哪怕被钉死在十字架,我都要报复。”门希从牙缝间恶狠狠地挤出这句话。
忽然,他又神色一变,转而笑几声,表情怪异地继续说道:“我现在终于理解你的心境了,泰勒斯。一定要杀死不共戴天的仇人,哪怕代价是自我毁灭,你成功了。我无比痛恨你,讽刺的是,我一辈子都在跟随你的步伐……”
尤利乌斯心惊,慌忙问道:“你要干什么?门迪。”
门希绷着脸,认真地说:“我要报复!我要弄死尼禄!”
“噢……”尤利乌斯丝毫不觉得恐慌,反而觉得好笑,“亲爱的门迪,我们都老了,到了随时会被冥神召唤的年龄,应该忘记仇恨,享受一个安稳的晚年,这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门希蔑他一眼,冷酷地说:“你变了,尤利尔。过去的你不是这样窝囊的,你不是我深爱过的那个勇猛无畏的初恋了。”
尤利乌斯愣了愣,在门希的逼视下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吗?”
门希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慢慢凑近他,僵白的手象粘腻的蛇一样在他后背爬行,“你忘记了你的外孙了吗?尤利尔。”
尤利乌斯象是被戳到痛脚,猛地瞪大眼睛。
“据说昆汀活着的时候,和尼禄相处得象仇敌一样。正是昆汀暴毙,才留给了尼禄机会。”门希别有用意地看着他说,“如果你的外孙不死,今天的新皇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尼禄吧。”
他瞄到尤利乌斯手里的合同,冷笑道:“你还需要从繁华的罗马搬去外省吗?还需要因为转让而和一帮投机取巧的骑士讨价还价吗?”
尤利乌斯脊背僵直地坐着,鼻孔呼出的气息将胡须吹得乱动。
门希拍拍他厚实的肩膀,“你自我堕落了这么久,该醒醒了。尤利尔。”
他的尤利尔呼吸一滞,眼珠在苍老的眼眶里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