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剧场巡逻回到火警营时,已经黎明将至。罗德率领着疲乏的队伍回到火警营,脚步声象沉铁块一样拖行在空寂的石板路上。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停在营门口。
车窗微动,从里面探出一只绒毛脑袋,在疲惫的夜色里象一片锃亮的银瓦。
罗德脚步变得轻缓,心有火灼般的热意。
一夜未睡的尼禄气色不太好。在看到罗德时,一点笑意象火星一样迸到他发白的唇角,他的脸色象被点亮一样活跃起来,熬夜所造成的微青的眼睑,此时因笑容而轻颤。
“我来接你回家。”他掀着窗帘说。
站在前排的几个火警队员面露惊诧。
罗德没说什么,转身就跳上马车。
尼禄将窗帘掀开一条小缝。稀薄的晨色象水雾一样漫开在车里,极远处的地平线象镶上一层沸腾的鎏金。
马车车轮在石板之间卡出噔噔轻响。
微黄的晨光轻轻打照罗德的脸庞。他的面色有些憔悴,从侧面直射的清光,将他的黑眼珠照成半透明的棕色。
“一个平民捡完垃圾后,却乘着行政官镶着宝珠的马车回家。”罗德以微嘲的口吻说道,“这一定会成为坊间最近的谈资!”
尼禄将手沿着软座伸去,摸到了他略有凉意的手掌。
“我就想让他们都知道,你有我。”尼禄牵紧他的手,疲劳的脸上有沉稳的笑意,“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你特别好……”
罗德歪靠在他身上,顺着指缝去抚摸他的手指。尼禄的手指保养得很润泽,摸起来象丝帛一样。
他缓慢地摸着他的骨节和指甲。其实这些微小的突起和坚硬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东西,但罗德就是心有异动。
“你今天没有睡吗?”他扣着尼禄的手问。
“嗯。”尼禄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些干涩。他稍微侧着脸,面颊就紧紧抵在罗德的发顶,有轻微的痒意。
他嗅了嗅说:“我睡不着,就想着来接你回家。”
罗德半闭着眼,从卷密如锋刃的睫毛之间,透出一星点明烈的眼光。他思索一会。
“我想我今天见到了你命运里的第二个人。”他的声音里有熬夜导致的沙哑,“据说他会让你失去一切。”
尼禄的眼神有细弱的凝滞,“是神谕里那个有胡须的女人……”
罗德扯了扯紧束的领口,“我在剧场看到了安东尼。”他的口气含有锐意,“他穿着女装,在扮演打开魔盒的潘多拉。”
尼禄怔了怔,“就因为他穿了一件女人的戏服吗?”
“谁知道呢。”罗德回想着前世的种种,一丝锋利从他眉目之间浮显而出,“提防着他总不是坏事。”
尼禄将下巴抵进他的黑发,感受硌人的痒意。
他细声细语:“我都听你的……”
尼禄的喉结随说话而轻颤,那点颤动紧贴罗德的额角。罗德被这点颤动所牵绊,从他的前肩滑下去,顺着胸膛就躺到他的腿上。
感受到压到腿间的重量,尼禄脸色羞红,眼神变得十分黏着,“哦……罗德……”
罗德漆黑的长发尽散开在他的腿间,一绺晨光将他的黑眼睛照得熠亮,鲜红的唇珠也是。
尼禄低垂着头。爱意满溢的他,无需窥看罗德的全貌,只消瞥到他的一点眼角,就能心有冲击般的震颤。
罗德细细扫过尼禄的脸庞。从他发白的嘴唇、挺翘的鼻尖到井潭般的棕眼睛,再到他饱含病态气息的细眉。他鼻梁处的雀斑尚存,那里除了可称作可爱的稚气,其实平淡无奇,但罗德象成瘾一样盯着。
“别动。”他忽然开口,“我想摸摸你。”
于是罗德将手掌覆上尼禄的脸庞,温柔地抚摸着。
他的指尖一点点抚过尼禄的嘴唇,移到他的雀斑上来回蹭着,再到他浓密的睫毛。尼禄不由地眨几下眼,睫毛扫出虫蟊攀爬般的痒意,从掌心顺着手臂一直爬到心脏。
他摸到尼禄的所有五官,心跳愈发快速,指肚竟有烫伤般的错觉。
平生感情麻痹的罗德,觉得四周一切都化为乌有,眼里只有尼禄羞红的年轻面庞。
陌生的幸福感逐染心尖,十分奇异,象是被婴儿无牙的牙床咬了一口。罗德产生一种来自灵魂的愉悦。
尼禄抚住他按在脸颊的手,轻轻的一个侧脸,嘴唇就蹭到他的掌心。
此时熹微晨红从暗蓝的天边扑来,象从蓝布的缝间泄漏出来的流沙。
罗德抽回手,闭上眼睛说:“让我先好好睡一觉。”
尼禄搂着他的腰,以商量的语气说:“今天是缪斯节,我可以带你出去玩吗?”
“请尽情地向我下任何命令,我的主人……”罗德枕着他的腿,懒洋洋地说。
尼禄满脸通红。他僵硬地调整腿部的角度,让罗德躺得更舒服。
……
表演结束的安东尼带着满身脂粉味回了家。
他已经脱妆,脂粉从油腻的脸上浮出来,显得皮肤很花白。描画眼线的墨汁晕开,使他的眼窝全是青黑。
安东尼神采奕奕,满脸尽是亢奋。他还没从表演中回过神,思维还很迷幻,手象痉挛似的发抖。
门希倚在角落里,脸色暗沉,一双酷似干蜡的眼睛幽幽地望着他。
奴隶们迎过来,褪去主人身上沉重的戏服,簇拥着他为他卸去妆容。他们用橄榄油混合草木灰糊在他脸上,再用肥皂水擦洗干净。
卸妆后的安东尼面目干瘪而松弛。他四肢大张地躺在沙发上,在嘴里嚼着茴香叶,让修脚奴替他捏脚。
门希走到他面前,满脸厌烦地抱起双臂,以教训的口气说:“你又去当了一天的女人,安东尼。”
安东尼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眼缝瞥见门希闪亮的军靴,“请别这么苛责,我的兄长。谁都喜欢找点乐子,旁人无权指责个人的喜好……”
他伸个懒腰,嬉皮笑脸地说:“你总是寻找长着银发的男妓作奴隶和男宠,可我从来就没有干涉过你。不是吗?”
门希被他的话噎住,脸部的筋肉抽搐两下。
安东尼踢开修脚奴,悠哉地抖着腿说:“要我说……经过阉割的阉奴要比男妓干净许多。与其去买身体不洁净的男妓,倒不如多花点钱去买阉奴。花柳病在罗马向来风行,这你也是知道的……”
门希蹙着眉,一脸嫌恶地说:“我最厌恶那帮不男不女的贱东西。”
安东尼狡猾地笑笑,语气里有得逞的意味:“这就是被别人横加指责的感受,我亲爱的哥哥。”
门希憋闷地住了嘴,悻悻地来回踱几步。他的军靴沉重而难以载动,趿拉出不利索的声响。
奴隶提着会客时用的外袍前来,搭在门希身上,朝他的腋窝和头发喷洒玫瑰香水。他们用海绵擦拭他的手心,再刷上一层能吸水的干粉,这使他的手掌时刻保持干燥。
“大贞女马上就来了。”他理了理头发,别有用意地瞥安东尼一眼,“她有些私密的话要跟我说……”
安东尼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神态,慢吞吞地从沙发起身,“我把你当成最亲密的兄长,你却总是对我抱有隔阂。”
他晃悠着腿脚,由奴隶搀扶着,乳白色的睡衣被压得皱巴巴的。
“有些麻烦事你不必知道。”门希拍掉手上多余的干粉。
他想到什么,脸上顿显忧虑,冲安东尼幽闪的身影嘱咐道:“最近法院查得很紧,你要注意我们的盐……”
“不会有人查到的……”安东尼咧开一个自信的微笑,松垂的嘴角浮夸地弯着。
他神色怪异,单薄的嘴唇一开一合:“这是最后一船盐。等贩卖完这一批,我就能重返贵族了……”
门希打手势让他噤声。安东尼意犹未尽地挑了挑眉,由奴隶搀扶着退下了。
奴隶将铁矿石粉撒在门希的发顶,朝他的口中喷洒甘草水以净化口气。门希扣好长袍的搭扣,整肃一下面容,走到庭院里迎接来客。
没过一会他就迎来了他秘密的客人。
茱莉娅罩着黑袍,连面纱都是黑的,一对狭长的眼睛略显冷漠。她匆匆走来,脚步轻缓到毫无声响,象一缕从地底钻出来的黑雾。
身为掌管神庙的大贞女,她不能私自与男人见面。
这是一次严防死守的相见。
茱莉娅向门希行了礼,眼角的鱼尾纹微微拢起。
她的声音是天生的嘶哑:“好久不见了,我曾经的祭司大人……”
门希严迫地点头,“你比当年老了许多,茱莉娅。”
“神庙的事务让我一直操劳。”茱莉娅平稳地说,“况且没人能永葆青春。”
她顿了顿,冷淡的眼睛眯几下,放射出惊异的光亮,“但我最近却看到一个和泰勒斯极像的年轻人。我简直以为泰勒斯以年轻的面目死而复活……”
门希的脊梁微微绷住,惶恐象波纹一样荡过他的脸庞。
他的声音从干枯的咽喉里一字字地挤出:“不可能……他已经被我处死了。就连他的骨灰都是我亲自去埋的……跟他被活埋的姐姐葬在一起……”
茱莉娅的手指微微发抖,一种犯罪之后的心虚支配了她。她绵软地虚晃着身子,呼吸陡然加剧。
她的腿脚打晃两下,象是自我安慰一样絮絮叨叨:“不必慌张,那两个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绝对不可能……”
门希深呼吸几次,惊惶的眼神逐渐沉定。
茱莉娅面色凛然地说:“我还想提醒您的是……别忘了当年那个本该被处死的孩子躲过了刑罚。”
门希怔了怔,“会是他吗?”
“我算了算,如果那个孩子能平安长大,也该是那么大的年龄了。”茱莉娅沉沉地说。
门希睁大眼睛,思索一会谨慎地说:“也许这只是巧合。毕竟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太多了……”
“或许当您亲眼见到那个年轻人,就会改变现在的想法。”茱莉娅说,“巧的是,他是尼禄的亲卫,和泰勒斯的身份也惊人的相似。”
门希的呼吸顿了顿,心脏象腐朽的泵一样在僵缓地跳动着。
他眼神凝涩,干巴巴地说:“也……也是亲卫吗……”
茱莉娅肃穆地说:“那个孩子出生即罪过。泰勒斯一直将他藏在鱼龙混杂的军营,长大后被挑选为皇族的亲卫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门希沉寂起来。他面容僵硬,孤零零地僵立着,象一具被抽干血肉的空壳。
“我会去查的……”他口气紧锐地说。
茱莉娅将黑面纱裹紧,警惕地往四周瞧了瞧,“我该走了。圣女被发现擅自离岗,是要被杖责的。”
门希紧抿着嘴巴点点头。
茱莉娅坐回马车里,将车帘和窗帘都捂得严丝合缝。黑暗象闷油一样流动在空气里,马车象一座封锁着秘密的坟墓。
她长叹一口气,眯着细长的眼睛说:“不要怪我……黛妮,是你先违背了身为圣女的原则……”
她嘶哑的尾音消逝在沉闷的幽暗里,象污水流进污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