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到了深夜格外凌冽。罗德见尼禄畏畏缩缩、无心泡温泉的样子,就穿上衣服带他回了家。
尼禄换上睡衣,躺在壁炉旁的躺椅上。他冷得打哆嗦,湿漉漉的头发被火烤得直冒热汽。他的鼻唇之间留有鼻血的残迹,光裸的腿脚很苍白,在火光下呈现出摇动的橘红色。
罗德端着一杯热牛奶进屋。他手里还捏着两团棉花,半干的黑发有点乱翘,象一整幅勾了线的黑|丝绸。
他赤着脚走到躺椅旁边,在地毯上踩出一串微微凹陷的脚印。
尼禄哆嗦的身体逐渐绷紧。他偷瞄罗德一眼,眼里有湿乎乎的情愫在流动。
罗德倾身,不由分说地将棉花团塞进他的鼻孔。
“您流了很多血。”他说,“现在需要这个。”
尼禄害羞地低着头,腿脚不自然地绞在一起,鼻头和脸颊都泛起酡红。
罗德浅笑。他屈膝坐在地毯上,拿起火钳翻动壁炉里的火炭。火星象萤火虫一样飞飘出来,黑炭燃烧出微弱的炸裂声响。
橙红的焰色闪跳,象海底的水流一样溶于空气里。
罗德放下火钳,焰红象流金一样镀满他的周身,使他宛如从连天火光里走出来的火神,所到之处尽是热意与温度。
尼禄被他饱含力量的美所迷,那双酷似琥珀的双眼炯炯发亮。
未尝人情的少年对于人生的初恋毫无保留,以灵魂为祭品去爱。而这种感情太过浓烈,好象他时时刻刻都在重新陷入初恋。
“罗德……”他声音低微地喊道。
罗德侧过脸,细挺的眉锋挑起来,尖锐的唇角有所钝化。
尼禄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给你安排一个职位?”
罗德平淡地说:“什么职位?”
“火事总长。”尼禄说,“这是近卫军长官的预备职位,掌管罗马城的救火器械,甚至拥有一支随意差遣的火警队,平时的工作是巡逻、防火和救火,有时也需要缉拿盗贼。”
他打量罗德的脸色,“如果我将来能顺利继位,你自然就成为近卫军长官。担任火事总长的经历,会让你在近卫军中更有威望……”
罗德默声。他不由地想到,前世尼禄在位时,城中曾烧起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
当时的尼禄开放自己的花园让平民进来躲灾,却依然逃不过被人们诟病的命运。
“当然可以。”罗德应道,“您不必跟我商量,这本来就是我应该遵循的路线。”
尼禄放下心来,舒了口气,紧张的表情象涟漪一样渐渐淡去。
他的卷发被烤得蓬松一些,象白凝脂一样亮丽。战场上习得的武力使他的腿脚分明深刻的线条,十分有力。而他的脸没什么血色,有一些病弱的气质。
罗德微怔,初具成熟的尼禄使他心有异样。
他沉默一会后说:“我从来没当过什么官,在仕途上的经验比埃及省的沙漠还要秃!必要的时候也许还需要您的帮助。”
尼禄的脸庞逐渐染红,光影之下他的五官十分深邃,有着能承载一切的意志。
“当然可以!我会竭尽所能去帮助你……”尼禄肯定地说。
他停顿一下,面颊红通通的,发自肺腑地说:“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罗德轻笑。他神情认真地望着尼禄,目光赤|裸裸完全不加掩饰。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让尼禄从真诚的神色逐渐变为腼腆,再一点点变得羞涩,最终卑微地低下头。
罗德挪到躺椅旁坐着,瘦削的上半身一歪,就靠在尼禄光溜溜的腿上。
他潮湿的头发被火烤得发烫,直接贴着尼禄的腿侧,有灼人的湿意。
尼禄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被罗德按住轻抖的脚踝。平生从来都是感情冥顽的罗德,被他这种卑微的颤抖所触动,将尼禄的小腿挽在臂弯。
“别动,”罗德半闭着眼轻柔地说,“让我靠一会儿……”
尼禄愣了愣,调整一下姿势,让罗德靠得更舒服些。
此时壁炉燃烧得最盛,温度象青芽一样拔高在空气里。其实尼禄的腿一直绷着,时间久了就很酸痛,但他就是不动。罗德明明清楚他的腿绷得很紧,也一直紧靠着没有离开。他们对于这个暧昧的互动心照不宣。
两次人生中皆是孤傲而不驯的罗德,终于初尝相依为命的滋味。
他流浪者一般的灵魂,现在似乎有所归依。
……
皇宫里每天清晨的早餐都象晚宴一样丰富多样。
奴隶点亮蜡烛,盛好撒有虾仁的燕麦粥,娴熟地切割烤得焦黄的鹌鹑。他们把无花果、杏仁和石榴摆成一盘,用蜂蜜和药草粉搅拌。厨师把蘑菇煎得卷缩,撒上一层奶酪丝,这是皇帝克劳狄乌斯最爱的食物。
阿格里皮娜在梳妆打扮。女奴为她编细细的辫子,盘起来再用黄金网罩拢住。她将祖母绿的宝石耳环戴好,以赤铁石粉涂抹脸颊,使苍白的面色有所改善。
克劳狄乌斯在他自己的被窝里睡得正香。
自从结婚后,他们同睡一张床榻,却用两个分开的被窝,一直都没有夫妻之实。
阿格里皮娜戴好戒指,让奴隶准备洁净牙齿的苏打水和牙棒,以及洗脸用的皂角水。
她对镜整理一下衣服,走到床边叫醒她的叔父兼她的第二任丈夫。
克劳狄乌斯嘴角还挂着流到半截的口水。他胆小而且睡眠浅,一下子就惊醒过来。
他睁开粘乎乎的眼睛,阿格里皮娜精致的白丝裙就闪进他惺忪的眼睛。
克劳狄乌斯有些不自然地裹紧被子,“哦……谢谢你叫我起床,阿格里皮娜……”
他的侄女面目平静,从奴隶手里端过水盆,“让我来伺候您洗脚。”
克劳狄乌斯艰难地坐起来,伸出一对干瘦而皱巴巴的脚,如坐针毡地放进水盆里。
“以后这种事就让奴隶来做……”他尴尬地说,“你可以睡到自然醒,没人会说你。”
阿格里皮娜给他按摩脚掌,语气平淡地说:“我是皇后,就要有一个合格的妻子的样子。”
克劳狄乌斯无奈地瞧一眼挂在墙上的麦饼和红棉线,神龛里摆着葡萄酒和动物油脂。那是他们结婚那天布置的,寓意着衣食无忧。
他轻叹道:“我们结婚已经三十天了,但我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啊……”
“您早晚都会习惯的。”阿格里皮娜平静依旧,洗脚的动作不紧不慢。
她慢慢抬起眼睛,目光很冷,象一只正在苏醒的冬眠的蛇。她冲他浅浅一笑,“因为您需要我……”
克劳狄乌斯哽住,任由她擦干脚。
阿格里皮娜洗了手,边擦手边说:“我昨天去见了屋大维娅。她现在住在她的朋友家里,据说整天都要抽一整盘的大|麻。”
“噢……”克劳狄乌斯摇了摇头,“都怪我这个教导无方的父亲……”
阿格里皮娜用脂膏涂手,面色悠然地说:“她吸食大|麻,又不能熟练地使用织布机,成天到晚和商人来往,这可不是一个好姑娘该有的样子。”
“我管不住她……”克劳狄乌斯忧愁地说,耸起的驼背象山一样压住他。
他沉重地说:“每次我要冲她发火、想教训她的时候,看见她眼泪汪汪的样子,我就不忍心训斥了。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
“她一直都活在您的庇荫之下,尽管她已经十六岁了。”阿格里皮娜说。
她的眼神愈发坚沉,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要知道……别的女孩在她这个年龄,早就当了母亲了。”
克劳狄乌斯叹息着,溜圆的眼睛冒着忧虑,“我一直为她的婚事发愁。你也知道,她本身并不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尽管她有全罗马最丰厚的嫁妆。”
阿格里皮娜缓缓盖好脂膏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以平静的口吻说道:“但凡追求您女儿的人,或多或少都怀着一颗对帝位的觊觎之心。我同您一样,为她的婚姻和幸福而忧虑着……”
她顿了顿,从眼角斜瞥克劳狄乌斯,以轻飘飘的语气试探道:“毕竟……她到了必须得结婚的年龄了,不是吗?”
克劳狄乌斯歪躺着,眼睛里有年迈之人才有的黄色。
他发出一口衰老的哀叹,“身为父亲,我真是担心她被心怀叵测的男人利用、在榨干她的嫁妆和血统之后无情地抛弃她……”
阿格里皮娜悄然地笑笑,没再出声宽慰他。
奴隶端上水盆,用海绵帮皇帝洗漱。克劳狄乌斯在嘴里含上一片甘草叶,让掏耳奴清洁耳朵。理发奴用油膏涂抹他的下巴,帮他剃干净胡子。这样一个擅长刮胡的奴隶能卖到与角斗士等同的高价。
克劳狄乌斯坐在铜镜前,在镜子里看见奴隶端着一盘兔肉放上餐桌。
“我的屋大维娅也不来看看她的父亲……”他再一次叹息道,“我每天都让厨师准备她最爱的烤野兔肘,但她一次都没有吃到过。”
阿格里皮娜不动声色,从容地安抚道:“她今天晚上就会搬回皇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克劳狄乌斯惊疑道:“真的吗?!”
“嗯。”阿格里皮娜应道,“我已经成功劝服她每晚都过来陪您吃晚饭。”
“哦……”克劳狄乌斯十分惊喜,脸部的皱纹在笑起来时象饱经风蚀的山沟,“你是怎么做到的?”
“无非是买通她的商人朋友,让她们主动远离她。”阿格里皮娜沉定地说,“商人的眼里只有刻着您头像的钱币,对您的女儿并不感兴趣。”
克劳狄乌斯愣了愣,随即紧锁的眉头舒展,枯瘦的面颊鼓起一点笑意。
“你对我真好,阿格里皮娜。”克劳狄乌斯夸赞道,“比你的叔母……哦不……应该是我的前妻……要好多了。”
他顿了顿,慎重地说:“我会考虑把尼禄纳为养子,只要他能听我的话。”
“他会听话的。”阿格里皮娜冰冷的脸上显现出罕见的微笑,“我会让他听话的。”
她以询问的口吻说:“或许我该让他来拜访您,以及屋大维娅,毕竟你们的关系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稍作停顿,眼里有一丝浊色,声音阴沉地说:“我想他会以一个全新的眼光和心态去看待屋大维娅的。年轻的少女只要稍作打扮,都会魅力十足的……”
克劳狄乌斯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这时,奴隶熨烫好皇帝的衣袍,往衣服和桂冠上喷洒香水,叠整齐放在托盘里呈上来。
克劳狄乌斯看到衣服,咳嗽两声,不怎么自在地说:“我现在该换衣服了……阿格里皮娜……”
阿格里皮娜点点头,不紧不慢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