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政变只引起一点鸟喙啄水般的涟漪,罗马的政局很快就恢复平静。
一切战争终于结束。
尼禄凭借高卢远征的战功,获得一幢庄园和附近的大片土地。在庄园的墙根和土地的石碑上,都刻有“多米提乌斯”的姓氏。他取得了冠名。
榕树四季常青,宛如云簇的树荫下永远是鲜绿的光晕,以及树叶的清涩味。
树荫里有个位置始终是专属于罗德的。
他戴着黑手套,在调动一只铁弓,葱白而洁净的手指夹住一根黑尾羽的箭,十分利落。在拉弓时他沉静的黑瞳如凝缩般紧迫。他的小臂因用力而线条分明,隆起的纤长肌肉有雕琢的质感,那里无疑蕴含着什么艺术。
尼禄站在百叶窗前,透过窗缝偷窥,一道整齐的光亮横在他情迷的眉眼。
罗德拨动一下弓弦,发出铮铮的响动。
他沉默一会,那双略显狡黠的黑眸一移,通过窗缝,冷不丁撞上尼禄偷窥的双眼。
“偷看什么?出来!”罗德肆意地微笑,冲躲在窗内的尼禄说。他秀丽的脸庞夹在两层窗叶之间。
尼禄羞赧得脸颊热烫。罗德浓黑的身影如灼热的焦铁一般,几乎要烫伤他的眼睛。
他怔了片刻,推开交织光影的百叶窗,象一道白虹般轻巧地跃步到树上。
从战场上历练而归的尼禄,已经具备了还算合格的武力。
“年纪轻轻就坐拥庞大的资产……”罗德笑道,“这么多年来您是头一个。”
尼禄双手抓紧枝干。他阴郁的眉眼曾饱浸过鲜血,眉锋之下有一些凌驾一切的霸气,此时在墨绿的荫蔽下染有青色的柔光。
“那都是我在战场上以性命冒险得来的。”尼禄沉缓地说,坚直的小腿如铁戟般悬垂下去。
他轻轻扯开衣领,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用手比划一下,“有一次厄族人的斧刃离我的咽喉不到两指,斧头带起的风简直要吹干我的眼睛……”
罗德闷声不吭。那里是上一世的尼禄引颈自刎的地方。
他默然半晌,忽然伸出手,去够尼禄的脖子。
硬实的皮手套带来粗糙的触感,摩擦着尼禄本就敏感的皮肤。罗德冰润的指甲刮擦他的颈动脉、以及微凸的喉结,但只是如蝶翼扑棱般轻掠而过,并没有实在的触摸。
这种不亲密的抚摸十分微妙,就象一个禁欲的圣女反而使人浮想联翩。
毕竟人心是叛逆且好奇之物。
尼禄的喉结殷切地吞咽一下。
罗德收回手,柔润的红唇优美地抿合。他撇过脸去,一手撑着枝干,一手握住调好的弓,身姿如冷锋般僵直。
“不会再有战争了。”他说。
罗德的侧脸半掩于鬓发之中,树缝间的光晕使他线条朦胧。他素来坚利的气质此刻有柔化,宛如饱饮鲜血的刀剑终于归鞘的一刹。
尼禄忽然来了勇气。
他悄然挪手,紧张地挽住罗德裹着皮革的手腕。这种触感仿若蜂蛰,热烈的窃喜在尼禄心里饱胀,他的脸色涨红,同时惴惴不安地偷瞄罗德。
而他那桀骜而冷峻的亲卫没有抵触。
尼禄已经心感幸运。暗恋之中的他是一个知足的人。
树叶撞击出飒飒声响,落下一些干燥细密的尘埃。庭院弥漫着青涩的树叶味。
“出去走走吧。”罗德打破了沉默,“今天是牧神节。”
……
牧神节是一个古老的节日,为了纪念人身羊足的畜牧神卢波库斯。
狂欢的街道人头攒动。屋檐上挂满羊角木雕,小孩穿着半人半羊的服装,装扮成牧神的样子。奴隶在街头摇着铃铛,年轻的少女们站在街道两侧,为路人分发玫瑰花,有些大胆的还会向心生好感的男子主动献吻。这是牧神节的惯例。
尼禄和罗德都拿到一枝玫瑰花。
两人在人潮中被推搡着前进。
罗德鹤立在嘈杂人声中。他将鼻尖凑近玫瑰,浅淡地嗅闻一下,一丝难以视见的微笑从他的唇角虚晃而过。他黑发黑衣,连皮革手套都是漆黑的,唯有玫瑰和红唇还算是彩色的点缀。
一些拥挤在身侧的路人投来惊艳的目光。出众的外表使罗德很容易吸引旁人的注意。
尼禄抓紧他的手腕,与他贴着并肩行走,面目有些沉晦。
有两个年轻的女孩从人缝里挤出来。狂放的她们也有一点羞赧,红着脸,飞快地在罗德的侧脸落下一个吻。
尼禄睁大眼睛,持着玫瑰茎的手骤然握紧。强烈的嫉妒心使他如有冰锥刺入的冷意。
罗德表现得很平静。他将玫瑰花茎的尾端冲向女孩,这代表着拒绝。
街头的男人手拿羊皮鞭无序地挥舞,妇女们聚集在旁边,祈望羊皮鞭抽打到自己头上。罗马人相信这样会使妇女更容易生儿育女。
一切都是不属于两人的喧嚣。他们慢慢走出人潮,来到相对僻静的地方。
尼禄默不作声,银发软塌塌地耷拉着,从前额到脖颈都如石膏般苍白。他有一种被击垮的气质,忧郁象诅咒一样支配了他。
仅仅在半天之内,他就交给罗德毕生的所有悲欢。
罗德冷静的视线瞥过去,脸上显出些微的诧异:“您的手在流血。”
尼禄愣一下,翻过握着玫瑰茎的手掌。花刺尚未剃干净,在他的掌心扎出好几个血洞。
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一地。尼禄苍白的手掌满是耀目的血红。
罗德蹲在他脚前,撕掉衣布包扎伤口。他的黑发很长了,此时温润地披散下来,露出细白的后颈和肩膀。
他一直在沉默,突然停住手上包扎的动作,猛地抬头与尼禄对望。
他的眼里有审视的意味。
沉默好象一层刚刚结成的薄冰,随时都容易被捅破。
尼禄顿时惊惶不安,心虚得眼神直躲闪。他象被审讯一样,眼睫抖动个不停,初具刚毅的双脚开始发软。一股紧张象蛇一样绞紧他的命脉,尼禄紧张得胸口发疼。
这股紧张来得太过猛烈,终于将他本性里的脆弱逼出来。
“哦……不行……”尼禄支撑不住,害羞得捂住脸,“我不行了……罗德。别这么看着我……”他支支吾吾地说。
他那种消失已久的、柔软无助的样子,此时在罗德的逼视下又卷土重来了。
罗德盯他一会,双唇微动,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两人在寂静中走过一路喧闹,沿着绵长的河岸前行。
河岸栽满青葱的月桂树,象发酵的肿块一样将河水夹在中间。蓝绿色的河水有些湍急,与石岸撞出咕咚声响,宛如从地底传来的冥乐。
他们走在树荫之下,路过一块刻写着姓氏的石碑。尼禄驻足了。
罗德也随之停下,清冷的眼光一扫,就见到石碑上刻着的“多米提乌斯”。
尼禄抚过那串石刻,神情有点骄傲。他的白袍袖沾有星点般的血红,手腕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迹,象寒光一样闪过罗德的眼睛。
“这一片都是我的资产。”尼禄轻笑道。极浅淡的雀斑使他显一点青稚,“包括附近的房舍和树木,都随我的姓氏。”
“这是一个光荣的姓氏。”罗德说。他扯动月桂的枝叶,细长的绿叶半掩他形状美好的脸颊。
那双黑如冥界的眼睛透过叶缝去瞟远处湍急的河水,罗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尼禄凑过去,正值芳华的面庞顿显。他卷卷的银发擦揉罗德的黑发,黑银交织之间,竟有耳鬓厮磨的景象。
他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其实……你也可以拥有这个姓氏。只要你愿意……”
弯曲的枝叶从罗德手里陡然弹出。他转过脸,明丽的五官在树影间有些难以视清。
尼禄停顿一会,继续道:“你屡次救我于危难,我的身家性命有一半都因你而得。你完全值得这个赏赐,也有资格与我共享这一切。既然你没有姓氏……”
“其实我有姓氏。”罗德低声说。在逆光中,他的脸庞很是晦暗,唯有深邃的轮廓显得刚强,使他有一丝倔强。
尼禄愣住。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凝重地问:“你姓什么?”
罗德顿了顿,以平淡的口吻说道:“法恩。”
这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罪恶的姓氏,以背叛并杀害上一任皇帝而闻名全罗马。
尼禄只惊诧一瞬间,因惊异而高抬的眉毛渐渐平缓,蜜色的眼眸释放出凝重的深色。他凝视着罗德,神色变得认真,尚为青涩的脸孔如有镀银般的坚硬,十分坚毅。
“我是罪人的儿子。”罗德平静地说,“我有一个不光彩且致命的姓氏。任何听到这个姓氏的人都会咒骂我,避我如蛇蝎……”
尼禄轻柔地握住他的手。一丝欣喜浮在他稍显阴郁的脸庞,再一点点荡开,仿佛这种喜悦从灵魂里满溢,终于从皮囊内渗透出来。
尼禄银亮的发丝在微颤,其实忧郁的他笑起来时很温暖。
“我真高兴,你把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了我,罗德。”他说,“你向我吐露了一切。”
罗德看着他微弯的眉眼,顿住了。
尼禄十分沉定,依旧平瘦的胸膛稳定地起伏,没有一丝慌乱。他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沉稳的气质,那是值得依靠的气质。他的执着,他的担当,从他琥珀般的眼睛侵袭出来。
“这些都不算什么,”尼禄牵紧他的手,“我会保护你的。”
经历两世的罗德终于明白,尼禄那残暴嗜血的皮相之内,竟然一丝世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