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的锁子甲满蘸泥沙。他瘫坐在地上,呼呼喘着气,银白的刘海汗黏在前额,宛如一缕缕烫银。他已经筋疲力竭了。
罗德站姿挺拔,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唇角带有一点柔意的笑。
他们已经练习好几个回合了。尼禄一直都在输。
“还练吗?”罗德垂着眼睛问。
他没怎么出汗,黑衣还很洁净。有点支翘的长发悉数拨到肩膀的一侧,使他端丽的容貌稍许妖冶。
尼禄坐在他的影子里,逆光仰视他,光晕间只能朦胧地瞧见他润亮的红唇。
强烈的征服欲如野兽睡醒般在尼禄心底沸涌,他下腹一热。
情思初启的少年热血沸腾。
其实他对于这种生理上的反应只有模糊的认知;但他绝对知道,这是一种以罗德为养料的、卑鄙的欲求。
他倏地弹坐起来,一把箍住罗德的腰,使尽全身力气把他压在地上。
罗德几乎是撞向地面,肩胛被尖石硌得剧痛。黑发象黑丝线般散落一地,他歪过头,半边脸贴上沙地,将凌厉而美艳的侧颜朝向尼禄。
他的气息不乱分毫,漆黑的眼瞳斜向眼角,那里有微弱的惊诧。
“力气还不小。”他调笑地说。
尼禄抓紧他的肩头,双眼紧盯他的嘴唇。那两瓣艳红色宛如引人上瘾的毒物。
“我要赢你……”他的呼吸微微紊乱。
罗德摆正脸,唇角勾起随性不羁的微笑,那里黏着几颗细小的沙粒。他不自觉地舔了一下。
尼禄象是被这一小细节所勾魂。出于青春的本能,此刻他特别想抚摸罗德。
于是他颤抖的手向下一移,就摸到一片温热的血迹。
尼禄心下一怔。他僵硬地抬起手掌,深金的眼眸瞧见一片血红。
他一瞬间就如天地倒置一样晕眩,眼前一阵发黑。
“我不能看到你流血……罗德……”他虚弱地说。
雷珂脚步响亮地走到格斗场,一抬眼就见到了这个场面。
他面色不善,故意大声地咳嗽两下,踏着厚重的步伐走到跟前。
罗德扶起腿脚虚晃的尼禄,平静地捂住渗出血的后肩。
尼禄面色苍白,腰背象受冷一样微颤,一副孱弱的样子。
雷珂嫌弃地白他一眼。
“十年过去了……”雷珂感叹,凶悍的长疤隐隐抽动,“你除了长高之外,还是这么弱不禁风!”
尼禄逐渐恢复镇静。他脊梁挺直,立体而汗湿的五官展现出一点深沉的气质。
“我是指挥官,论职位不在你之下,雷珂。”他沉缓地说,“你应该重视对我的措辞和口气,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恃于军权的雷珂无视他的告诫。他粗大的鼻孔发出轻嗤:“我想你最好向你的外祖父日尔曼尼库斯学学,每顿饭后骑上马背逛两圈,让你细杆一样的腿粗壮一点!”
黄沙被一阵劲风挟来,漫天遍野都是苍黄。尼禄脸色暗钝。
雷珂长叹,粗粝的脸孔闪现隐隐的忧虑。
“你需要一个强壮的体魄,尼禄。”他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做战前演讲,必要时还要上阵杀敌。一个孱弱的体格,是不能让手下和敌人折服的……”
尼禄绷着脸,清瘦的脸上顿显一丝沉重。
雷珂慢挪幽深的目光,无意间扫视到罗德的脸。
他骤然呆愣。一丝震惊涌入他刚正的眼睛,飞快地膨胀,行将迸裂。
雷珂倒吸一口冷气。他几乎是跳过去,一把揪住罗德的衣领,严厉地问:“你是谁?”
尼禄被激怒,阴戾从他发红的双目里逼射。
“我不准你碰他!”他的嗓音因愤怒而嘶哑。
雷珂脸色涨红,瞟了尼禄一眼,僵硬地松回手。
“告诉我你的姓氏!”他紧盯着罗德说,一副草木皆兵的神色。
罗德冰冷着脸,双唇紧紧抿合,如死寂般沉默。
鉴于父亲的滔天罪行,他一直隐瞒自己属于罪犯的姓氏。
他淡定地掸直衣领,说道:“我是个被遗弃的孤儿,没有姓氏。”
尼禄愣了一下。
“没有姓氏?!”雷珂惊诧。他的脸庞隐隐抽搐,刀疤愈发狰狞起来。
他将脸转向尼禄,阴沉地责怪道:“你居然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你的亲卫!”
尼禄容色阴森。他沉默半晌,眉目间浮现一丝复杂,但很快被他抑制下去。
“那又怎么样?”他镇定地为罗德辩护,“他是我的人!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赋予他一个贵族的身份和姓氏……”
“胡闹!”雷珂暴躁地说。
他神色紧迫,一双悍匪气的双目死盯罗德。他满覆老茧的手在发颤,忧惧宛如冬日冰霜一样结上凶猛的脸孔。
“太像了……一样的黑发黑眼……”他怔怔地说,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罗德了然,但不发一语。
雷珂厉声警告尼禄:“你可不要象你舅舅那样,栽在自己亲卫的手上!”
尼禄往前迈一步,将罗德掩在身后。他年轻的面庞透有一股微红的毅色。
“他有多么忠诚,只有我才明白。”他的声音十分刚毅。
雷珂瞪了罗德一眼,欲言又止,目光中有戒备的意味。
他停滞顷刻,重重地退去了,扬起一路浑浊的泥沙。
沉寂如乌云一般压在两人之上。
罗德将衣面上的泥灰拍掉,淡然地说:“如果您厌恶我来历不明,我随时可以离开……”
“不!我不要你离开我!”尼禄慌张起来。他哆嗦地抓住罗德的双手,恐惧犹如蛀虫般啃噬他的理智。
尼禄的心脏倏地砰砰直跳,脸庞浮现一片病态的潮红,整个人都被脆弱的气质包围了。他的害怕源自于灵魂,绝不是讨取怜悯式的故作姿态。
他用脸颊轻蹭罗德的手背,眉头在打颤,难受地说:“别说这种话……罗德……求你了……”
罗德惊愣一下,揽住他单薄的肩膀。
尼禄无力地靠着他,控制不住地哆嗦。他的惊恐超出常人的激烈,好象灵魂即将被抽离一样。
“我冷……罗德……”他因害怕而脊背发凉。
罗德给他披上披肩,声音低沉地说:“别害怕,我不会离开您的。”
尼禄面无血色,双眼死死闭合。他不能自持地哆嗦很久,才慢慢恢复平静。
……
在准备作战的日子里,尼禄开始刻苦地训练。
他学会使用刀剑,掌握一些浅显的搏斗技巧。为了增强力气,他大多数时候都骑着马,在大腿上绑着沙袋,有时他会在马背上阅读地图,制定一些军事路线。
面对这次关乎名誉的战役,他十分重视。
罗马军团这次所面对的敌人,是蛮夷的厄族人。
厄族深居森林之中,生性野蛮而凶悍,不服从罗马的管制。
茹毛饮血的厄族人,装备不如罗马军;然而勇于流血和作战,在与罗马军团大大小小的战役中,他们半赢半输。
克劳狄乌斯披着战甲,高耸的驼背躲在披肩下。他勾腰走动着,费力地掀开尼禄的营帐。
尼禄坐在营中,银灰色的锁子甲被阳光照射,泛出刺痛人眼的银光。
他银发银衣,精致的铁制军靴套住小腿,有一股属于军人的、英挺的气质。唯有羊绒的红披肩,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柔色。
克劳狄乌斯被银光刺得眯起小眼,步伐虚弱地迈进来。
“想好怎么行军了吗?尼禄。”他以衰老的嗓音说。
尼禄踩着铁靴走来,一路发出噔噔的轻响。他向皇帝行了礼,削直的肩膀被铁网包裹,自带一点铁血的意味。
“我制定了几条路线。”他把路线图递给皇帝,“但不一定都能派上用场。”
克劳狄乌斯仔细地研究起来,宛如老鼠的小圆眼发出精光。
“很不错。”他点头赞许,“以你的阅历和年龄,制定出这种路线实在是很难得。”
“这只是粗略的计划。”尼禄补充道,“也许还要变化。”
克劳狄乌斯翻动着路线图,“已经很详细了。这场战役的胜算很大。”
尼禄容色冰冷,被阳光照透的金眸透出一股狠光,有一些无情。
“我们要把厄族一网打尽。”他以沉着的口吻说,“包括小孩和妇女,一个都不留……”
克劳狄乌斯惊住。他滚圆的小眼睛瞥到尼禄可谓残忍的脸孔,本能地躲闪一下。
他磕磕巴巴地说:“军团要在明晚出征。你毕竟年轻而缺乏经验,在战场要听从我和雷珂的指令。”
“好。”尼禄敬重地点头。
克劳狄乌斯拿着路线图离开。
尼禄送走他,把暗红的羊毛斗篷披在身上,遮掩住浑身尖刺般的银光。
他舒了一口气,清瘦的脚踝一动,轻缓地走进罗德的营帐里。
罗德手持针线,对着烛火缝补一只破损的剑鞘,留下一排紧密整齐的针脚。
他侧过眼睛瞥向尼禄,几绺微翘的碎发垂坠而下,遮住他的视野。他用针尖撩到耳后,于是他光泽的红唇毕露,烛火映亮他柔美的唇珠。
他咬断丝线,将缝补好的剑鞘丢过去,被尼禄一把接住。
“套上剑试试。”他桀骜地交叠双腿,率性地笑道。
尼禄坐到他身边,“不用试了。我知道它一定很结实。”
他眉锋舒展,纤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浅影。他的脸部轮廓深邃,此时饱含一种刀剑打磨的、硬邦邦的意志。
罗德轻笑一下,“您过于信任我了。”
尼禄乖巧地凑近他,银发被镀上一层橘红的暖光。他细长的卧蚕是青春的少年人才会有的饱满。
“明天就要动身了。”他以一种忧思多虑的口吻说,“我没有亲临过战场,需要你跟在我的身侧……”
“当然!”罗德撑着下巴,“让我来教您怎么杀人。”
尼禄默声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