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的庭院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
奴隶们围着口巾,屏息将臭得熏鼻的尸体抬下床,装殓到木棺里。
他们打开窗户通风,朝空气里喷洒玫瑰香水,再往地上撒泥沙,扫净一地狼藉。
尤利乌斯翻身跳下马,花白的鬓发和他盘错的长胡须绞在一起。他衣袍凌乱,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苍灰的面色十分憔悴,犹如老旧到干裂的蜡烛。
他脚步沉重,如一阵泥流般顶开拥挤的人群。
路过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如被黏住般地盯住尼禄,行走的动作迟滞,脸部于瞬间痉挛一下。
一层浓黑的阴翳蒙住他颤抖的眼袋,尤利乌斯看见还活着的尼禄,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青紫的嘴唇动了动,但什么都没有说。
麦瑟琳娜昏迷在床上。
她满身脏臭,医生在往她脸上涂抹鸡血和薄荷水,据说这能使晕厥的人快速醒来。
“我可怜的麦瑟琳娜……”尤利乌斯跪倒在床前,浑浊的眼里流出浑黄的眼泪。
他又歪向棺材处,握过昆汀已经变硬的手,痛苦地亲吻几下。
尼禄站立很久,疾病之中的身体顿感不适,刚有点血色的脸庞开始泛白。
他慢慢滑倒在罗德脚边,胳膊攀着他的脚踝,深重的黑斗篷象一团缩紧的毛球。
“我不舒服……”他抱着罗德的腿说,一丝委屈意味的绯红染上他的眼梢。
罗德下意识想抽回脚。但在瞥到他脆弱的面目时,终究是没有这么做。
“你带他回去。”阿格里皮娜吩咐道。
她垂下阴冷的眼眸,神情晦暗不明,警惕宛如血滴般渗出语气:“保护好他,尤其是这段日子……”
罗德紧绷地按住剑。包扎手背的黑布被血浸湿,一滴滴地淌出血。
他勒紧松懈的黑布,脸色没有丝毫改变,冰白的手指饱蘸粘稠的鲜血。
他的血液溜过指甲缝滴落,嗒地一声打在尼禄苍白的脸颊。
尼禄怔怔地摸一把脸,蹭出一道粗重的血红。他尚稚嫩的脸庞血迹斑驳,眼中涌起迷蒙的热意,如海上浓雾般翻滚而过。
尼禄就这么神识恍惚地被罗德扶进马车。两人并肩坐在光线幽暗的车内。
罗德伤口不浅。他手口并用,指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动弹,用绳索扎紧手臂止住了血。
他的下颌沾染几道浓重的血迹,黏住几绺柔软的鬓发。罗德的颈线是细长而深刻的,那上面有汗有血,搅混在一起,随着他喉结的吞咽而滚落进锯子般的锁骨。他朱砂般的红唇染上鲜红,吐出热烫的气息,显现一种血淋淋的性感。
鲜烈的血腥气犹如某种吐火的魔物,盘织在尼禄口鼻。类似火焰的热辣从他鼻腔灌进,直直戳到他敏感而年幼的心脏。
尼禄本性里的嗜血突然沸腾,顺带着激发了他尚为陌生的性|欲。
这是一种两相交缠的恶德,如两条拧成一股的蛇。
尼禄被这种邪恶性质的觉醒冲击。他身体僵硬,呼吸粗重起来,眼角沾染了粘稠的湿意,消瘦的面颊爬满不自然的潮红。
罗德掀开窗帘,一束阳光粘腻地溜进来,打照在他英俊而锋利的五官上。
他明锐的眸光一扫,正对上尼禄在暗处幽亮的双眼。
“还不舒服?”他伸过手,试图去抚摸尼禄汗涔涔的额头。担忧在他眼眸里一扫而过。
尼禄猛地抓紧他的手腕,借着力扑到罗德眼前。于是他通红的脸也暴露在光线下,鼻梁处的雀斑因涨红的脸色显得淡褪。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呼吸如胶丝一样黏着起来。
罗德只惊诧了一瞬间。他能看到尼禄神情激动,气息如打乱一般紊乱,眼里有一道强光攒动。
这道目光宛如千钧雷霆,即将要撕裂一切。他的青涩,他的腼腆,都在疾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势燃烧殆尽。
罗德侧过脸,冲向尼禄的下巴线条十分刚直,有一种冥顽不化的意味。
“怎么了?”他斜视着尼禄,口气平淡地说。
他手背的血无声地滴到尼禄的衣服上。
尼禄瞥到他惨烈的手背,好象从深梦中惊醒了一样,心如灼伤般疼痛。
他眼睫一颤。那种因嗜血而起的欲望,就因这发自内心的心痛而消弭了。他终究是为了罗德而抑制住阴暗的野性。
“等病一好,我立刻就要去军队。”尼禄突然出声。他的眼里,有一种如铁水凝固又熔化般的坚韧意志。
“这么着急做什么?”罗德发表一个随意的意见。
尼禄看了看自己细瘦无比的胳膊,声音低哑地说:“我痛恨这么羸弱的自己……”
罗德笑了笑,没把他的决意当真。
他掀开门帘,口气里蹿出一丝钢锯般的率性,“我得去前面看看路。”
罗德的剪影嵌在车门里,黑发顽固地乱翘着,搭落在他的肩胛处。
他的腰身因常年训练而如流线般健美,此时象游鱼一样灵动地跳出帘外。
尼禄独自坐在车内。他默默抬起自己的手掌,那上面蘸有罗德的鲜血。
他盯一会,忽然伸出舌尖,象乖巧的小猫舔水那样,轻轻舔去血迹。与其说他是在嗜血,不如说他只是在痴迷。
他晕眩一下,眼里流动着一股黏乎乎的情绪。
……
尼禄的疟疾日渐好转。
这无疑是一个奇迹。
昆汀死得十分突然。法院对他的食物和尸体都做了检查,却查不出任何毒素。
最终,他的死因被确定为暴食所导致的胃部胀裂。
原本为尼禄所设置的墓坑和墓碑,如今倒成了昆汀的物什。
他的墓志铭刻着:“这个逝去的灵魂活了14年6个月10天,希望你身上的食物不会太沉。”
这一戏剧性的变故使麦瑟琳娜陷入窘境。
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她暗杀了潜伏在尼禄家的女奴,这使昆汀死无对证。她无异于自掘坟墓。
到了夜晚,熏香好象一滩闷油压在室内,花瓶里的玫瑰花已凋零到暗黑的颜色。百叶窗紧闭,卧室就象封锁住了的坟墓。烛火象鬼眼一样悬浮着。
失去王储的皇后没有心思再去打扮。
麦瑟琳娜大病一场,整天都躺在被窝里流眼泪。
她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惨白,眼窝因为不停流泪而青肿。那头原本光泽的红发,就象被拖拽的破布一样失去色泽。
她的女儿屋大维娅穿着丧服,在角落里哗哗地踩着织布机,塌陷的蒜头鼻鼓囊着,满脸哀怨。
作为昆汀的姐姐,她有义务要纺出几件黑丧服。而她与昆汀向来龃龉,抱怨就象泡水的棉花一样在她心里胀裂。
以男性生殖器为外形的风铃在床幔下摇晃,发出孤零零的声响。
克劳狄乌斯侧躺在摇椅上。他的奴隶捏着一根象牙小棒,悉心地为他清理耳道。
“我的儿子啊……”麦瑟琳娜沙哑地叫喊,从喉咙里发出如火烤之后的干涩气息。
她晦暗的眼瞳慢慢移过来,象针刺一样扎在克劳狄乌斯的驼背上,“你那无能的父亲连个葬礼都不给你办……”
克劳狄乌斯坐起身,无奈地叹气道:“昆汀没有成年,按照规矩不能办隆重的葬礼……”
“我不管!”麦瑟琳娜尖叫道。
她歇斯底里地乱蹬乱踹,状若疯癫,“我就要为他办葬礼!就要把他安葬到陵墓里最高的一个位置!”
一旁的屋大维娅终于忍不住,幽怨地说道:“如果那样……人们会说父亲不守规矩的!”
麦瑟琳娜瞪她一眼,语气刻薄地说:“给我闭嘴!你这个连布都纺不好的蠢货!要不是我们给你的嫁妆,哪个男人愿意娶你这样丑陋的蠢猪?!”
屋大维娅噤声,眼圈迅速就红了。她短短的下巴鼓动几下,委屈的泪水就打湿了刚刚织好的布。
克劳狄乌斯向来偏爱屋大维娅。
他鼓起肉球般的眉头,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不满地说:“你不能这样骂她,麦瑟琳娜……”
麦瑟琳娜狠戾地瞪着丈夫,怒气在隐隐发作。
克劳狄乌斯掂量一会,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不能因为你的母亲这么骂你,你就要把这种报复心加诸于你的女儿……”
“噢闭嘴!闭嘴!”麦瑟琳娜腾一声坐起来。她神色痛苦,象是被戳中最深的痛,于是那点疼痛象裂谷一样从她内心裂开,一点点扩到她憔悴的身体上。
她暴戾地说:“靠我的嫁妆才登上帝位的家伙,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克劳狄乌斯叹出一口疲惫的气。他背着手,佝偻着腰背在地上来回踱步。
“昆汀走了……”他思索着说,声音小得几乎没有底气,“我似乎应该收养一个足够年龄的男孩……”
“你敢!”麦瑟琳娜叫喊着,语气里充满着尖锐的威胁。
克劳狄乌斯有些烦躁。他压制下去怒火,斟酌着字眼,小心翼翼地说:“罗马和朱里亚王朝需要一个后继者,麦瑟琳娜。你是昆汀的母亲,但也是罗马的皇后……”
目光狭隘的麦瑟琳娜听不进去他的话。她那颗小得如芝麻的心胸,已经全部被丧子之痛塞满了。
“噢!你这个又驼背又瘸腿的老东西!”她愤恨地骂道,“你无情的双眼早就抛弃了昆汀!你是一个比蛇还冷血的家伙!”
克劳狄乌斯骤然顿足。他已经厌烦她无休止的谩骂。
“元老的弹劾、洪水、传染病……还有高卢的战乱。这些每天都让我心烦意乱……”克劳狄乌斯烦躁地说,“我象个陀螺一样忙个不停!就连回到家,你都不能让我消停一会……”
麦瑟琳娜抄起胳膊,沉重的眼袋吊在眼睛下,形貌象极了一个悍妇。她细细咀嚼丈夫刚才说的话,诡异的笑颜一点点晕开在她的脸皮上。
“好好珍惜你忙碌的帝王生活吧!”她忽然咧出一个讥笑,“谁知道你这个病怏怏的身体还能坐几年的宝座呢……”
不知怎的,克劳狄乌斯心里一紧。
纺布机吭吭的声响回荡在室内,屋大维娅苦涩地皱着蜡黄的脸,不情不愿地踩着踏板,扯出一张针脚不齐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