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有病在身,两人没有在海边停留很久,很快就动身回家。
刚刚踏进家宅,阿格里皮娜幽闪的白影就如一颗海沙一般硌入眼底,引起不适的硌痛感。
尼禄心里一紧。
阿格里皮娜还穿着睡衣,镶满金丝线的袖口被吹得翻飞,一头银发乱得象交缠一团的丝线。
“你去哪儿了?”她严厉地说,眉睫染有一层激动的浅红,“我等了你很久!”
尼禄捂紧斗篷帽,帽子的深影遮住他一半脸孔。他的眉眼尽被阴暗所覆盖,只有一双枯燥的口唇露出来,被月光照得发白。
“你别管。”他冷漠地说。他的下颌骨消瘦到尖细的程度,好象他的话语是由骨头挤压出来的。
阿格里皮娜踩出一串幽飘的脚步,疾快地走到尼禄眼前。
她摸一把尼禄的前额,惊喜如细丝般夹杂在她强势的口吻中:“听奴隶说你的体温低了很多,果然如此。”
尼禄挪过脸,巧妙地避开她的碰触,平淡地说:“你找我干什么?”
阿格里皮娜苍白的皮肤隐显潮红,象凝结一片红胶。一丝喜悦不可避免地从她眼瞳放射出来。
“我来告诉你一个喜讯。”她抄起胳膊,一副霸道的派头。
尼禄从帽檐下望向她,眼睛即使在暗影中,都有尖刺般的聚光。他有一种从骨子里深埋而来的阴鸷。
“是什么?”他细薄的嘴唇飘出冷语。
阿格里皮娜定住一会。接着,一个可称为嚣张的笑容裂开在她冷淡的面目。她笑得弯下腰捂住肚子,全身都笑得颤抖。笑声如刀锯一样从她素净的双唇刺出来,听着十分刺耳,好象她这辈子从没这么开心过。
尼禄不语。他的眼睛随着母亲痉挛般的抖动而移动。
阿格里皮娜笑得支撑不住,将胳膊挂上尼禄的双肩。她叹息一声,以一种带着恶意的口气说:“昆汀死了……”
罗德站在尼禄背后,神情微变,有一丝惊愕如细针般从他眼瞳中刮过。
“死了?”尼禄惊疑,表情僵滞着,各占一半的光与影拼接在他脸部,使他看上去有点凶狞。
昆汀肥油似的身影在他眼帘后头流走。重大的变故使他恍惚了一瞬间。
尼禄顿了顿,口气锋锐地问:“他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阿格里皮娜轻蔑地一笑,“也许是吃太多撑死的。他就象一只永远都吃不饱的猪崽子!”
尼禄沉默起来。他压着眉锋,阴暗的眉眼下透出一点病态的快意。
“按照礼节,我们该去见他最后一面。”阿格里皮娜继续道,“趁他的尸体现在还没有冷……”
尼禄回过头,那双半剔透的琥珀色眼瞳擦过帽檐,冷不丁地闯入罗德视线。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将他清透的眼瞳一照到底,那里清澈得什么都没有。
罗德陡然按紧长剑,剑刃与剑鞘碰出整肃的撞击声。他冲他扯出一个刀戈般的轻笑。
……
麦瑟琳娜得知儿子垂危的消息时,还在往脸上糊玫瑰花汁调制的面膜。她畜养的阉奴站在背后,正在小心地为她捶背。
一个女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青白的脸上挤满汗水。她几乎是摔倒在麦瑟琳娜脚边。
麦瑟琳娜将鬓角的一丝红发绺整理好,面色不悦地说:“不要表现得这么慌乱,给我丢脸的贱东西!”
女奴的嘴唇张了张,脊背哆嗦着,声音微弱地说:“昆汀……昆汀不行了……医生说他好象要死了……”
麦瑟琳娜糊面膜的动作停滞一下,她的眼球象结冰一样呆愣一瞬。
可倏而她又安然地往脸上喷玫瑰花水,悠闲地说:“你说错名字了吧!应该是尼禄吧!”
“不……”女奴摇头,“就是昆汀……是您的儿子啊……”
女奴的低声宛如诅咒般传入耳朵。麦瑟琳娜僵硬住,一股类似沥青的胶着力从她脚底猛然冲到头顶,好象她的全身即将碎成一块块。她开始耳鸣,眼前浮起一片白雾,脸皮犹如昆虫啃咬般发麻。
阉奴不声不响停下捶背的动作,紧张地退到一边。
麦瑟琳娜想站起身,却一下子从铜椅上滑落下来。她头晕得无法站立。
“还不快扶我过去……”她还糊着面膜,声音虚弱地下了个命令。
……
昆汀四肢扭曲地躺在床上,抽搐似的蠕动着。
他油腻的嘴角流出白沫,盈满血丝的眼球外凸,青紫的脸色如同猪肝。他的肥肉随着扭动而晃荡,口鼻因为呼吸困难而发出猪吃食的吭哧声响。
他就象一条在腐败食物里蠕动的蛆。
奴隶和医生面色凝重地僵立,见到来临的皇后纷纷跪下来。
麦瑟琳娜腿脚打晃,脸上的面糊斑驳,象脱掉一半的老树皮。
她不由地哆嗦起嘴唇,牙齿冷得直撞。她的视野在瞥到儿子时瞬间就发黑,象黑雾一样遮蔽视野,这使她晃晃悠悠地趴倒在床边。
“我……我……”白沫象群蛆一样从昆汀口中涌出。他蟾蜍般的眼珠毫无神采,滚圆的肚皮象波浪翻滚似的痉挛。
麦瑟琳娜视野不清,耳边象被水灌满一样什么也听不见。她开始头疼,疼痛象恶鬼食人一样要绞碎她的头骨。
昆汀有如溺水般蹬踹着双腿。粗壮的血管从他肥厚的皮肤下凸显出来,他想说话,但一张开嘴就是白沫。
麦瑟琳娜在浑浑噩噩中摸索到他青紫的肥手。面糊一点点从她脸上剥落。
“昆汀……昆汀……”她有气无力地呼唤着儿子,难以置信地摇头晃脑,“你想说什么……”
她话音未落,昆汀猛抽一下,浑圆的肚皮痉挛一样抽动。他接连吐出一口肮脏的血沫。
他蹬踹的肥脚渐渐松懈,扭曲地歪向两侧,最终象僵死的虫子一样安然不动。他一命呜呼了。
麦瑟琳娜的红发上落满儿子呕出的血沫。
她脸色青白,好象憨傻了一样呆愣着。
忽然,她抽出手,开始拼命打自己的脸,耳光声越来越大,好象在确认这是不是一个梦。
她的嘴角被抽打出血,面糊甩飞得到处都是。她好象被恶鬼夺取了意志,令人毛骨悚然。
四周的奴隶赶忙上来,拉开了她沾满秽物的手掌。
麦瑟琳娜精神恍惚,巨大的打击使她连哭泣的精力都没有。
她失去了一贯的凶悍样子,怔怔地晃动着脑袋,面颊象面包一样肿起。
“他怎么会这样……”她揪住一个奴隶问。
奴隶战战兢兢地禀告:“……大人当时正在吃东西……”他不敢再说,胆怯地住了嘴。
麦瑟琳娜松开他,空洞的眼睛往餐桌一扫,立刻就如蠕虫般黏住桌下的一只陶罐。
她愣愣地眨两下眼睛,站不起身的她象狗一样爬过去,抱住了陶罐。
麦瑟琳娜的思绪倒回。这只陶罐是她从女巫手里买来的。
当时这罐里装满了剧毒的红色药粉。毒粉形似藏红花粉,连气味都极其接近。
她反应了一会,忽然尖叫一声。
奴隶们都被她的叫声吓一跳,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麦瑟琳娜面容狰狞。她怔出神,好象没有了灵魂似的,僵硬地从陶罐里挖出一坨鱼酱。
她闻了闻味道,突然低低地笑一声,笑声象气泡一样瞬间泯灭。
昆汀肥大的尸体就在她背后躺着,散发出阵阵的恶臭。
“我的儿子啊……”麦瑟琳娜长叹道。
她崩溃地大笑起来。逐渐地,苦涩慢慢爬上她的眼梢,她抽动着嘴角,干脆躺倒在地上,四肢象蛇一样扭动,眼泪跟呕吐物和面糊混和一起。她又哭又笑。
这时,很多闻讯赶来的贵族都躲在门口,紧张兮兮地往里窥视。
他们都接到消息,来见昆汀的最后一面,而屋里的景象令人惊怖,所有人都不敢进门。
阿格里皮娜于此时到来。她换回一身黑裙袍,脸庞因为未出卡里古拉的丧期而保持素颜。
尼禄跟在她身后。大病未愈的他,披着厚实的黑斗篷,必须在罗德的搀扶下才能稳步走动。
麦瑟琳娜摔碎陶罐,污红色的鱼酱流淌一地。她坐在鱼酱里,彷徨地抱着双膝。突如其来的绝望使她仿佛失去心智。
“不该是昆汀啊……”她自说自话,疑惑的表情僵持在她脸上,“不该是啊……”
阿格里皮娜驻足在门口,眼里冒出冰霜般的冷光。她冷淡地站着,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麦瑟琳娜目光一扫,如伺机报复的冤魂般紧盯她的仇敌。
她粗声喘着气,惨白的脸象被刷了一层颜料似的涨红。
她的双腿一蹬,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抄起餐桌上的水果刀,大步朝阿格里皮娜跳过去。
麦瑟琳娜一把抓过她的肩膀,一连串动作快得犹如幽灵,让人来不及反应。
门外面的贵族们发出惊呼声。这一瞬间阿格里皮娜受惊,骤然紧缩的眼里倒映出高举起的尖刀。
罗德如一道黑光般闪身而出,下落的刀光在他深渊般的黑眼睛中划过一道晶亮。
他冷静地拔剑,一扫而过。
金属碰撞出尖利的声响,麦瑟琳娜的尖刀轻易就被挡掉了。
尖刀的寒光在空中旋转几圈,倏地戳到了罗德握剑的手。
他的皮肤绽开,一道鲜血从伤口飞甩出去,一时间鲜血淋漓。
罗德仅是皱一下眉,隐蔽地甩掉手背上的血。
人群后的尼禄一个激灵,从拥挤的贵族间硬是挤过来,紧张地抓住他流血的手。
“你没事吧?”尼禄慌乱地问道,担忧如黑布般蒙他瘦到深陷的眼窝处。
他盯着罗德汩汩而出的鲜血,忽然感到晕眩一下。
“没什么。”罗德面色平静。他从尼禄僵硬的怀里撤回手,撕掉一截衣袖,潦草地包扎着。
奴隶们拦腰抱住失控的麦瑟琳娜。她满身秽物,呕吐物粘乎乎地挂她身上,有种令人恶心的怪味。
她指向阿格里皮娜,神经质地挥舞手臂,尖声嚎叫着:“为什么不是你的儿子?!”
阿格里皮娜心悸地后退两步,一贯严持的脸孔冒出虚惊的冷汗。
麦瑟琳娜双目充血地挣扎着。她狂乱地抽搐几下,就身子一僵,直挺挺地晕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