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赶到马尔斯家里时,首先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草味。
几个奴隶来回穿梭,为马尔斯擦手擦汗。他闭着眼躺靠在床,虚弱而短促地呼吸。他紧抿的双唇青紫,象两片枯掉的枫叶。
奴隶点燃药棒,熏染他的头发和手掌,深灰的烟雾象草一样生长起来,呛鼻子的藏红花味象闷油一样黏着在空气里。
罗德抬手挥开笼罩视野的烟雾,走到马尔斯的病床边。他坚韧的黑色身影象被埋没一样嵌进烟雾之中。
马尔斯艰难地抬眼,一个僵硬的笑容象线一样拉扯在他脸上。
“罗德……你来了……”他的声音是被炭火熏烤过的沙哑。
罗德的视线如灰铁般凝重。他脊梁绷直,扫过他潮红的脸颊,顿了一会说:“你看起来很不好,马尔斯。”
马尔斯剧烈地咳嗽几下,幅度之大好象要把肺给咳出来。他用他干枯得象旧蜡烛的手掌,拍了拍床边,“来……我的孩子……”
罗德坐上去,手依然紧迫地按紧剑柄。他的黑发顽固地翘着,腰背象铁板一样绷住。
“我主动辞掉了军职……”马尔斯自嘲地笑了笑,眼里有几分豁然,“我的心脏随时都会停止跳动,奥托将军不会允许一颗即将枯萎的病草掌管他的军队……”
“奥托将军?”罗德警戒起来,“他是叫安东尼吗?”
“那是他的弟弟……”马尔斯摇头,“他的名字叫门希。我在他手下效命了十年……”
罗德冰着脸,眼睛里有沉思的暗光。
一丝骄傲的神采在马尔斯的脸庞松开,锥裂他原本的痛苦,“没想到你已经成了多米提乌斯的亲卫。他是个很有希望的继位者……你有一个充满希望的仕途……”
罗德沉毅的面色纹丝不动,“我在乎的不是这个。”他说。
马尔斯笑了笑,“命运的走向从不参考人的意志!”
他想了一会,眼里跃起一丝笃定,“近卫军长官的职位多半由皇帝的亲卫担任。如果多米提乌斯将来即位,你自然就有了就和你的父亲一样的职务……”
不出意外地,罗德的眼角出现了愠怒的红色。一种自前世就深埋的纠结在内心爆发,他缩起眉头,紧握剑柄的手骨如抓钩一样隆起。
“他不值得‘父亲’这个称呼……”他口气危险地说,“你可以称呼他为泰勒斯。”
“很抱歉,我必须这么说!”马尔斯罕见地固执起来,一向平和的他变得就象龟壳一样冥顽,“我没有多少寿命再提醒你这个事实了……”
他话音未落,就捂住嘴气喘起来,呼呼的气喘声就象炉灶生火用的风箱。他就象一条快要干死的、开合着鱼鳃的鱼,指尖尽是不健康的绀紫色。
罗德闭了嘴,没有再出言不逊了。
奴隶走上前,手里端着一碗熬得黏乎乎的褐色药汁。他扶着马尔斯,一勺勺喂他喝完。
马尔斯咽下最后一口苦涩的药,连鼻息都带着一股浓稠的苦味。
“我已经时日不多……”他握住罗德的手,眼里有一丝迫切,“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罗德毫不犹豫地点头。
马尔斯微笑起来,欣慰宛如涟漪般荡在他脸上。
“……还记得你父亲曾经留下的遗言吗?”他费力地说,“他要你拿到他的金剑,然后再毁了它……”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来。罗德的呼吸停滞一下,面庞是被缠住似的压抑,象是被十字架上绑缠四肢的铁丝束缚到了。
“我的遗愿,就是实现你父亲的遗愿……”马尔斯紧张而期待地看向他,绿色的眼瞳蒙一层水雾,那是强烈的病痛带来的涣散。
罗德看着他的眼睛,点了头。
马尔斯松了口气,象绷紧的弓弦一样松懈下来。他躺回床上,方才的嘱托好象他的灵魂所驻,说完之后他也如飘萍一样浮游起来了。
“你应该知道,只有近卫军长官才能拿到那柄金剑……”马尔斯说,眼里别有一番深意。
罗德紧攥剑柄的手指抖动一下,但随即就如焊接一般牢固不动了。
马尔斯见他没什么反应,心存忧虑地补充道:“要拿到剑,就要辅佐多米提乌斯登上帝位……”
“我知道。”罗德语气沉重地说。他的五官即使在尚未退却的烟雾依旧是犀利的,“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马尔斯病气浓重的脸上,此时冒有浅淡而无奈的笑容。
……
从马尔斯家回来时,已经到了傍晚。
罗马刚刚下过一场小雨,雨水象蜡油一样覆盖榕树的每一片叶子,再顺着叶脉滴下。
罗德一路淋雨走来。他的黑发被淋得潮湿,拧成湿嗒嗒的几绺贴在鬓角,黑衣也是半潮不干的。他随意地拨动一下发尾,甩出几滴雨珠,就象一只被雨浇湿的黑鹰。
他用衣袖擦一把下巴,威慑如锋刃的眼睛一个上扬,就瞥到了坐在天井边的尼禄。
尼禄一身红袍,在墨绿的树叶荫蔽之下,象一只生长其中的红罂粟。
罗德端正一下脚步,半垂着眼帘俯视他。他笔直而挺拔的脊梁,有桀骜不屈的意志。
“我回来了!”
“我在等你。”
“看出来了!”
尼禄轻笑一下,纤细的身影象一小点磷火游荡过来,走到罗德面前。
空气中有雨后青叶的清冽味,水汽浓重,雨滴声在未知之处如虫蟊般蠢动。
在这潮化的、气味清新的庭院里,有两瓣鲜烈的朱红,那是罗德润泽的双唇。
尼禄盯着他的嘴唇,眼神漫溯开来。
罗德将湿漉漉的鬓发挂到耳后,浓黑的眼瞳一斜,随口一问:“在发呆吗?”
这时一滴雨水顺着叶片滴落,恰好掉在尼禄的鼻尖,打出几小滴飞溅的水花。
尼禄激灵一下,鼻子本能性地缩了缩,连带着稚气的雀斑也晃动几下。这种反应,使他好象一只正在嗅闻食物的兔子。
罗德忍俊不禁。他不加顾忌地笑出声。
尼禄害羞。他细嫩的脸皮染了酡红,浓密的睫毛上尽是雨雾凝聚的水汽,他的鼻尖微微挺翘。
过分优柔软弱的外表,无疑让他有了一点病态的气味。
“我想出去买点东西。”他以一种请求的姿态说,“我要你陪我。”
罗德点头,湿亮亮的发绺贴住他深邃的下颚,“好。”他说。
……
此时落日已沉,街道两侧燃起明亮的火盆,小贩们纷纷打烊,围着头纱的主妇将浆洗的衣服收进屋。两人踩在湿润的石板路上,路过描画女神的马赛克壁画。此时街上已没什么人了,繁忙了一整天的罗马刚刚有安歇的兆头。
“您要买什么?”罗德扶着剑问。他的脚步象剑芒一样迈出,整个人都有一种严酷的气质。
“竖琴。”尼禄轻柔地说。火焰错乱的光与影在他眉眼间跃动,使他自带一些邪气。
两人走进一间贩卖乐器的店铺。
竖琴整齐地挂在墙上,大小不一,琴弦从三根到七根都有。这些弦乐器色彩艳丽,琴身有彩色贝壳点缀,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
罗德从未摸过竖琴。他走到一架最简单的三弦琴前,沉静的眼光慢慢扫过,观察琴的构造。
尼禄象一片羽毛似的,脚步很轻地走到他身后,问道:“你会弹里拉琴吗?”
“不会。”罗德试探性地拨动一下琴弦,“我这双手只会握剑和拉弓!”
尼禄扬手,皙白的指尖如流光般一抚,就是一段优美的和弦。
“我会弹最复杂的七弦琴。”他说,“我练了很久。”
罗德随便拨了几下弦,发出铮铮的琴声。他黑眼睛里的聚光仍是收敛着的,从两根琴弦间透过来,使他永远持有一种紧迫的气质。一缕湿亮亮的头发掉到前面,被他优雅地撩到耳后。
尼禄怔怔地望着他,突然就叫了他的名字,“罗德……”
“怎么了?”罗德警备地抬起头。
尼禄被他问得愣住了,反应了一会才开口:“把钱袋给我,我要买琴。”
于是两人一人拎着一把竖琴出了门。
尼禄买下一把七弦琴,以及罗德刚才玩闹似的拨动的那把三弦琴。
“这是我人生中第七十九把竖琴。”尼禄抱着琴,抚摸上面的海螺壳说。
罗德干脆把三弦琴架在肩上,一副放|荡不羁的浪子模样,“一把竖琴可是能使用很久!”
“我知道。”尼禄脸上存有一些阴云,“那些琴都是被人为毁掉的,我不得不买新的。”
罗德将视线扫过去,“谁毁的?”
尼禄轻笑了两声,拨弄琴弦的力度陡然加大,发出突兀而沉重的声响。
“除了我那个野心勃勃的母亲,还会有谁?”阴翳在他眉骨之下陡然加重,“木制的她就用火烧掉,黄金的就用火熔化,青铜的她就用锤子砸裂。总之,她在这方面可谓是创意无限。”
罗德的脚步有轻微的沉顿。他想了想说:“她想让您专心从政。”
尼禄驻足,轻巧地侧过身。火焰轻易就将他的眼瞳照透,显出一种天然的琥珀色。
而他的眼底如棕褐色的深井,那里无疑隐藏着什么怪物。
罗德沉默起来,姿势严峻地与他对视。
尼禄淡漠地说:“我还在希腊时,有一次生了痢疾。她就在我的病床边,当着我的面和一个贵族商量收|养孩子的事。”
他阴郁地垂下头,张大的眼角有一些凶狞,“既然她不爱我,那么我也有权恨她!”
罗德顿了很久。他盯着尼禄的眼神很凝重。
“可她最好别死。”他神色冷峻,隐隐有警戒的意思:“少了她,您就少了一个庇护您的人!”
尼禄沉闷的表情骤然松缓。他有隐约的顿悟。
一道阴沉的云翳横在月亮中央,象一根狰狞的鸦羽,在以极快的速度掠过天幕。
尼禄的眸光十分黯淡,刻意压低的细眉有低落的意味。他的银发和苍白的脸色,此时有一层灰蒙,代表一种不祥而悲伤的气息。
“我的姓氏和血统,赋予了我太多。”他的声音软得象一个影子,有不可名状的哀伤。
“我天生就要学辩术和修辞,将来还要去军队学习骑射,再将来还要进入元老院、被记录公文的莎草纸埋没。我一生所遇之事,我全部都做不了主,正如我无法选择父母一样……”
他说得很投入。他的银发在月光下显得剔透,象蓬松的羊毛。
罗德伸出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尼禄抖了一下。他眼睛清澈,那未退却的迷茫和稚气,在他走神的这一瞬间显露出来。
罗德冲他一笑,抬手一指,指尖好象蓄势待发的箭头一样直指夜幕。
“我明白,”他直言不讳,“您就和那朵阴云一样,其实是被风逼着动的!”
尼禄惊愣住了。
这一瞬间他与罗德有微妙的心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