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习惯,罗德在船上总能保持最浅的睡眠。哪怕是船最轻微的晃荡,都可以使他瞬间睁眼。
他是那种无论清晨还是夜半时睁开睡眼,都能立刻使眼光清醒的人。
他是被一阵剧烈的振动和脚步声惊醒的。
罗德下意识地摸起长剑,象满弓之弦一样弹坐起来。他警惕地扫视四周,目光就象冰剑一样不留情面。
尼禄就睡在对面的床上。他还在安眠之中,被子蒙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对耳朵,象一只幽居洞穴的小兽。
罗德用剑尖挑开窗帘,往外看去。
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冲到甲板上。他们皆穿油腻的粗麻布衣,提着光色锈钝的刀斧,象一堆被水冲散的蚁群那样跑来跑去。
罗德熟悉的同时突然很想笑。
这种海盗夺船的阵仗,他早就见过无数回了。
他一步就跨过去,扯掉被子,揪着尼禄的耳朵摇醒了他,“别睡了!您碰上了海盗!”
尼禄呢喃两声,睡眼惺忪,迷糊地揉了揉眼。他还在昏沉着,头在枕被间磨蹭了两下,声线软糯地说:“什么海盗……”
罗德没有时间多做解释。
他给尼禄披上斗篷,几乎是拎着他的衣领往外走。
尼禄半梦半醒地攀着他的手臂,一路跌跌撞撞的,象一只被主人抱在臂弯的宠物。
两人赶到船尾,那里拴着一条用来逃生的小木船。
然而,这艘船已经被昆汀捷足先登。
“很抱歉,我的船太小,容不下你们两人!”昆汀站在船中央,面腮象膨胀的面粉团一样鼓起,冲尼禄狡猾一笑。
有两名近卫站在他身后,在迅速地放开船索。
尼禄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请让多米提乌斯大人上船。”罗德冷静地说,“我可以留下来。”
尼禄不由地抱紧他的胳膊,惊惶地看着他,嘴唇微微打颤。
“噢!多么忠诚的近卫!”昆汀讥笑道,“只是这艘船从一开始就没有他的位置!”
罗德顿一下,唇角象被黏胶糊住一样绷紧,一道危险的亮色从他眼里逼射出来。
昆汀压低下巴,两枚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两下,象钉在一滩流动的肥油上,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
“多亏你今晚不睡觉,偏偏跑到甲板上跟你的近卫打情骂俏,告诉了我货源。”他阴笑几声,盯着尼禄说,“我才能让我的海盗们提前登船……要知道,我等这一刻已经七天了!”
尼禄怔了怔,醒悟之后转而阴戾起来。他压低声音,从深处的喉咙里挤出字语,愤恨地说:“卑鄙的东西!”
昆汀嬉笑着,冲他吹了个口哨,“不好意思!那个印度商人,是我的了!”
两名近卫在这时解开船索。木船得到释放,渐行渐远。
尼禄阴冷着脸转过身。此时船上已经一片狼藉。
海盗人数众多,从破旧的海盗船上不断涌上来,带来一股鱼腥的臭味,象一堆以腐朽为食的蛀虫。他们将船舱里的小麦和肉全搬了出来,把所有奴隶一个个地捆在一起。
那些反抗者,已经被斩首,头颅高挂在桅杆上,滴落了一地的血。
尼禄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他的呼吸已经紊乱,惊恐之中抱住罗德的手臂。
他预感自己已经凶多吉少。
“他们的目标是我……”他那稚嫩的、并不显眼的喉结滚动一下,手心也在出汗,“我想我要完了……”
“怕什么?!”罗德翻手握住剑,潦草地扫视一周。他撩一下头发,嘴角显露一点不羁的笑意。
他挽过他的肩膀,自信地保证道:“我会让您安然无恙的!”
尼禄紧张地抬头,那双冷静的黑眼睛就冷不丁撞过来,象稳坐海底的黑礁石。
他现在有莫名的安心。
罗德看着他,轻松地一笑。灾难来临,不曾使他惊慌。
海盗们已经逼近,他们的头领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衣服破旧,戴着一张沉重的青铜面具,面具前还耷拉着几缕肮脏的头发。
“你就是尼禄。”头领低笑,嗓音哑得象一团乱七八糟的烟灰,“噢……伟人的后代!”
尼禄抿着嘴,紧紧攥着罗德的衣袖,面色象漂白一样发白。
头领倏地抽出一把刀,故意在掌心旋转一下。他坏心眼地,让白亮的刃光晃过尼禄的眼睛,以作示威。
“有人花三十万塞斯特斯买你的命。”头领用短胖的手指比了个数字,“奥古斯都的血脉,果然很值钱!”
尼禄骤然屏息,一丝凶狠毒辣的情绪在他脸上鼓动。他沉着脸问:“是谁要杀我?”
头领晃了晃刀,象是在故意吓唬他,“按照海盗的规矩,绝不能透露雇主的名字。不过,看在你是个连护身符都没摘的孩子的份上,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粘腻地倾身靠前,凑近尼禄的耳边说:“她是克劳狄乌斯的妻子,也就是那个和妓|女比赛接客的皇后。我去见她那天,她半边乳|房都露了出来……”
四周的海盗哄笑起来,声音猥琐。
尼禄闭口不语。
头领拿起一块破布,往上面吐口唾沫,动作悠然地用它擦亮刀刃,“其实我也不想杀你,但只能奉命行事。你最好给我老实点,我考虑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罗德往前迈一步,将尼禄掩在身后。
他的唇边蹿上一丝调笑:“才三十万!你的雇主太吝啬了!”
“给我闭嘴!”头领不满,口气严厉地说:“待会我要先砍了你的头!”
罗德不惧。他象沉重的乌云一样慢慢靠近,姿态轻蔑地说:“换做是我,如果雇佣金不到一百万,我才懒得去沾染奥古斯都的鲜血……”
“哼!”头领嗤之以鼻,“不自量力的家伙!”
罗德笑笑。他明目张胆地伸手,弹了一下头领锈迹斑斑的青铜面具,发出铛地一声。
“看来你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你手下的船只,也许连龙骨都松动了吧?你的船帆,还能推得动整个船身吗?!”他质问道。
头领愣了一下,暴躁地喊叫起来,象一只被激怒的公鸡:“你是谁?!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罗德指了指不远处的海盗船,神秘地微笑道:“我是一个……知道你们现在最需要什么的人。”
头领冷笑一声:“我们最需要钱!”
“不。”罗德摇头,“你们最需要一条新船,最好是双帆的,船桨是轻便的铁力木,拉索不容易绣,桅杆是不会被风折断的青铜。甲板足够大,能装下十几只救生小船,还备有测速和测深的装备。水槽是独立的,船舱里有厨房和隔间,这样能防止疫病。”
他紧盯着头领,眼中含有极强的摄受力,“作为海盗的首领,你最怕的就是会传染的疫病,对吧?”
头领呆愣住,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惊愕地说:“你这家伙……”他近乎是在感叹了。
“三十万塞斯特斯绝对买不了这么一艘船!但是……”罗德说,“我可以帮你搞到手,而且很快!”
他沉下嗓音说:“只要你放了我们!”
头领轻嗤一声,“宁愿相信太阳从海里边升起,都不能相信人在情急之下的承诺!你觉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我,能答应你这个荒谬至极的请求吗?”
“所以我需要两天时间!”罗德依旧镇定,“两天后,会有一只载满货物的商船经过这片海……”
他拍了拍头领的肩膀,蛊惑似的说道:“作为以掠夺为生的海盗,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头领的眼睛迅速光亮,好象两枚抛光之后的金币,“商……商船啊……”
“商船的航线都很隐蔽,但是守卫很松散,只要发现了就很容易劫到手。”罗德说,“算上货物和船只,你们会大赚一笔,绝对不止这三十万赛斯特斯!”
头领迷惑地盯他很久,沉思了半天才说:“看来你对海盗无比熟悉!如果你不是穿着这身该死的皮甲,我简直就要认为你是我的同行!还是经验最丰富的那种!”
罗德没有理会,继续道:“就以这条商船换我们的命。怎么样?”
头领点头:“可以,只不过是短短两天。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我就放了你们。但如果不是……”
他威胁道:“我就把尼禄的头挂到桅杆上,把他的肉晒成人肉干烤着吃!”
“可以!”罗德应道。
他向后伸手,一把拽住尼禄的领口,轻易就把他薅过来,好象在展示什么商品。
尼禄象一头受惊的绵羊,蔫蔫地歪靠着他的半边身子,蓬松的银发随着肩膀一齐抖动。
“不仅是他……”罗德安抚般地摸摸他的头发,“别忘了把我也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