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太阳象一颗浮动的金球,凝固在靛蓝色的天边。它牵引出一层极脆弱的淡金薄纱,兜住整个罗马。万斛黑暗开始被这道晨光撕裂。
罗德拿起弓箭,身上还背着一只箭篓。
他手口并用,将射箭时惯用的黑手套勒紧。从半截指套里伸出的指尖苍白冷寂,象一截截凝固的坚冰。
罗德走上高处的练靶台,双脚微分,手掌慢慢推弓,搭箭拉弦,将弓弦开到遒劲的程度。他的手臂肌肉紧绷,隆起的线条十分流畅。
他拉弓的架势太猛,几乎要射碎这蓝玻璃般的天色。
松箭的一瞬间,箭矢刺透一层层空气,好象具备追捕的意识,噌地穿透靶心,箭尾羽尚在颤动。
这是具有碾压性的成绩。
缓慢的掌声从背后传来,有些突兀,象一颗青芽毫无预兆地破土而生。
罗德放下弓箭回过身,尼禄那双类似蜜蜡的眼睛就立刻粘了上来。
在铺天盖地的、困倦的深蓝天色之下,这双眼仍然是精神奕奕的,那里面干净得什么都不装。
尼禄手里提着灯烛,微微仰头,一点暗沉的烛光翩跹于他青涩的眉锋。他的稚气,他的青春,以及鼻梁处的一小片雀斑,都被这点烛光映出来了。
罗德走到他身边,朝他行了礼。
尼禄盯着他,眼里有半染不透的、朦胧的东西,“我到这,是来通知你……”
一阵风从罗德背后吹过来,他的长发被吹到前面,轻巧地曳动。
有几缕长发甚至扫到了尼禄的脸颊上,给他针扎般的触感。这一瞬间尼禄能闻到他发间清冷的皂角气味。
罗德抬手,将乱飞的鬓发挂到耳后。他清丽的五官悉数显露,在晨光下显得很古典,下巴的线条是成熟的男性才会有的英朗。他的黑眼睛一味是深邃的,此时也是。
“怎么了?”他嗓音清冽地问。
“我……”尼禄怔了怔,“我想让你陪我去一趟塞浦路斯,进购一批橄榄。你愿意吗?”
“这是我的职责。”罗德将弓抵住地面,略微慵懒地倚靠着说,“我当然愿意。”
“那个地方距离罗马很远,我们需要乘船过去。”尼禄想了想说,神色有些隐忧,“不知道从小到大都在军营的你,能不能适应那么多天的船上生活……”
罗德轻笑一声,笑声象飞箭一样锋锐而短促。他端正一下姿势,随之挪动的影线硬朗得堪比他手里的弓。
他桀骜不驯极了,尼禄觉得自己从未使他臣服过。
晨光在天边汹涌,象一团金红的烟雾,即将撕裂而出。
“我可以适应的。”罗德弯起眉眼说,“我保证。”
……
罗马是个每天都要榨干一片橄榄树林的国家,料理、浴场、美容都要用到橄榄油。
每年这个时候,元老院会派一些人去塞浦路斯进口橄榄。而那个找到质优价廉的货源的人,自然会因此而受到褒奖。
今年,元老院指定昆汀和尼禄一起去。
这是刻意安排的决定,元老们借此比较两名皇位候选人的能力。
尼禄和昆汀乘同一条船出发。抵达塞浦路斯后,两人再分散,各自寻找合适的货源。
船帆象面包一样鼓起,海雾越来越膨胀,简直象发了酵。太阳很迷蒙,象一枚松动的钉子钉在天边。海雾模糊了天与海的交界,一切仿若一整张蓝丝绸,船边掀起的波浪不过是蓝丝绸的褶皱。
这是航行的第七天。
奴隶在甲板上穿梭,提着装满柑橘汁的水壶,为大吃大喝的昆汀擦手。
厨师将打捞而来的鱼切片,撒点胡椒粒和辣根,淋上沸腾的橄榄油。鱼肉被油烫得卷起,油滋滋作响,一时间肉香扑鼻,这是非常新鲜的食物。
昆汀在船上不忘吃喝。
为了方便,他换上了船员的粗麻短袍,露出堆堆赘肉的膝盖。他坐在木椅上大吃大嚼,一手捏着鱼片,一手握着装满啤酒的木杯,发出猪吃食的恶心声响。
尼禄在另一边扶着栅栏,脸色有些青白。
他有轻微的晕船,七天的航海生活已经到他忍耐的极限。
“不要总是看着海浪,这会让您感觉头晕目眩。”罗德走过来,为他端来一杯柑橘汁。
“我今天已经吃了三十颗醋橄榄了。我要么会被酸腐蚀了胃肠,要么会被这该死的船摇到晕厥!”尼禄揉了揉太阳穴,不适感使他无暇维持温和的姿态,“这艘船就象被黏在海浪上了。”
罗德扫一眼远处,“其实从罗马到塞浦路斯最快只要五天,这帮船员还不熟悉路线。”
尼禄端过杯子,轻轻呡了一小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尝出味道后,他缩了一下鼻子,一丝委屈笼住他的眼角,使他有一种亟待保护的柔弱。
“太酸了……”他皱了皱眉,小声嘀咕一句,“酸得就象舌头被烫到了一样……”
这时,昆汀吃饱喝足,从甲板的另一头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他提着啤酒壶,吃得肚皮浑圆,火红的头发在蔚蓝的海景下跃动着。
他的眼睛在眼眶里乱颤,显得很狡猾;即使是过度臃肿的身形,都没有将他这种令人生厌的狡猾气减损一分。
他死盯着尼禄,象一滩肥油似的滑腻过来,“喂,我说……你这个不知享受的家伙。船上打捞的鱼可比皇宫里的新鲜!”
尼禄瞟他一眼,没有理睬他。
昆汀不依不饶地靠过来:“我可不想你错过它哟……”
“我不会坐着吃饭,”尼禄远离他一步,“我只会躺着吃。”
“哦!你是一个爱面子的人……”昆汀撇撇嘴,似乎毫不在意,“要想登帝,可是要把所有的尊严和正义揉碎才行!”
他收低下巴,勾起一边嘴角,肥厚的腮帮子鼓了出来,“象你这么心高气傲……啧啧,可不行啊……”
尼禄倚着栅栏,纤长的眼睫象尖锥一样展开。他瞟一眼昆汀短袍之下的膝盖,口气平淡地说:“我只跟衣袍下摆长过膝盖的贵族说话。”
“噢……”昆汀笑嘻嘻的,晃了晃酒壶,“祝你以高贵之体永生!”
他捂着肚子打个粗俗的嗝,粘腻地走开了。
……
到了夜里,船上就显得格外冷了。
银亮的月亮悬浮在夜空,这使得夜幕好象破开了一个破洞;于是人便可以管中窥豹,窥见圆洞后另一个极亮极光明的世界。
浓雾已经消散许多,海面平静起来。海面宛如镜子般倒映星辰,船只仿佛被两层星空夹在其间。
一切都是非黑即银的。
半夜的海风很凉,所有人都在船舱安睡。
罗德披了件斗篷,走到甲板上。他用蜡烛点燃了熏香棒,再顺手将蜡烛丢进大海。
熏香棒里有薄荷香料,可以防止晕船,使人保持清醒。
他出来观察星座的位置,以确定这艘船的航向。
他拽住桅绳,灵活地蹬一下桅杆,就跳到固定船帆的横杆上。帆布被吹得鼓起,象手掌一样包住他。
尼禄从船舱溜出来时,就看见了这样的罗德。
罗德光|裸着小腿,脚踝骨凸出而刚硬,给人一种硬邦邦的气质。他的黑斗篷随风翻飞,黑发乱糟糟的,就象一滴黑墨摔在这里,迸溅出无数墨迹。
他拿起熏香棒,凑近鼻尖闻了一下。烟雾随即罩住他的眉眼,竟然让他显得温柔了一点。
尼禄几乎也要凑上去闻一闻那熏香了。
他站在罗德身边,捧着蜡烛失了神。直到滚烫的蜡油流到手上,他才小声惊叫一下。
罗德听到动静,如刀锋翻转一样侧过脸来。
他半边脸仍隐遁在烟雾中,另一半就是清丽的五官。他乱飞的黑发后面是银亮的星辰,但都不如他的眉目明晰。
尼禄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呢喃一句:“罗德……”
罗德冲他一笑,朝他伸出了手。
尼禄的心尖感受到小虫咬啮般的异样。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罗德拉上横杆。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甲板上很冷,干吗要出来?”罗德闻着烟雾问。
“我睡不着。”尼禄说,“而且头晕。”
罗德把玩着烟棒,一眼扫过漫天星空。
他思索了一会,对尼禄说:“这艘船选择的航线,不是最短的。您的时间被这帮没经验的船员给耽误了不少!”
“不碍事,我已经联系好橄榄商了。”尼禄轻声说,“我找到了一个印度商人。他给出的橄榄价格,是一般商贩的一半。”
罗德有几不可闻的轻嗤。他骄傲地扬起头,前额的碎发象黑刺一样。他怀疑道:“价太低的货色,里面一定有鬼!”
尼禄摇头,笃定地说:“他就住在莫罗斯大街,我亲自去看过他的橄榄园……”
罗德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提醒尼禄不要泄密。
他苍白的指头嵌入朱砂般的双唇,颜色鲜明,象被镶嵌进红宝石的一块白玉。
尼禄盯着他的双唇,住了嘴。
罗德吹了一下熏香棒,递到尼禄手边。
“等这支熏香烧完,您就该回去睡觉了。”他说。
他漆黑的眼睛里总聚着一点光斑,这使他的眼神有一些明亮直白的意味。
尚为青稚的尼禄,难以抵挡这种锋芒毕露的美。他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你的眼睛真好看,就象沾上了海里的盐粒……”
罗德只是勾起一点点唇角。对于外貌上的夸奖,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屑说。
尼禄拿过熏香棒,很乖巧地坐好。
他没见识过这种熏香棒,十分好奇。他微微低头,试探性地吸一下鼻子,对薄荷的清香浅尝辄止。
他好象一只初次闻到鱼腥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