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负手而立, 望着身前不远处的沈意和秦越。此时二人都身受重伤, 他只需跨过几步, 就能取下沈意的项上人头。
可是这几步却并不容易。在他和沈意面前,挡着利剑和荆棘。
那是风不眠和姜夔。
虽然这两人亦不过化神境, 但是风不眠已全然魔化, 姜夔更是龙族之体,再加上果断背叛的秦越和视死如归的沈意, 并不是那么好对付。
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着实可恨。
天道这样想着, 神色冰冷如霜:“我暂时还不想动龙族, 你若识相,就此离开, 我尚可既往不咎。”
姜夔没说话,只伸手一指,身后巨龙虚影发出一声警告的咆哮, 一时风起云涌, 地动山摇。
天道拂袖挥开迎面袭来的龙息,厌恶地皱皱眉, 纵身而上:“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姜夔微微弓起身体, 却见身前黑影一闪, 风不眠提剑挡下天道一击,一面笑道:“我想跟你交手很久了,天道老儿。”
天道反手震开他:“滚开, 沈意我尚且不放在眼里,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我是魔修啊,”风不眠连连后退几步,再次迎了上去,“我这种人,生来就是克你的,懂不懂?”
他手上黑雾化作的长剑带着万千魔气袭向天道,而天道硬生生接下他的剑刃,手上青筋暴突,居然直接把魔气之剑折断了!
折断的利刃在银光裹挟中刺向风不眠面颊,他翻身险险避过,那剑刃便越过他,直指他身后的姜夔!
姜夔姣好的面容上黑色的鳞片一闪而过,最终轻喝一声吐出一口龙息,将断刃碾作了齑粉,然而仍有尖锐的碎片携着余力,眼看就要戳穿姜夔的双眼!
姜夔才刚恢复龙族之体,在龙息帮助之下,直接从元婴境冲击到化神境,然而万万没料到,即使是这样的修为,连天道的一枚断剑都挡不下!
她有些震惊地睁大双眼,千钧一发之际,微风拂过,断剑碎片方向一斜,贴着姜夔的面颊飞了出去。
姜夔伸手抚了抚脸颊上细微的伤口和微微渗出的黑色血液,回头看去,只见秦越倒在沈意怀里,举起的右手指尖夹着那枚断刃。断刃上的灵力将他的手指割裂得鲜血淋漓,而秦越只若有所思地望着断刃,反手把它扔了出去,冲沈意笑了笑。
沈意冷若冰霜地望着他:“还动手?你是嫌死得不够快?”
“……人家姜夔特意来帮你,总不能让她一见面就破相不是。”秦越的声音有些虚弱,不知道是因为被沈意教训得心虚,还是因为力竭。
沈意猜测兼而有之,伸手就要封住他周身穴道,让他老老实实别动了,却被秦越反手握住手掌,甚而在他指尖轻轻一吻。
在风雨和混乱中抱着桅杆,勉强维持平衡的沈笑笑都惊呆了——这人都伤成这样了,居然还想着调戏她娘亲!这是怎样的精神啊!
再看她娘亲的表情,都快气笑了,直接甩开秦越的手,把他扔到了一边,自己站了起来。
沈笑笑心里为秦越叹息一声,一面也不忘时刻注意着那个什么“天道”的一举一动。
而天道击退风不眠,挥手用灵力筑起一道屏障,把几人都笼罩其中:“来了就都别想走了!”
他直取最近的风不眠的命门,而沈意咬牙为他挡下一击,冷声道:“一起上!”
他们几个,单独都不是天道的对手,唯有联手才有一丝希望。
风不眠和姜夔也明白这个道理,见他出手,神色一肃,皆出手迎敌!
剑意,龙息,魔气,此时天地间,唯有这抹黑色!
天道蹙了蹙眉,伸手应对,却见沈意忽然手势一变,指向天际——
滚滚雷声再起,平息不过片刻的红黑雷云咆哮着疾驰而下,劈在沈意身上。而沈意则飞速冲向了天道,眼看着是要借助雷云的力量,和他同归于尽!
若是只有沈意也就罢了,若是只有雷劫也就罢了,可是偏偏不是。天道面前,四股力量一齐冲来,终于叫他一直平静的神色出现了裂痕。
成圣雷劫一共九道,一道比一道威势强大。此时第一道雷劫劈下,穿过沈意的手臂,而他奋力想要擒住天道,将他也笼罩在雷劫的范围中。
天道只得收回灵力,闪身后退,不料风不眠和姜夔左右封死他退路,天道匆忙避过,神色颇有些狼狈。
沈意在雷劫下闷哼一声,微笑道:“来啊,来杀我啊!你怕什么!”
天道蹙眉:“你疯了!竟敢利用成圣雷劫!”
“怎么,你怕了?”沈意边咳边笑,“你不是至高无上?呼风唤雨?怎么还怕这小小雷劫?”
“笑话!我有何好怕的!”天道冷笑一声,便见沈意身形如电,再次向他袭来!
“不怕就好!”他用尽周身黑雾拦住天道,伸手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下一刻,第二道雷劫轰然而下,击穿了两人的魔气和灵力,落入东荒海中,激起万丈水浪,仿佛暴雨倾盆。
那雨落在沈笑笑身上,竟然还有雷劫余威,叫她吃痛松开手,差点落入海中——还好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
沈笑笑抬头看去:“秦越?”
秦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沈笑笑望见他胸口和嘴角的血迹,罕见地没有拍开他的手。
他的脸色白的吓人,身上灵力飞速流逝着,想来不久就和常人无异了。
唯有那一双眼睛越发冷冽,像是寒风中的火把似的,亮得摄人心魄。
可是这并没安慰到沈笑笑,她有些担忧地望着秦越:“你还是别动了,你真的要死啦。”
秦越看着雷劫中的沈意:“你不担心你娘亲的安危么?”
“娘亲不会有事的。”沈笑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罢自己又迟疑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很安全,娘亲也很安全。”
明明是栉风沐雨,却分明感觉像是躺在家中的小床上,外面风雨交加,而自己躲在温暖的棉被中,身侧是垂目翻书的娘亲,有人推门进来,为娘亲披上衣裳,顺带在他面颊一吻。
沈笑笑知道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她才会觉得安全,家才能称之为家。
这是她的爹爹吗?所以此时爹爹就在附近,守护着她和娘亲吗?
沈笑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想要看那男人的面容,却被秦越抱了起来,打断了思绪。
“你做什么!”沈笑笑不满。
秦越没说话,只掏出一个法宝袋塞给她:“里面有各种保护的法宝,自己挑一个好好呆着,别出来。”
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沈笑笑眼见他要扔下自己一人,忍不住抓住他衣袖:“你,那你呢?”
秦越不理她——或许是没力气理她了。他伸手拉开法宝袋,把沈笑笑扔进一个船型法宝里,转身就走了。
那小船上一刻还只有拇指大小,下一刻就变作庞然大物,把沈笑笑包裹在其中。沈笑笑猝不及防之下被关在了小船里,不断敲打着紧闭的窗户:“喂!放我出去啊!我要和娘亲并肩战斗!来人啊!救命啊!秦越!”
秦越头也不回,一心紧盯着混乱的战场,手上灵力缓慢地汇聚起来。
随着他手上银光越来越盛,他的面色越发苍白,不过秦越并没有停下。
他看着那银光,倏然想到这是九天三清剑诀,也就是天道的力量,忍不住啧了一声。
断了灵脉也好,这东西谁爱要谁要去。早知今日,他当初看到这剑诀,就该一把火把它烧了,一点不留。
不过没了这剑诀,还有无数功法出自天道之手。神微宗,剑阁,恐怕大半功法都和天道有关。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秦越也没空多想。此时他只想着击退天道,救下沈意一条命来。
总不能两个都死了,总得活下去一个吧,秦越心想,苦命鸳鸯双双赴死,这话本他不喜欢。
不远处雷劫接连落下,秦越闷哼一声,加快了蓄力的速度。
第三道雷劫,第四道,第五道……
天道被风不眠、姜夔和沈意三人合力封住去路,被迫和沈意一道经受着雷劫轰击,脸色越来越难看。
轰隆一声,第八道雷劫劈了下来,沈意嘴角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而天道周身的银光屏障终于被打破了,雷电刺破他皮肤,皮肤下血肉顷刻间化为灰烬,露出累累白骨。
沈意见此,微微笑了一声。天道怒而刺穿他胸膛:“你以为雷劫可以真正伤到我吗?你这是自寻死路!”
沈意的伤口处涌出阵阵黑烟,而他满不在乎:“死又如何?死也要拉你一起,不用谢!”
天道一时无暇杀了沈意,可给沈意增添伤口,他不仅不露出痛苦神色,反而口出狂言,叫天道越发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暂且让你笑一会儿吧,”天道咬牙,“用我受伤换你性命,还连累这两个给你陪葬,沈意,好买卖啊!”
“少废话了,”风不眠轻笑道,“小爷什么时候在乎过生死!此生纵横万里,唯快意而已!”
姜夔神色淡淡地唔了一声:“我也是。”
他二人状况其实也不容乐观,人人身上负伤,可是姜夔面无表情,风不眠眉目落拓,沈意更是神色带笑,简直是对天道□□裸的嘲讽。
他许久没如此愤怒了,天道想着,挥手要推开三人,却被风不眠一剑刺在后颈,银色屏障应声而破。
风不眠自己都没想到会得手,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雷劫真的克制了他!他变弱了!”
沈意精神一振:“好!”
天道怒而一掌拍在风不眠心口:“放肆小儿!信口雌黄!今日就先杀了你祭旗!”
风不眠脸色一白,黑雾化作的身形微微虚化,差点散作风烟。天道还要再来一掌,沈意黑袍翻卷,奋力扑了上去,死死掐住天道咽喉!
他二人头顶,昏暗的天空骤然变作白日,又化为黑夜;如此来回三次,一道黑红色的惊雷自九天外轰然降下!
天道瞳孔骤缩,身上银光皆化作壁垒挡在头顶,却忽然又一道银光奔袭而来,劈碎了他的壁垒!
银光化作漫天碎屑,飘飘扬扬,恍如一场大雪。
而雪中,天道惊愕地望着那银色剑光,一字一句道:“秦——越!”
来人正是秦越。那一击耗费了秦越最后的灵力,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不过他依然笑了笑:“你的功法,还给你。”
“从此两不相干,少来烦我。”
天道睁大眼睛望着他,瞳孔中是奔袭而来的第九道雷劫,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地间再没有任何声音。
唯有黑暗的夜,银色的灵力,和红黑色的雷劫。
一道银色的魂魄从天道的躯壳中脱离,那躯壳瞬间在雷劫中化为灰烬,而漫天银光皆随着那魂魄逃之夭夭,消失在天际。
而同样身处雷劫范围内的沈意闭上双眼,等待着预料中的灭顶之灾,却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惊天雷劫朝他袭击而来,却被他身上的秦越挡住了。
那雷劫纵使是天道也遭受不住,何况灵力消耗殆尽的秦越?
雷劫之下,秦越的肌肤化作一片焦黑,眼神越发黯淡下来。
沈意脑海中一片空白,明明没有雷劫加身,全身却蔓延着撕裂般的痛苦,疼到无法呼吸。
“……秦越?”他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秦越垂眸望着他,忽然开口问道:“当初秘境之中,你被玄渊剑刺伤,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沈意没说是或不是,只轻声道:“那时天道身处剑中。”
“原来如此。”秦越叹了口气,“这样,我们也算扯平了。”
“谁要跟你扯平?”沈意咬牙道,“你又算我的什么人?我宁愿不认识你!”
秦越失笑:“咱俩孩子都那么大了,夫人,你就别再闹别扭了。”
“你也知道我们孩子都那么大了!”沈意终于忍不住了,“你死了我怎么办!笑笑怎么办!她都没叫过你一声父亲!”
“唉,唉,起码我知道她是我女儿,这也就够了。”秦越低声道,“何况我连家产都传给她了。”
他说着目光飘向海面上,看到那艘飘荡在海上的船:“那法宝袋里是我所有财产啦,包括秦家家符、三千万两银票还有各种法宝……够她挥霍一辈子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有些脱力地把头放在沈意肩膀上。沈意紧紧揽住他的脖颈:“那我呢?”
秦越笑了笑,气息吐在沈意耳畔:“我爱你。”
沈意眼睫一颤,顷刻间泪如泉涌。
“你都要死了,你说你爱我?”沈意哽咽道,“你好讨厌,你好讨厌啊!”
秦越艰难道:“别哭啊,我尽量不死,行了吧?”
沈意没再说话了,他把脸颊紧紧贴着秦越的额头,和他共享最后一份呼吸。
“真的。”秦越见他不信,又道,“你看,我的血依旧是热的。”
沈意神思恍惚,只觉全身僵硬,六感全无,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秦越的呼吸。此时听得他如此说,这才渐渐恢复了触觉,发现秦越的肌肤是如此滚烫,全然不像将死之人。
他心底燃起一点希望,细细探索,发现秦越体内有雷劫余威,那成圣雷劫轰击在他身上,没有散逸开来,反而深入他骨髓,停留其中不走了。
沈意不知这是何故,然而联想到天道说秦越颇有灵性,猜测是他道缘深厚,天分高超所致。若是平常,自然是好事一桩,然而此时秦越浑身修为散尽,又怎么经受得起雷劫之力?
沈意感受到他体内的雷劫之力在秦越全身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灵脉、血肉皆化作飞灰,燃起的一点希望霎时又熄灭了,目光茫然投散开来,唯见一片深沉黑夜,一望无际。
恍惚间,他脑海中划过无数次自己在黑夜中独行的场景。在现代的车水马龙中,在灯火繁盛的街头,在绿树浓荫的神微宗,在偏僻的桃源镇……
陪伴在他身边的朋友来了又离去,如今,他的爱人也要离他而去了。
从此活着的是谁?不是沈意,只是一具残破的躯壳罢了。
“你等等我。”耳畔传来秦越虚弱的声音,“我现在有点不舒服,等我睡一觉醒来,病就好了。到时候,我陪你和笑笑逛街,好不好?”
沈意用脸颊摩挲着他鬓角,眨了眨眼:“好。”
“等我。”秦越呢喃道。
沈意嗯了一声,死死把他按在自己怀里,两人黑色的发丝交缠着飘扬在风中,宛如一对双宿双飞的黑色蝴蝶。
沈意一动不动,任东荒海波涛汹涌,潮起潮落。头顶红黑色雷云逐渐散去,露出星河万顷。
姜夔默默坐在黑龙虚影上,身边是身形虚弱到虚无的风不眠,而不远处的海面上,飘荡着一只小船,沈笑笑艰难地捅破了窗户,从船里探出头来。
她看到沈意,松了口气;又看到他怀里一动不动的秦越,忍不住瞳孔一缩。还不待她多看几眼,秦越体内的雷劫之力爆裂开来,瞬间燃成了一片火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笑笑才轻声道:“娘亲。”
黑龙长长低吟一声,宛如悠长箫声。此时长夜将尽,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在沈意瞳孔中,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开口道: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