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少年仙尊

白沙滩涂, 海鸥翱翔。

沈意盘腿坐在棕榈树下, 而秦越斜倚在高高的树冠上, 拿着一只望远镜四下张望着。

那望远镜学名叫“五水化金通天镜”,是两人在一个小摊上淘到的宝贝——秦越的储物玉佩里装满了这样的小东西, 全是他们在各处搜罗的成果。

半晌, 秦越从树上翻身下来,抬手把望远镜扔给他:“周围千里内全是水, 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沈意接过往四处望了一眼,入目之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水是极幽蓝的深色, 几近于纯黑,而且是如此平静无波, 那些旋涡和海浪此时全都不见了,仿佛只是他们的幻觉。

“圆海绕山,海水正黑, 谓之冥海也。”清玉轻声道, “无风而洪波百丈,乃九天真君宫所在处, 正是蓬莱。”

一进入小岛,他身上那些玩具便消失了, 清玉换上一身粗布白袍, 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恬静,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沈意心想。

浑身湿透的望朔一面细细把玩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游龙剑,一面头也不抬地道:“你说这里是蓬莱?”

清玉道:“是啊。”

“你怎么知道?”望朔抬头看他一眼,顺口问道,“还有,你是谁?”

“我知道,因为我来过。”清玉笑了笑,“至于我,我叫清玉,来自神微宗。”

他说着,目光扫过望朔、沈意和秦越的面容,礼貌地一颔首:“诸位道友,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望朔神色有些困惑,小声嘟囔着:“清玉?我好像在哪听过你的名字。”

清玉失笑:“我不过一个普通弟子罢了,从未下过山,道友从哪里听来我的名字?”

沈意听着这话,低低叹了口气:“师尊……”

秦越压低声音:“他好像全忘了。”

沈意万分纠结地望着清玉,他样貌未变,笑容还是那么温和,但是眼神中却少了永不被打破的沉静自若,多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蓬勃的兴奋。

他醒了,但是记忆却停留在少年时。

“我似乎忘了很多事情。”清玉抱歉地冲他们笑笑,“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沈意摇摇头,低声道:“怎么会怪你。”

“那么多谢道友了,”清玉冲他眨眨眼,“对了,还没问道友姓甚名谁,师出何门?”

我师出你门,沈意默默心想,一面道:“我叫沈意,他叫秦越,我们都出自神微宗。”

“原来是同门,”清玉笑眼弯弯,“怪不得我觉得亲切。”

“亲切吗?我也觉得道友很亲切。”沈意无奈摊手,“说起来……道友还记得多少?比如,道友是怎么失忆的?”

清玉蹙眉想了想:“我记得我和师兄们来到东荒,然后我们走散了,我误打误撞找到了蓬莱,还遇见了一个新同伴。他叫——叫——”

清玉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喃喃道:“他叫风不眠。”

“风师叔!”望朔吓了一跳,“我的妈呀那个煞神!你居然没被他一剑砍死?清玉?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风道友吗?他性格是有点古怪,不过我觉得还好。”清玉笑了笑,不免四下张望,“他人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望朔只知道船上有个化神境魔修,但是并未和他见面,自然不知道那是风不眠,此时只摇头:“风师叔很久没回剑阁了,师尊说他八成是已经死了。”

清玉脸色一变:“怎么会?”

“我们明明刚刚才见过——”他眼神突然一凝,“不对,那是我上次来蓬莱——我似乎来过蓬莱很多次,这是第几次?我也不知道……”

他的话语有些错乱,而望朔则是满眼的吃惊:“你来过蓬莱很多次?”

“好像是这样……不过我也记不太清了。”清玉想了想,“第一次是和师兄们走散,我偶然找到了蓬莱,还遇上了风道友;第二次是来参加玄渊峰主的葬礼;第三次……第三次是为什么?好像是散心?我真的不记得了。”

他蹙眉按住自己额头:“我头好痛。”

“休息一下吧,”秦越递给他一只椰子,“要喝点吗?”

“椰子?”清玉眼神一亮,“谢谢。”

他很娴熟地用着苇管,一面笑道:“我第一次喝到这个,还是风道友教的我。”

沈意和秦越对视一眼,而望朔则是倒抽一口凉气:“天哪,来过蓬莱三次,还和风师叔相谈甚欢!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只是一个普通弟子而已,如今才金丹境——等等,”清玉感应了下自己的修为,满脸的诧异,“我居然化神了?”

“化神境?”望朔终于反应了过来,“世上化神境一双手都数的过来,你来自神微宗,又是化神境——你是神微三尊?!”

清玉茫然地望着他:“什么?”

望朔简直要怀疑人生了:“假的吧?堂堂神微仙尊,为什么会失忆啊?”

“我……我不知道。”清玉喃喃道。

“我知道。”一个陌生的低沉声音传来,几人往声音来源看去,却见是望朔的游龙剑。

那剑上冒出一团白烟,化作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龙,看起来像棉花做的玩偶,只不过他身上散发的威压,告诉人他可不是玩偶这么简单。

这是一只化神境的龙。

秦越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真看不出来你是化神境。”

这话也不知道是褒是贬,那龙盯着秦越,冲他呲了呲牙:“怎么,要不然再打一场?”

沈意望着那龙:“你先告诉我们清玉失忆的内情,之后随你们打多少场都可以。”

那龙盯了他一眼,而清玉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你是谁?”

那龙面对清玉,态度倒是友善了许多,声音低沉道:“我是镇守蓬莱岛的东荒之龙,我叫伏影。”

“伏影,”清玉眼神一亮,“是的,我听过——你是那只被玄渊峰主和剑阁阁主合力封印在蓬莱岛的龙!”

“我的肉体长眠于蓬莱岛下,魂魄则化作了游龙剑,被带去了北境剑阁。”伏影面无表情,微微瞥了望朔一眼,“直到这小子带着剑来到东荒,我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真身。”

望朔有些不爽:“‘这小子’?好歹我也是你的主人,能不能放尊重一点?”

伏影幽幽盯着他,张口喷出一团火,直接烧焦了望朔的鬓发:“你想得美。”

他轻蔑地望了望朔一眼:“什么主人,我最讨厌束缚,更何况是一个金丹境的弱鸡——赶紧散伙!”

望朔勃然大怒,而眼见望朔和伏影互相瞪眼,清玉忍不住笑了:“行啦,伏影道友,退一步海阔天空。”

伏影顿时转移了攻击目标,开始狂喷清玉:“天天就想着退退退!你就是太过退让,才把风不眠惯成了这幅德行!”

清玉神色有些迷茫:“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看起来,你认识我还有风道友?”

“算是认识吧,”伏影翻个白眼,“毕竟你们在岛上恩爱的时候,我就在岛下看着呢。”

望朔满脸惊悚,而清玉愣了愣,刷一下脸红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伏影一脸无聊地看着他:“都老夫老妻了还掩饰什么。何况你们若不是爱人,摇光至于对你下手吗?”

魔尊摇光!沈意心道,果然是他干的。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秦越啧了一声:“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你们都认识的样子,可我从没听过。”

“都?除了我跟风不眠,还有谁认识他?”伏影甩了甩尾巴,“风不眠认识他,是因为他俩是一伙的;我认识他,是因为他算是我的邻居。”

秦越望着他:“邻居?你住蓬莱岛,这个摇光住……”

“住东荒。”伏影道,“他就是东荒神域的主人。”

提起那个被东荒众人话里话外畏惧尊崇的神域主人,几人都静了下来。

“原来是他。”秦越最终道。

沈意低声道:“摇光为什么要对师尊下手?”

“鬼知道,”伏影不耐烦,“想知道就去问风不眠好了,他俩熟——虽然关系似乎不太好。”

这样一说,沈意似乎明白了原因——八成是魔尊为了钳制风不眠,拿清玉警告他,或者是要挟他,总归是无妄之灾。

清玉一脸恍然:“所以我是因为风道友才被人设计失去记忆的?”

不只是失忆,沈意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而望朔小心翼翼望着他,心道:别是要找风师叔寻仇吧?

万一打起来,自己是帮还是不帮呢?

按道义是要帮的,但是风师叔和仙尊这种关系——

他纠结了半晌,还是觉得插手别人的家事不太好。

此时清玉低低道:“风道友……他在哪里?”

望朔心下一跳:来了!要寻仇了!

等等,按照他们的关系,这应该叫家暴——对,就是这个词。

沈意正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就被秦越一把捂住了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眨眨眼,而那边伏影嗅了嗅:“我闻到他的味道在四周,似乎是受了伤。”

他面无表情望着清玉:“不过你在这里,他只要剩一口气都会来的,你等着就好了。”

清玉松了口气:“谢谢你。”

伏影呲了呲牙:“真要谢我,下次我跟他决斗的时候,你别拦着。”

“天天打打杀杀多不好——”清玉话刚说到一半,便见白雾霎时消散了,顿时无奈地笑了起来。

望朔拿起再次安静下来的游龙剑,一把扔进了海里:

“谁爱要谁要,小爷不稀罕了!”

他回过头来,发现三人都望着他,顿时怒道:“看什么看!”

“看你傻。”秦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把他丢了,谁带我们回陆地?要不你去探路?”

望朔哑口无言,清玉忙道:“我知道路。”

望朔松了口气,一溜烟跑到清玉身边,狗腿道:“还是仙尊好,修为高人又温柔,我就跟着仙尊混了!”

清玉笑了笑:“不敢当。”

秦越咳了一声,故意高声道:“听说剑阁大师兄在这里?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只看到我神微的狗腿小弟?”

沈意配合地笑道:“我也没看见他,只看到一个小孩儿在找大人要糖吃。”

两人都笑了起来,望朔简直要被气死了,清玉无奈道:“好了,别闹了,还想不想知道回去的路了?”

沈意这才消停下来,笑道:“您说。”

“回去的路只有两条,而我们只能走其中一条。”清玉笑着往身后森林一指,“那就是玄渊峰主的墓地地宫。”

望朔表情有点惊悚:“不是,仙尊,您每次离开蓬莱都要钻人家坟头啊?”

“……那不是他老人家的长眠之地。”清玉解释道,“而是他的剑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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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潮湿而闷热,几人跟着清玉穿梭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枝叶繁茂,遮住了阳光,一切花木都在晦暗中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

沈意伸手捻住一个光点,和海中的蓝光一样,入手即化,冰冷彻骨。

“这是极为精纯的灵力所化,”清玉细细解释道,“蓬莱灵力充沛,修行一天,胜过俗世一年。”

沈意看到秦越悄悄伸手,从藤蔓上摘下了两颗拳头大的葡萄,然后不动声色地塞给自己一颗。

沈意望了望前面走着的清玉和望朔,做贼似的把葡萄塞进嘴里,顿时汁水四溅,差点溅了沈意一脸。

沈意忙伸手捂住嘴,耳边传来秦越低低的笑声。

他幽幽盯了秦越一眼,秦越忙止住笑,不过眼中还是透出笑意来:“好吃吗?”

沈意回味了一下,点点头:“嗯,还要。”

秦越于是还要伸手去摘,转头却看到清玉望着自己,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怎么了?”

清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出蓬莱有两条路,一条是‘归墟’,一条是‘海角’。”

“您也说有一条不能走。”沈意面色自若地接上。

“是的,‘归墟’太危险,一着不慎就是粉身碎骨,所以不能走。”清玉继续往前走去,“归墟是海中之海,水中之水,无中之无。”

望朔皱紧了眉头:“听不懂。”

清玉复又停下脚步:“简单的说,落入归墟之人十死无生,除非有圣人境强者护送。”

“这么厉害,”秦越道,“那归墟长什么样?”

清玉沉默了会儿:“我没见过,但是我听说,归墟出世之时,海水倒灌,满地旋涡。”

沈意和秦越都是一静,神色微微变了。

海水倒灌、旋涡——那不是挽朱和昭阳落入的地方吗?

沈意心下一跳,而秦越飞快道:“没事的,他们有梵音琵琶,那是圣人境的法器。”

沈意默默点头,秦越又道:“若是他们不幸出了事,那就等我们到了圣人境,去归墟把她们救出来。”

沈意不由得笑了:“那得到何年何月。”

“会很快的,”秦越低头望着他,“相信我。”

沈意笑着叹口气:“信你,信你还不行吗!”

“你们又在咬什么耳朵!”望朔转过头来,不满地望着他们,“是不是又在谋划什么阴谋!”

清玉拍拍他的肩膀,罕见地严肃道:“噤声,到剑冢了。”

望朔连忙闭嘴,秦越和沈意则抬头看去,望见眼前的小山坡,还有山坡上的低矮坟墓。

“这是玄渊剑冢,也是出蓬莱的第二条路。”清玉轻声道,“名曰‘海角’。”

几人走上前去,站在墓前。沈意忍不住上前几步,抬头往山坡那边看去,看到山坡后是一片深黑色的冥海,天地相接,仿佛一块纯黑色的幕布。

四下寂静无声,无风无月,唯有满地草木发出的幽幽蓝光,蒲公英般漫天飞落。有的落到冥海中,霎时消融了。

沈意知道那海的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倏然回过神来,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寻找着秦越的身影,朝他走去。

而秦越正在端详坟前的墓碑,一面念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所在,纵世外之地,焉能逃脱?”

“玄渊峰主是神微自盛元之后,最有希望入圣人境的人。”清玉低低道,“他入大乘后便一直在蓬莱岛隐居,以为世外之地,可以避过大乘雷劫,但是终究没能躲过去。”

秦越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不试试冲击圣人境呢?”

“因为天道。”清玉笑了笑,“他说他不是天道选中的人,所以终究不可能入圣人境。”

沈意眉头一跳,秦越则摇摇头,笑了笑。

“清玉仙尊,你也相信天道吗?”秦越侧头看他。

清玉微微蹙眉,半晌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

“都说蓬莱是世外之地,不受任何人、任何规则控制。”清玉道,“之前在东荒海上,我的神智被那个叫做摇光的人压制,昏沉如木偶。但是一入蓬莱,一切压制都消失了,可见此言不虚。”

清玉有些出神:“可是即使是世外之地,也在天道笼罩之中,也避不开雷劫因果。”

“所以我是信的。我不仅信天道,也相信天道公正,惩恶扬善,没人可以逃脱。”清玉望着秦越,“你会觉得我可笑吗,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当然不会。”秦越笑了笑,“因为我也相信啊。”

他摊摊手:“最简单的,没有道,何来修道之说?”秦越说着一拍沈意的肩膀,“对吧沈意?”

沈意想说自己从没想过这些,他修道只是因为这样才能变强自保,顺便还能抱秦越的大腿。

以及他从未把什么天道放在心上——那玩意在他眼里就等于作者的意志,他每每想起什么天道,眼前就浮现出《纨绔修仙记》作者那张欠扁的脸。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望朔便大大咧咧道:“我从来都没想这么多,师尊也说,越想越傻,不如不想。”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傻。”秦越凉飕飕看他一眼。

望朔神色一窒,清玉忙道:“别吵,别吵,说正事。”他想了想,“我们进去看看吧,也带你们拜祭一下前辈。”

望朔幽幽道:“我从来没见过进钻到坟里面去拜祭的……”

清玉神色顿时有些尴尬:“是的,这位玄渊前辈一向有些……特立独行。”

他说着,伸手触到墓碑之上,雪白的墓碑上闪过一道金光,片刻之后,却又消散了。

清玉有些迷茫地收回手来:“奇怪,打不开了。”

他刚刚收回手,下一刻,墓碑陡然爆裂开来,碎了一地!

众人眼前出现了一道光幕,如水波荡漾。几人都没什么反应,清玉惊愕道:“这是——秘境?”

沈意这才恍然:“是的,挽朱说蓬莱有秘境出世,秘境主人正是玄渊峰主。”

清玉愣了半晌:“那岂不是说,我们要想出蓬莱,还得先过秘境才是?”

沈意微微一顿,想起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伏影说看到摇光进了秘境……”

清玉的脸色一白,眼神有瞬间的恐惧。

“别慌,”秦越做了个手势,“我们大可从长计议。”

清玉望着他:“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想,”秦越沉吟,“比如杀了摇光?”

清玉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沈意见他神色不像是开玩笑,无奈道:“你别大喘气了,快说完。”

秦越这才道:“合纵连横,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可以把他拉拢过来,暂时合作。”

沈意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敌人的敌人?你是说……”

秦越微笑接道:“当然是风不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