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郁久被窗外的炸雷惊醒了。
主卧在阳面,落地窗被白纱帘遮掩,蔺从安没有拉遮光窗帘的习惯,因此闪电划过时,室内跟着亮了一瞬。
几秒后,沉重的闷响从天际袭来。
大雨倾盆,他很快没了睡意,轻手轻脚地下床,站到窗前向外看。
雷电像张牙舞爪地魔鬼,房间里却暖融融的。
床上的蔺先生睡得很安稳,仿佛那些不好的事情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郁久没问,蔺先生也没说,但郁久知道,这次他不是逃避,只是想选一个比较好的时机来讲述,比如决赛以后。
郁久必然不会浪费他的心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埋头苦练。
心意藏在他的钢琴里。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水幕连接天地,郁久忽然转头奔向琴房,坐定后,轻轻把手搭在琴键上。
李斯特——《死之舞》。
这是郁久决赛的自选曲目。
他原本更擅长轻灵浪漫的曲风,即使弹波澜壮阔的曲子,也多给人酣畅淋漓的愉悦感。
金老师曾经对他说,他天生有感知快乐的能力,老天爷赏饭吃。
可现在,他选择了一首他并不擅长的沉重曲目。
《死之舞》,是李斯特创作一首单乐章作品。
这首曲子灵感来源于李斯特早年在意大利见过的一幅壁画——《死之胜利》。画面中有一位背声双翼的恶魔,正将镰刀伸向无知无觉的人们。
画面荒诞恐怖,直击人心。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间八苦,活着就会有无可奈何。
人们转头就能看见,死亡正在不远处等着你。
它张开猩红的大口,一步一步向你逼近,你转身逃,却发现无处可逃。
活着,难,死去,苦,世间种种,宛如噩梦。
音符在琴房中疯狂炸响,盖过了雨声,盖过了雷声,竟然将蔺从安从梦中唤醒了。
蔺从安坐起来,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都不知道离这么远还做了隔音的琴房,怎么还能让他听到的。他无奈下楼,推开琴房的门等着抓人。
郁久沉浸在曲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的门被打开了,一曲结束,他渐渐平静,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感觉。
十几秒后,他慢慢转身。
与蔺先生来了个激情对视。
“…………”
郁久惊慌地站起来:“我我我,我刚刚下来!”
说罢欲盖弥彰地把琴盖盖上:“我就是被打雷吵醒了,蔺先生也是吗!”
“不是,我是被你吵醒的。”蔺从安一点面子也不给,抓起人的手腕就往上拉:“弹完了没?完了回去睡,想不想好好比赛了。”
郁久用别扭的姿势迈步:“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万一你发挥不好,没拿到冠军。”蔺从安顿了顿,“我不甘心。”
两人均衣衫不整,却不觉得不自在。
回到床上,被子拉起来,郁久感觉脚有点凉,相互蹭了蹭。
“我拿不到冠军,你不甘心什么?”
“你说呢。”蔺从安伸了一条腿,摁住郁久乱动的脚:“睡觉。”
郁久笑着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知道蔺从安没睡着似的,说道:“我很贪心,我既想要拿冠军,也想要得到你。”
“蔺先生,如果我这辈子没有真正得到你,我会非常非常地不甘心。”
所以一定要亲口把话跟我讲清楚,我们慢慢来。
蔺从安没说话,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
第二天,郁久精神奕奕地来到赛场后台。
昨夜下了雨,今天空气十分清新。
决赛全程直播,赛程从中午十一点开始,晚上六点结束,经过组委会商议后决定名次,当天晚上九点举行颁奖仪式。
换了一个导演,选手们跟着他走了一遍流程,一个个地上台,鞠躬,坐下,再走下来。
郑新瑟瑟发抖地靠过来:“靠,怎么今天突然降温这么多。”
“昨天下雨了啊。”郁久和他对了下掌心:“你外套呢,找出来穿上,你这样不行,手都僵了。”
郑新也知道,打了个电话出去,过了一会儿导演说先散,郁久陪着他一起去外面观众席上找他父母拿衣服。
这会儿还早,观众和媒体都还没有入场,观众席上都是选手家长和亲朋好友们。
郑新远远就招手,“爸,妈——”地奔向一对中年夫妻。
郁久慢慢跟在后面。
郑新的爸不愧是小学老师转散打教练的能人,长着一张斯文的脸,气质却很凶悍,笑起来都藏着刀。
他妈看起来很温柔,就像一个典型的母亲形象。
郑新虎头虎脑地被他妈披上厚外套,来回说了什么,他爸抬手往他头上一招呼:“毛毛躁躁。”
郁久走到近前,郑新拍了拍他爸:“老爸,这个,你晓得的,郁久!”
郑爸爸伸出两只手,迅速切换了对待小学生的态度,热情道:“郁久,特别优秀的那个,我们家郑新没烦着你吧?”
郁久受宠若惊地说没有,郑妈妈连忙从保温杯里倒了点热茶出来:“来喝点罗汉果茶,甜的,这天突然降温,我看你穿得也不太厚……喝点茶暖暖。”
手里被塞进了粉色的保温杯盖,被两位非常普通又热情的家长嘘寒问暖,郁久左答一句右答一句,脑子都要转不过弯来了。
很温暖的感觉,让他有一点点羡慕。
话说完了一段,他站起来扫视了一圈,想找找蔺先生去了哪里。
郑妈妈:“对哦,小郁你家人没来吗?”
郁久从刚才就没看见:“嗯……本来跟我一起来的……啊,来了。”
蔺先生从入口那儿进来。
郁久跟郑爸爸郑妈妈打了招呼,往门口走去,就看见蔺先生不是一个人进来的。
他身后带了一群人。
刘奶奶提着袋子,徐佳佳牵着小妹,店里打工的女大学生,成叔,刘柯乔,还有楼小川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郁久脚步顿了顿,喉咙里有点发哽,发现这还没完。
仲孙青老爷子和他儿子也来了,还有他们老家街上关系很好的卖煎饼的婶婶,外公去世后很照顾他的隔壁爷爷……
浩浩荡荡一大群,见到郁久你一眼我一语地围上来,小久小久地喊。
直到蔺从安把大家安排到座位上,郁久才反应过来,瞪着圆圆的眼睛问:“你把他们请过来的?还有我老家的婶婶爷爷……”
蔺从安揉了他一把:“楼小川说的,你们关系好。高兴吗?”
怎么可能不高兴。
刚才那点羡慕被埋进心底,满足泛上来,弄得他很兴奋。
纵观现在在场的家长队,只有他排场最大好吗!男女老少,口音各异,聊得热火朝天!
这时,大门那里又涌进一群人。
这一批明显都是亲戚,为首的应该是哪个选手的父母。郁久和蔺从安说了声正要回后台,却和孟昌武打了个照面。
“啊!”孟昌武一惊一乍地跳起来,郁久立刻知道,这肯定是孟昌文的亲戚团了。
想起孟昌文,郁久心里陡然泛起一丝波澜。
金燕老师还是没有回来。
毕竟孟昌文是她的学生,如果回来了,她一定会来现场的。
郁久不再想这件事,反正老师总是要回来的,他也迟早会找到老师,和她确认当年事情的真相。
早晚的事罢了。
在这件事上,他越是淡定,孟昌文越是恐慌。
孟昌文近几天都没有睡好,今天顶着黑眼圈,显出几分阴郁来。
他没有从后台出去,导演组的化妆师给他化好妆后,他就一直坐在角落里,面前摊了一本曲谱,手指在腿上敲。
心底的焦虑无从排解。
时间过得很快,孟昌文浑浑噩噩地跟着抽了签,又回到了后台。
其他人见他神情有异,也不跟他说话。
孟昌文一个人掐着自己的手指,回过神来发现僵得厉害。
有几个想听别人演奏的人去了舞台附近,留在后台的都是不想受到干扰的人。他们耳朵里都塞着耳机,眼睛盯着曲谱。只有孟昌文,被选手的演奏吸引了注意力。
琴声受到多重阻碍,传到后台已经非常虚无缥缈,可那煽动人心的旋律仍然霸道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命题选曲,《肖邦第一叙事曲》。
孟昌文也选了这首。
叙一非常好听,有魅力的演奏和刻板的演奏,听在耳朵里天差地别。
孟昌文见过世面,知道好坏,他几乎一瞬间就被琴声吸引了。
第一主题娓娓道来,悲叹着苦难的历史,逐渐雄浑,波澜壮阔。
第二主题则是温和,明朗,释然的,充满着诗意的柔情。
两种情绪交融在一起,成就了一首令人惊艳的叙一。
孟昌文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名字——郁久。
是他,一定是他!
孟昌文几乎能想象到,此时的直播里,弹幕会划过怎样的溢美之词,在他最后一个音落下后,解说会怎样的极尽所能来赞美。
这一瞬,孟昌文胆怯了。
他发现他不得不承认,郁久是真的有天赋。
十二岁就能拿下全国冠军,后来没有老师教,竟然能凭着自学走到现在这一步。
老天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天才?
他孟昌文,同样的天之骄子,他也是从小学琴,每天苦练八小时。别的小朋友在玩的时候,他在练琴,别的小朋友不好好上课,他在练琴。
孟昌文尤记得自己小学时的一次春游,学校组织去隔壁市玩,他兴奋期待了很久,却因为父母说“练琴一天都不能缺”,硬生生错过了机会。
他不吃苦吗?他不努力吗?他集全家的期盼一步步走到现在,勤学苦练拜名师,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一个所谓的“天才”?!
对了,拜师。
拜师……
孟昌文失眠多日,脑袋乱糟糟的,不禁开始疑惑,金老师是不是从没有认真教过他?
因为自己和小弟只是郁久的替代品吗?
“孟哥,孟哥!”坐在他不远处的女选手见他表情狰狞,犹豫了半晌还是走近推了推他。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找导演来?”
孟昌文猛地挥手,狠狠地说滚,女选手吓了一跳,憋着气走开了。
孟昌文深吸一口气。
没有什么替代品。当年的事他打死不认。不能让郁久拿冠军。
导播进到后台,叫到了他的号码,孟昌文整理了一下衣服,一步步地踏了出去。
……
第一轮结束,郑新和郁久一起回到后台。
“啊啊啊我要疯了!妈的老子今天早上还在背谱!去他妈的十三号!老子听都没听过!”
第二轮是现场抽签题,背谱演奏,因此五首都得熟练弹奏。
郑新闭关一个月,成效不佳,扒着郁久直哼哼:“我完了,真的,我八成是真要完,我爸回去可能会把我挂在树上当沙袋练手。”
郁久笑出声来:“不会吧,你爸看起来人真的很好啊,你都进决赛了,要求没那么高吧?”
“……你别立flag。”郑新打了个哆嗦:“就昨天,他还拿着一根板凳腿儿站在我旁边,我弹错一小段他就冷笑一声……嘶,我槽,那模样特别像黄蓉他爸,你知道吗?就那个邪魅的气质。”
郑新流年不利,抽签抽了个第一。
郁久上一轮是第一,和他难兄难弟,此刻只能互相鼓励,说不定是什么吉兆呢?
还好,在台上抽曲目时,郑新没有抽到记都记不住的那首贝多芬的第十三号钢琴奏鸣曲。
这首曲子郁久同样不熟,但好巧不巧,他抽得正中红心。
第十三号钢琴奏鸣曲,第二乐章,谐谑曲。
这是一首不常出现在大赛的曲目。
郁久微笑着向台下鞠了个躬,掌声欢呼声连成一片。
这一次他不用特意看,都能看到蔺先生的方向,因为那里坐满了他的朋友。
从他走上台,那里就响起了夸张的掌声,打工的女大学生一身饭圈习气,竟然还做了个写着“久”的灯牌,举着挥舞,还把荧光棒分给徐佳佳和前后左右的亲友团。
蔺先生也分得了一个。
十分没有形象地举着。
郁久差点笑出来,在高清摄像机下,快乐的表情一览无余,眼中熠熠生辉。
弹幕疯了。
“卧槽我的⑨是不是世界第一可爱!”
“亲友团打call笑死了,还举灯牌,别人家都没这么骚的吧,安保没有拦下来吗!”
“哈哈哈哈大家别说了,导播不肯切观众席的镜头了,估计一会儿就要被staff警告了……”
“我超期待!这首谐谑曲!我仅代表本人,超喜欢啊啊啊啊——”
“第一次在国内大赛上听这首,俏皮可爱,同期待。”
直播的解说介绍了一下曲子的创作背景,很快,郁久做好准备,一段悠扬的乐声响起。
前几个出场的选手,在这个环节表现得都不算太出彩。
因为曲目不够熟练,偶尔的错音漏音都有发生,情感理解也不够到位,拉低了评委们的期待值。
但郁久的这首第十三号奏鸣曲,非常完美。
中部有跳跃的极强小节,与前面的连音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郁久手中被完美呈现。
众人听着,只觉得心情舒畅,提神醒脑。
一曲完毕,郁久鞠躬下台,解说和弹幕纷纷大赞好听。
“外行看热闹,我就是觉得好听,流畅,自信!”
“我总算松了口气……这首曲子专业组应该在大学练过,但业余组的久我真的担心。我听说他们拿到选题一共也只有一个月的练习时间,除了命题和自选,还要练五首抽签曲……我想想都要秃头。”
“一、点、错、漏、都、没、有!完美,我的宝贝,妈妈爱你!”
“秃头的姐妹,我都哭了好吗?⑨不仅要练7首曲子,还录了一档综艺,拍了一个MV……”
“别说了,不是人。”
下一个选手上台之前,弹幕抓紧最后的礼貌时间讨论了一下自选曲的问题。
“有人盲狙一下郁久的自选曲吗?”
“嗷,夜曲一票!”
“即兴幻想曲!”
“钟啊,鬼火啊,不弹个超技枉为人啊!这毕竟是比赛嘛……”
“到了决赛,技法再炫也有打分壁垒吧。我觉得郁久肯定会选一首非常浪漫的曲子,盲狙个肖邦吧,他很适合肖邦。”
……
郁久弹完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这首他是临时练的,总算是没有拖后腿。他没有留在那里听别人比赛,顺着走廊往后台走。
每轮比赛中间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他想找个地方靠一下。
谁知半路被人拦住了。
“孟昌文?你好啊。”郁久习惯性地笑着打招呼。
面前的人却明显不太对劲:“……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金燕的事?”
郁久收了笑,盯着孟昌文看了一会儿。
“你不是不想说吗?”
郁久冷淡的语气让孟昌文想起那天被掐着领子提起来的窒息感,脸色白了白,鼓起勇气道:“这里人多,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