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余没回答, 先问:“两个孩子心悦彼此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知道。我本想阻拦, 却终究狠不下心。”顾若海叹息道,“从他们身上, 我仿佛能看到当年的我与宿怀竹……只是,我从没想过,我与他之间,多年之后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彼此牵连。”
罗余对此没说什么, 只伸手拍了拍顾若海的肩膀。
沉吟片刻, 他道:“宿殃的状况有些复杂……若只是寒潭冰魄与半凋红, 可解之法还是有的……但此法, 实在有些残忍。”
顾若海问:“如何残忍?”
“要想压住宿殃的极寒内力,只能由修习炽烈功法的人与他双修,才可保他不死。”
罗余苦笑一声, 看向顾若海, 解释道:“但……若是仅一人长期与宿殃双修,想要不受他体内至寒之气的侵蚀, 那人必须身怀极阳极烈的内力。可你也明白, 物极必伤, 至烈与至寒, 合则两利, 分则成祸。一旦将来两人分开, 便只能是双双殒命的结果。”
“或者, 还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豢养许多炉鼎,轮流为宿殃压制寒气。”罗余低声道,“只是如此一来……”
他不必明说,顾若海也懂了。
“以命相连,”他喃喃道,“或者锥心剜骨么……”
“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罗余叹道,“我们都会选择以性命与挚爱相连,绝对无法接受他身边还有别人。”
顾若海垂眸,嘴角勾起一抹苦涩:“是啊,那孩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想法。”
“可是,宿殃的情况更特殊些。”罗余道,“他不仅身怀寒物寒功,除此之外,他还身负厄罗鬼帐的鬼血咒命……怕是难以活过及冠。”
顾若海不禁怔住。
罗余叹息:“所以,如若他们以命相连,非敌……将来恐怕危险。”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可不知为何,师尊却似乎有意让他走这条路,为此还专门提示他前往厄罗鬼帐取一奇物。我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只能来告诉你。你毕竟是他父亲,该知道这件事,也或许只有你能劝说。”
沉默良久之后,顾若海却绕开自家儿子的问题,反倒提起宿殃:“宿殃身上怎会有鬼血咒命?宿怀竹可知道此事?”
罗余知道他需要时间深思熟虑,也没再催促。
“咒辞在他背部,宿怀竹曾为他刺青,所以,定是知情的。”他回答道,“瑾儿与宿殃不曾回过厄罗鬼帐,那咒……据我推测,极大可能是瑾儿以命为祭,亲手下的。”
顾若海不解:“她为何会如此做?”
罗余也不明白,又无从揣测,只能道:“这次围剿魔教,你应当有机会与宿怀竹见面,或许以此为突破口,能从他那里问出些什么。”
顾若海默然:“也只能如此了……”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怅然。
罗余道:“你此去魔鬼城围剿,注意安全……对了,我听闻你已察觉中原武林有奸细,可有计策对付?”
顾若海笑道:“不必担心,此次围剿本也是做给那些人看的。厄罗珏意图搅浑中原武林与魔教之间的水,可他却实在不了解宿怀竹的为人。”
罗余微笑颔首:“你有腹案便好。”
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顾若海正要给罗余叔侄安排营帐,却被罗余拒绝。
“我这次来,本也只是问问你此次围剿的缘由,今晚要尽量趁夜色离开,前往冰原方向。无论宿怀竹的计划是不是与厄罗鬼帐有关,我也要尽力助我侄儿夺回王权。厄罗珏谋划这一场纷争,定还有别的企图,还是釜底抽薪来得更彻底。”
“你此去也危险重重,阿越不在你身边,可顶得住?”顾若海担忧道,“不如我派一名亲卫给你。”
“不必了。”罗余笑道,“我虽是医者,武功也不差。再者,我那侄儿也是从小玉楼出师的,我两人联手,自保没什么问题。”
“如此,便祝愿你我各自功成。”
两人伸手相击,又重重握了一下,彼此道别。
……
腾云阁与中原武林集结的大军在荒原再次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夜。
而就在距离他们数里外的一道山坡下,顾非敌与宿殃却遭遇了他们自入荒原以来的第一场夜袭。
两人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袭击者隐匿于夜色,趴伏在地面,以冬季里早已极为稀疏的枯草为掩护,手握一把极为精巧的劲弩,悄无声息射向两人的方向。
好在,入荒原后两人一直在戒备,入夜之后,顾非敌的内力更是时时刻刻蕴于双耳,听到了远处那极为细微的一丝机括声。随着弩|箭夹着劲风袭来,他倏然拔剑,将箭矢尽数拦下。
宿殃早已运了惜花步上前,沿途又躲过一枚短箭,眨眼间拦在了那刺客的退路中央。
刺客一身黑衣,身法诡谲,见两人距离已近,不便使用弓|弩,便换了弯刀,翻身袭向宿殃。
宿殃抽出腰间细剑,反手便是绽莲剑法“出澈”“濯清”两招,将刺客的袭击尽数挡下。而顾非敌也很快赶到,以回雁剑诀攻向那刺客。
两人联手,那刺客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了顾非敌一剑。但他竟丝毫没有惊慌,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管,抛向空中。
宿殃下意识挥剑去砍那竹管,却被顾非敌以长剑挡住剑锋。
顾非敌喝道:“当心有诈!”
话音落,那名刺客竟自己挥起弯刀,将那截竹管从中劈开。管中液体迸溅而出,四散洒落。
宿殃与顾非敌见状,各自运了轻功疾退,险险避开那一蓬不知为何物的液体。
然而,那逃不出两人堵截的刺客,却被管中液体淋了满身。
顾非敌鼻翼微动,皱眉道:“……是油脂……混了磷粉?!”
宿殃不解:“油脂?他带油脂做什……”
“离他远些!”顾非敌立刻后撤,焦急喊道,“会着火——!”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刺客身上竟忽地冒出白烟,瞬间燃了起来。
宿殃早在顾非敌喊他远离那刺客时就立刻运了惜花步,向后倒退数丈,此时见到那人被迅速燃起的大火吞噬,还在试图向他的方向扑袭,只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一眨眼的功夫,那刺客便完完全全被火焰包裹,尖叫着倒在地上,不住挣扎。
顾非敌绕了个远,扯住宿殃胳膊,将人半搂半抱着带进怀里,捂住他的眼睛和耳朵。
“别看,别听。”他低声道,“他不愿让我们知晓他的身份,才会用这种方法自戕,抹掉痕迹……火光会引来旁人,我们先撤。”
宿殃咽了咽干涩的嗓子,点点头,哑声道:“我没事……我可以自己走。”
顾非敌将他从怀里放出来,但相扣的十指却一直没有松开。
两人携手离开之前藏身的缓坡,尽量压低身形,围着腾云阁联军扎营的地方绕了个大弧线,换到远处另一片枯草丛生的小丘后面。
宿殃此时已经镇定下来,见顾非敌一脸凝重,他先开口道:“抱歉,我经验不足,差点就被那东西淋在身上……”
“幸好……”顾非敌将他搂进怀里,叹息一声,“你没事,真是万幸……以后,切不可如此鲁莽,敌人抛出的东西,能躲的尽量躲开,不要随意用剑去试。”
宿殃此时想起那刺客的惨状,也有些后怕,郑重地点了点头。
“荒原如今不太平,我们只有两人,需轮流入定休憩,轮流值守。”顾非敌道,“前半夜轻松些,你来值守……身体可撑得住?”
宿殃拍了拍胸口,按着衣襟下面那颗凤凰玉髓,故作轻松道:“有师尊给我的宝贝,我现在可厉害了,当然撑得住!”
顾非敌却仍不放心:“你只要专注听辨周围动静就好,若是遇到什么,必须叫醒我,知道吗?”
“知道,我不会逞英雄的。”宿殃安抚道,“你就放心入定吧。”
再三叮嘱宿殃若有不适一定要叫醒他,顾非敌这才盘膝正坐,运功入定。
宿殃将内力缓缓运在耳周,霎时间,周围原本静谧的荒原夜晚,就变得无比热闹起来。风吹过砂石,夜枭从头顶飞过,还有不惧严寒的虫蛇在地下窸窸窣窣地穿行;远处腾云阁营帐的方向时而传来几声音调较高的人语,近处……
近处,则是顾非敌平缓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声。
宿殃抱膝坐在顾非敌身边,抬起眼睫看向天心一片星汉灿烂。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江湖?
就好比刚才,他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看着一个大活人在他面前自戕,内心却没有丝毫波澜。就好比那日面对兰五的刺杀,他已经能心狠手辣地将剑锋刺入对方心口。
甚至更早些的时候,他们曾在一家农舍遇到夜袭,那时他就已经动了对江湖刺客的杀心。
而他手染的第一滴血,是在荒原崖畔,为顾非敌挡下致命一刀的那一刻。
果然,染血这种事,只要经历过一次,往后就会越来越麻木,越来越习以为常。
但宿殃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侠客”。
即使他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世界,他还是不喜欢恃强凌弱。
所以……等帮顾非敌拿到了那白焰火蛊,他还是想回小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