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风雪初停,道路上积了一尺来厚的雪, 在苍白的日光下反射着星星点点的鳞光。
路不好走,但宿殃一行人还是决定启程。马匹跑不起来,顾非敌索性将宿殃抱在怀里,两人共乘一匹马, 也方便他为宿殃渡内力暖身。
此时中原北方的气温已经非常低,积雪在午时稍稍化冻, 很快又会在黄昏重新凝结成冰。好在冬季气候干燥,路途中没再遇到风雪,一行人花了五天时间才终于踏入青芜郡, 在一片火红的夕阳中, 远远看见眉珠山剪影优美的山脊曲线。
这一路上他们取直道,避开了不少村镇, 但腾云阁集结中原武林势力,准备前往荒原围剿魔教的消息,还是传入了宿殃与顾非敌耳中。
宿殃早就知道剧情, 因此没有丝毫惊讶, 只是有一种宿命难违的怅然。倒是顾非敌在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些触动, 一整天都在观察宿殃的脸色, 生怕他为此焦虑愤怒。
后来见宿殃并没有为魔教担忧, 想到他的来历并不简单, 顾非敌也就释然了。
——无论如何,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 解决宿殃体内的极寒内力才是最重要的事。
只有解决了宿殃的问题,他们才有心思去考虑江湖与武林的纷争。
眉珠山如今也被一层皑皑白雪覆盖,曾经葱郁的阔叶林早已凋敝,只余深色的树干承载着厚重的积雪,仿佛开了漫山遍野的洁白梨花。
为了保证宿殃能够顺利登上眉珠山,回到小玉楼,这晚顾非敌又与他双修了一次。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将马匹寄存在眉珠镇,背了行囊,徒步往山上走去。
宿殃口中又含了暖心丹,紧紧牵着顾非敌的手,跟在他身后沿着密林小道攀登。
经过一片小小的空地时,宿殃脚下忽然一顿,扭头看向顾非敌,咧嘴笑了:“这几棵树的位置,我好像有点印象。”
顾非敌捏了一下宿殃的手,笑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情,宿殃忽然就觉得有点好笑。
那时候的他还在致力于死磕剧情,把遇到的人都当做纸片角色,照本宣科地念台词……现在想来,如果他与顾非敌互换,肯定也会觉得那时的自己有毛病。
“所以,当初……”顾非敌轻声道,“你为什么会喂我服下怜香回春丸?”
“当然是为了救你命啊。”宿殃没好气道,“你那时候伤那么重,看起来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
顾非敌的视线落在旁边——他曾经靠着的那棵树上,片刻,道:“我那时还不能自己控制‘涅盘’,一旦伤重,功法会自行令我进入龟息状态疗伤,才会看起来伤重濒死。”
宿殃不禁瞪眼:“所以我那药其实白给你用了?”
“倒也不算白费。”顾非敌道,“当初在荒原地缝,若不是我身怀回春丸的香气,魔教众人也不会那么快寻来。”
一提到当初在荒原地缝遇到找来的魔教花侍,宿殃就有点气:“他们不找来,你也不会中血蛊。”
闻言,顾非敌沉默片刻,随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是啊……若我不中血蛊,你也不会因此去修习半凋红。”
“但……”他想了想,又道,“若我未曾中蛊,恐怕也不会随你去魔教,更不可能坚持到与你心意相通。”
说着,他扭头看向宿殃的双眼,嘴角带了一抹说不出是苦涩还是庆幸的浅笑:“那时的我曾退缩过……因为知道我们身份不同,阵营不同,各自责有所归,又同为男子……幸好,我遇到了不必放手的契机。”
宿殃用指尖勾了勾顾非敌的手心,笑道:“事情之所以会发生,都是早先安排好的。”
顾非敌看着他,叹息一声,说:“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该感谢那给我下蛊的人,还是该恨他,让你我承受如此之多。”
宿殃“啧”了一声,凑上前用肩头蹭了蹭顾非敌的胳膊,笑道:“好事多磨嘛!”
直到他们脚下开始出现切割整齐的石板,透过渐渐稀疏的树林看到通往小玉楼山门的路,宿殃才再次开口。
“当初在山门前第二次见面,你看起来很生气。”宿殃用眼角挑着顾非敌,问,“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被我这样一个魔教出身的坏人救了,很没面子?”
顾非敌却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当时气什么?”宿殃追问。
顾非敌看向远方石阶,轻笑道:“江湖传闻,魔教圣子好男色,最爱俊俏少年。而那怜香回春丸,却会让我成为永远无法逃脱魔教追踪的猎物。”
话说到这里,宿殃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当初他的做法会让顾非敌脑补成什么了,简直哭笑不得。
顾非敌也有点不好意思,笑着继续道:“所以当时,我与蔚起兄和灵韵,都猜测你其实……”
“猜我其实对你有那种心思?”宿殃挑眉问。
“嘘——”顾非敌赶紧抬手捂宿殃的嘴,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罗余和秦见越。
秦见越看似没有丝毫反应,罗余回头看了两人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去,肩膀微颤,明显在笑。
宿殃攥紧顾非敌的手,坏笑着咬了咬嘴唇,一把将人拉近向自己,凑近他的脸颊。
“本圣子就是喜欢俊俏少年。”宿殃笑得满脸得意,端了当初魔教圣子的架子,道,“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了。”
顾非敌望着宿殃的双眼,忍不住手下微微使力,把人扣在身前,低声道:“我早就是你的阶下囚,不记得了?”
说完,他低垂眼睫,在宿殃红润的唇上吻了一下。
宿殃不服输,抬手勾着顾非敌的脖颈,将这个浅吻加深。
“唔,有点辣。”
唇分,顾非敌笑道:“暖心丹还未化完,别闹。”
两人一路十指紧扣,打打闹闹,与罗余和秦见越的距离越拉越远,最后顾非敌不得不将宿殃背在背上,运了轻功,这才赶上两位前辈,一同抵达小玉楼山门。
就在这时,山门内的石阶上徐徐走下来两道身影。
罗隐依旧穿着一身没什么存在感的灰色衣衫,面容沉静,毫无表情,看上去与两年前没有丝毫变化。而他身边跟着的,竟是满脸带笑、一袭红衣、依旧雌雄难辨的赤彤。
赤彤抬眼看到双手紧紧相牵的宿殃和顾非敌,诧异地挑了眉梢,飞身自山道台阶跃下,也没跟长辈打招呼,径直来到两人面前,笑道:“大半年不见,没想到你俩竟……真的这种关系了?师尊提起的时候,我还当她在开玩笑……快跟我说说,怎么一回事儿?”
一句话,登时唤起了宿殃对小玉楼的怀念。
那时的他对这个世界依然懵懂,每天烦恼的也不过是练功与切磋,谁想到,从小玉楼出师后,短短的几个月,竟让他觉得比在小玉楼中的两年还要漫长疲惫。
谁知,还没等宿殃答话,站在一旁的秦见越忽然皱眉唤了一声:“丹阳?”
赤彤猛地回头看去,细细辨认半晌,才满脸惊讶道:“……六叔?!”
秦见越脸色凝重,盯着赤彤看了半晌,问:“你为何会在小玉楼中,还……作男子打扮?”
他这一问,令宿殃与顾非敌都满心讶然。
当初两年间都不肯露出丝毫性别端倪的赤彤,竟然是女孩子?
然而,听到这个问题,赤彤却笑了:“六叔当年早早离宫,自是不知道我的事。我本身……就是男子啊。”
“可……”秦见越眉头越皱越深,“你母妃为何会将你充作女儿教养?”
赤彤嘴角微笑丝毫未变,说出的话却令人难免咋舌:“那是因为,我也可以是女儿。”
宿殃彻底混乱了。
不光是因为赤彤的性别问题,同样也因为两人对话中提及的“离宫”和“母妃”这些词句。
他求助地看向顾非敌,却发现顾非敌也是同样的一脸错愕。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国姓是“秦”,但谁也不会想到,一个陪伴厄罗鬼帐出逃王子隐居在雪山的人,竟会真的是皇亲国戚。
而赤彤,管这个人叫“六叔”。
赤彤还说,他本是男子,却也可以是女儿。
这对话里信息量略大,宿殃表示……他的大脑有点要死机的趋势。
赤彤的目光在惊怔的宿殃与顾非敌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秦见越眼中,笑着说:“我这样的身体,当公主,自然比当皇子适当。只是……母妃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我年纪渐大,也自知在宫中不易立足,便自请出宫了。”
秦见越脸色有些不好。
赤彤笑道:“六叔不必为我可惜,我自请出宫时,父皇曾因对我有愧而给了我一个许诺。此次我从小玉楼出师,正要去找他兑现这个许诺。六叔陪同……”他说着,看了罗余一眼,接着道,“……陪同这位前辈来此处,想必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说完,赤彤回身将手搭在罗隐肩头,把他拉到近前,笑问:“这位前辈也是你的叔叔吧?”
罗隐依旧面无表情,微微转身,面向罗余,抬手施了一个众人都未见过的礼。口称:“叔父。”
罗余回礼,又叹息一声,道:“当年事发,我未曾助你,实在愧对你这声‘叔父’。”
罗隐低垂眼睫,没再说话,气质比大半年前更显得飘忽虚无。
这一刻,四人间出现了一阵诡异而尴尬的寂静。
赤彤轻笑一声,将话题转开。
“对了,宿殃。”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狭长的方盒,递给宿殃,道,“这是师尊命我交给你佩戴的。”
宿殃被罗隐那声“叔父”惊到,脑子里还没理清自己和罗隐的关系,索性不再多想,伸手接过那只方盒打开。
盒子里是一颗火红色玉坠,雕琢成凤凰模样,入手竟散发着汩汩暖意与热流。
“这是……?”宿殃诧异地看向赤彤。
赤彤笑道:“师尊也没告诉我这是什么,只让你贴身佩戴。返回魔教、去往冰原时,千万不要取下来。”
宿殃又是一愣:“回魔教?我回魔教做什么?我来这里就是要回小玉楼……”
赤彤摇摇头,又取出一封信笺递给顾非敌,道:“师尊的意思,大约是让你们先去做该做的事。”
顾非敌皱眉打开信笺,与宿殃一起默读。
“非非和宿宿先去荒原魔鬼城和冰原鬼帐一趟,只要凤凰玉髓不碎,宿宿就算使用内力,身体也不会有事。厄罗鬼帐大巫的‘白焰火蛊’母蛊是非非的机缘,一旦错失就不会再遇到。切记,入荒原后,你两人一定要携手同行,不可有片刻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