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至罗余的房间, 宿殃心中忐忑愈发强烈。
他直觉自己体内寒潭冰魄与三重寒功的事,在罗余这里一定会得到最确定的判断——谛聆口中的“有损寿命”, 到底仅仅是损害健康, 还是意味着……他会死?
宿殃的潜意识里仍然觉得这个世界只是虚构的, 心底仍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但一想到可能会到来的生离死别,他也终于感到恐慌了。
有那么一瞬间, 他甚至产生了想要逃走的念头——也许不听到最后的判决,他害怕的事就不会到来?
但他最终还是跟着罗余踏进室内, 由弟子服侍换了一身衣裳。
罗余没有多话,指示宿殃坐下,给他切脉。
不过片刻,罗余皱着眉头收回手,沉声问:“你体内有一股极寒之气,是曾有奇遇?在雪山, 冰原, 还是寒潭?”
宿殃没有隐瞒:“在小玉楼的玉鉴潭。师姐说,是寒潭冰魄。”
“寒潭冰魄……”罗余沉吟片刻,问,“她没有告诉你, 将这寒物驯化入体之后,不能修习过多阴寒功法, 否则反倒会伤身?”
宿殃抿嘴道:“……说了。”
罗余气笑:“那你就是自己找死, 才会继续修习清寒派功法, 最后还练了一套半凋红?”
宿殃避开罗余的视线,垂着眼睫,说:“那时我已经练了六冥葬花和九寒吐蕊,按照师姐的说法,修习更多寒功,也仅是对我寿命有碍,并没有说……会有多严重。”
他顿了顿,接着道:“况且,我要是不练半凋红,顾非敌中的血蛊……恐怕没法解决。”
罗余当然知道半凋红的作用,听到此处,也深知宿殃当初实是无可奈何。
但他依旧气得磨了磨槽牙,冲宿殃道:“你以为半凋红是什么简单的功法?它是另一套心法的断章,本就不全,当初被盗走修改,完全是为了应急,否则又怎么会被封存?就算你体内没有寒潭冰魄,修习半凋红都会损伤你的经脉,更何况你……”
宿殃问:“我会死吗?”
罗余道:“你根本就是在找死,你说呢?”
宿殃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最终,还是罗余打破了寂静。
“厄罗鬼帐的毒蛊,若想强行引出,倒也的确只有半凋红做得到。”他叹息一声,“毕竟,它出自厄罗鬼帐,本就是从炼蛊控蛊的心法截取的。”
说着,他看向宿殃,道:“也亏得你体内流着我厄罗鬼帐王室一半的血,能够抗住如此阴寒的内力。若是换了别人如你这般行事,别说登上雪山,就是深秋的寒风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后半句话,宿殃完全没听进去。
他呆滞片刻,犹疑问道:“……厄罗鬼帐的……血?”
罗余看向宿殃,视线落在他秀气的眉峰,缓缓描摹至微挑的眼尾。
这样美丽的眉眼与记忆中早已开始模糊的人影重合,半晌,他道:“你的母亲名叫厄罗瑾,是……我的亲妹妹。”
宿殃整个呆掉了。
“所以,”罗余道,“我其实是你舅舅。”
宿殃满脸迷茫。
舅舅?
魔教圣子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个舅舅?
罗余似乎对宿殃的惊讶毫无所觉,自顾自起身走到桌边,拾起那支作为信物的花钗,道:“你的母亲,在我印象里仍旧是那个有些任性刁蛮的小女孩儿。当年,她偷偷从冰原跑来找我,我便带着她与你父亲和顾盟主一起游历江湖。经过洵水城时,她缠着我,非要我帮她买下这支花钗不可。”
说着,他叹息一声:“一晃,二十年了……自她被你父亲掳去荒原魔鬼城,而我又不得不隐居雪山,躲避鬼帐王庭的人,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宿殃对此无话可说。
他还在消化自己突然多了个舅舅的事实。而且,这个舅舅似乎还与厄罗鬼帐的王室有些渊源。
那么,魔教圣子岂不是也与厄罗鬼帐王室有关系?
……这是什么诡异又复杂的关系啊?
罗余轻捻手中花钗,轻笑:“我没想到,再见到这支花钗,我与瑾儿却已是阴阳相隔,她的儿子也已经这么大了。”
说着,他看向宿殃,眼中却没有亲人相见的温和。
“说实话,我本不想救你。”他淡淡道,“宿怀竹当年的行事实在令我气愤,照瑾儿的性子,她也一定不愿生下你。”
说着,他又嗤笑一声,道:“但既然你是因为鬼帐血蛊才来找我,我倒也有责任助你……罢了,好歹你也算我的晚辈,就这样见一面倒也无妨。”
宿殃被罗余变来变去的情绪弄得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
“血蛊在你体内其实并无危险。”罗余放下花钗,将话题转回宿殃身上,“有半凋红的压制,它几十年内都翻不出什么花来。倒是那寒潭冰魄,可能会在一两年内耗尽你的生机。”
宿殃悚然一惊:“一两年?”
罗余哼笑道:“若你还像之前那样妄动内力,数月……不,几天之内就去见阎王也是有可能的。”
宿殃终于压不住心中焦虑,急切道:“没有办法拖一拖吗?如果,我不再练功,不再动内力……不,如果可以废掉我的内力,是不是就好了?”
“废掉内力?想要废掉内力,只能彻底毁去你的经脉,你会立刻被寒潭冰魄冻死。”
罗余严肃道:“机遇、天材地宝,这些东西虽难得,但其实它们也是极危险的。当初你驯化冰魄时,必定经历过一场生死考验,只是你自己或许在昏迷中没有察觉。我可以确信……当时必定有一个人,一次次帮你度过难关,你才能活下来,最终将它驯服。”
宿殃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回想起当初在寒潭下洞穴中的事,是谁守在他身边,将他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不言而喻。
顾非敌总是说,宿殃救了他三次……但其实,顾非敌又何尝没有救过宿殃的命?
若是世上真的有命运之线,他们两人的命运恐怕早已彼此纠缠,分不出你我了。
只是……太短暂了。
想到罗余口中的“一两年”,宿殃才终于慌了神。
“可……怎么办呢?”他惶然道,“真的只有一两年吗?”
“你与顾非敌,情投意合?”罗余问。
宿殃点了点头。
“可曾行房?”罗余又问。
猛地被这么一记直球击中,宿殃愣住,之后才感到有些窘迫。
他支吾了一下,回答:“……还没。”
罗余松了口气:“幸好。”
宿殃不解:“什么幸好?”
罗余道:“你虽可以压制血蛊,但其实它仍存活在你体内。平时倒无所谓,但……若是你与人缠绵,它也会活跃起来,将蛊毒传入对方体内。一两次倒还无妨,若是次数多了,那人身体必定无法承受,最终也只有英年早逝的结果。”
宿殃默然。
片刻,他道:“既然这样,我还是想……请您帮我除去血蛊。”
罗余一挑眉:“哦?”
宿殃被罗余了然的眼神看得耳朵发烫,但他还是咬牙道:“我……既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就更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罗余语气淡淡:“除蛊需要你以半凋红功法辅助,但你也清楚,再动一次半凋红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宿殃顿时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罗余问:“你是想要一两年的陪伴,还是,想要一两个月的厮守?”
这是个很难抉择的问题,宿殃一时无法下定决心。
他知道,他与顾非敌其实都在期盼着能够得到彼此的全部,但……他也想要更加长久的陪伴。
如今两者不可兼得,便总要有所取舍。
看着宿殃垂眸凝思的模样,罗余道:“这是你们两人的事,你该与他商量。”
“不,”宿殃这回却异常坚定,“我……我不想让他知道关于半凋红和寒潭冰魄会损伤我寿命的事。”
不管是寒潭冰魄,还是半凋红,都与他救顾非敌的命有关。若是让顾非敌知道这两样东西是造成他濒死的真凶,不知顾非敌会受到多大打击——虽说他当初并非有意拿自己的命去换顾非敌的生机,但,这个结果却实在太戳心,他不想让顾非敌知道。
宿殃怀揣侥幸,问:“如果有办法让他不知道我会死……”
罗余重重呼出一口气,道:“你必然会渐渐衰弱,作为与你最亲近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出?而且,就算有办法隐瞒他,等到你离开那日,他岂非更加痛苦?”
宿殃咬了一下嘴唇,闷声道:“那也总比钝刀子割肉强……”
“此事不急,你还有时间深思熟虑。”罗余道,“这里有温泉,冬日也不会太冷,你们可以停留一段时间。”
宿殃只得点了点头。
忽然,他想起什么,看向罗余,道:“那个,神医……”
罗余:“什么事?”
宿殃道:“刚才在温泉里,顾非敌发现我背后有被刺青遮掩的字,我问他写了什么,他也不说,看表情不太对。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看看,是什么字?”
罗余微微眯起双眼,低声道:“……字?”
他沉吟片刻,点头:“你过来,我看看。”
宿殃转身背对罗余,将身上棉袍脱至腰腹,把背后刺青展现在罗余眼前。
罗余盯着那一丛殷昙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触碰宿殃背上的皮肤。
他沿着早已愈合的疤痕缓缓抚摸,过了许久才将手收回,脸上神情却已是一片复杂——惶惑,荒谬,心疼,愤怒,哀伤,又夹杂着一丝不可置信。
宿殃确定自己背上的字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心下忐忑,犹豫着问:“……是什么字?能告诉我吗?”
罗余倏然闭上双眼,片刻,再睁开时,看向宿殃的眼神就完全不同了,原本的淡漠变成了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担忧与痛惜。
他道:“厄罗鬼帐的巫术中,有一种……即使对大巫而言也极少会去触碰的咒术,名为‘鬼血咒命’。”
说完,他缓缓起身,踱到书桌后,扶着桌角坐下,
他取了一张纸,展平,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鬼血咒命若想成咒,必须要取被咒者至亲之人的鲜血入咒。咒成之时,更……”罗余声音微哑,“……更要以那至亲的性命为祭。”
他垂下眼睫,运笔落字,一边道:“即使在厄罗鬼帐,也只有……得过大巫传授的巫女可施此咒。”
一席话说完,纸面上十六个字也同时成型。
那是宿殃背上鬼血咒命的咒辞——
“孽缘为灾,业报天咎。宿殃短寿,命绝未冠。”